真不愧是御用大厨,光是菜色的色泽与新鲜度,就令人难以抗拒,何况她还饿了一天一夜,美味的香气从她的小鼻子里灌进去,顿时让她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上头有四菜一汤,其中一道为东北著名一绝的招牌菜“白肉血肠”。
这是用新鲜肥猪硬肋骨部位的五花肉,加水调味后,用大火煮熟,转以小火炖透,再放入用新鲜猪血,加入清水与调味再灌入的新鲜猪肠,两头扎紧而混杂在一起的吃法。
南方地处偏暖,很难有机会吃上这道类似火锅的北方菜,因此在惜竹眼中,根本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见都没有见过。
其他的四道菜分别是,红烧猴头菇、香酥沙半鸡、干煎黄鱼及一道甜品冰糖红枣,是为了让惜竹吃完这些营养补品后,还能兼退火消燥的。
“这……这些全是你煮的?”看起来真是好吃极了。
“彩馔斋里头,显少有东北地区的食材,我特地问了罗师傅,跑到专卖东北菜的老桑园,亲自在那挑几道食材,还好这些食材都很新鲜,味道应该不至于差得太多才对。”他看着惜竹望着饭菜快要看呆了,立刻为她递上筷子,说道:“快吃吧,这些东西冷了就失味了。”
正要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时,忽然想到自己在比赛会场中那样丢脸,拿起的筷子又瞬而放了下来,她将身子一转,脸一侧说道:“我不吃,你拿走吧!”
“还在为比赛的事情生气?”小女人,就爱钻小牛角。
一双凶巴巴的眸子投射过来,满眼充满着不谅解。
“我技不如你,这点,我从桌上剩余的东西,不难看出结果来,陶大人早早就把胜负写在脸上,然而我们俩却仅仅只有一分的差距……”她故意在岳杨脸上多逗留了会,又说道:“一定是你私底下先告诉他们,就算是我输,也别让我输得太难看,对不对?”想了一整晚,这点道理她陆惜竹会想不通吗?
岳杨了解,想要骗她,甚至哄她,绝非像哄骗一般的小女孩,她的心思不是随口说说两句,就能让她信服的。
“你认为凡事努力,都会得到对等的报酬吗?”他认真反问着。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若听不懂,我可以说给你听。”
要彻底改变惜竹的心态,就要毫不修饰地将所有缺点及瑕疵说出来。
这句话可让惜竹怔愣了一下,长久以来,好像就没有人会用这么认真且严肃的口吻来纠正她,无不婉言相劝就是任由她想怎样就怎样,可她面前这北方佬,却有一套说词来纠正她,也好,她就洗耳恭听,最好他能说出个让她信服的道理。
“好哇,你就说说看,我事前这么努力,为什么还赢不了你,而你一点也不当回事,素材也比我简单,就能赢得所有人的青睐!”
“行,你若想要知道答案,必须先将这些饭菜吃光,等到吃完了,答案自然明了。”他语带玄机,笑中藏着诡异。
“难不成饭菜里就有答案?”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
这人要说不说,搞得如此神秘兮兮,她拿起筷子,先扒了几口白饭,接着夹起一块血肠试试,咦?这味道还挺不错的,再夹块黄鱼尝尝,煎得酥脆得宜,小小的一两口,便将她整个食欲给打通开来,还有那清甜的猴头菇与炸得香酥的半鸡,让她顾不得形象,一口接一口,根本就欲罢不能,好吃极了。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东北菜?”她吃得碗底朝天,两眼怔愣地望着她。
“味道还可以吗?”他笑笑地取下黏在她嘴边的米粒。“是太饿了,还是太好吃了?”
这句话彻底将她的傲气打败,她不得不服气,纵使是肚子不太饿,她也会照样吃光光。
“还……还不错啦,对了,你倒是快说啊!”
岳杨指着盘里的每样柔道:“这是因为,素材要选得合乎时宜,选购当季大量生产的食材,就能得到最好最佳的烹调方式。”
“可我用的食材都很新鲜,都是当天早晨请人到市集去拿回来的。”
“新鲜还不够,要看这食材的生长期,是否在这时节。”岳杨举例说:“山芋最好的,莫过于宜兴出产,你所选购的是常熟的次级品,在口感上当然会有所差异,尤其在色泽方面,纯正的糖油山芋在剖开后,会看到通心红嫩香甜,入口后又酥又软,整颗山芋闪烁着浑圆透亮的颜色,对于重视色泽的陶大人而言,只要颜色不对,他就不愿多尝一口,你自己想想,你做出的山芋,颜色又是如何?”
惜竹一回想,她做出的山芋在颜色上的确是差了些,过于赭红,剖开后又黏稠稠的糊在一块,别说是吃了,光是看那样会黏牙的样子,就不是很想尝试。
岳杨说得是切中要领,让她不得不心悦臣服。
“再说那五丁包好了,你说得没错,选购的食材上是够用心、够新鲜,不过事后我曾尝了一个试试,结果发现……”
“怎么样?”她的自信心早在前一刻已崩溃,现在她只期望,岳杨别批评得太让她无地自容就好。
“你在每种材料上的分配,不够平均。”岳杨再进一步说道:“或许是你太过紧张,所以馅料剁得不够细碎,还有,五丁包最主要是五种材料必须分配均匀,像我吃的那一个,鸡肉及虾仁就包得过多,笋丝、猪肉就包得过少,尤其是海参,我甚至没吃出它的味道来,你说说看,这样怎能让五种味道,平和融入在一块,让香味释放到最顶级的阶段呢?”
难怪,难怪她再怎么用功研究食材,再怎么认真选购新鲜材料,临场上一紧张,就全部功亏一篑,也不想想,对方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名厨,她那样自不量力,搞得自个儿灰头土脸,又能怪得了谁?
颓然地放下筷子,她陆惜竹这回可说是大败特败,欲哭已无泪。
“既然你承认自己输得心服口服,那你是否也该实践你曾答应过的诺言?”
“什……什么诺言?”惜竹心儿怦怦跳,她才不想到北京去,她想留在苏州,不想离乡背井啊!
“你曾在大家面前说过,要是你输得心服口服,你就会愿意跟我回京城,并且虚心学习,你忘了吗?”他有预感,她想赖皮。
她站起来,绕着小圆桌走着,似乎有意在拖延时间。“我……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咦?你看,外头的天空,怎么有一只好奇怪的大鸟……”
岳杨不疑有他,朝向惜竹所指的方向看去,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惜竹早就脚底抹油,趁着岳杨分神之际,打开房门,一溜烟地便往外头奔,还朝他扮个鬼脸。
“不走的是乌龟。”惜竹在门外丢下一句,等岳杨一站起来,那娇小的身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这野丫头,果真是鬼精灵一个。”
岳杨也追了出去,偌大的余园,举目四望,根本就看不到惜竹的芳踪。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尽管惜竹再怎么闪躲,答应过人家的,怎么逃也是逃不了。
是夜,她被家中的三姑娘陆迎菊给托人扛了回来,原来她跑到迎菊设在吴江的酿酒坊“酷飘居”,在那,她声泪俱下,泣诉大姐联合外人一同一起来欺负她,不顾姐妹情谊,硬是要将她送往京城,让她好生难过。
迎菊听了,什么话也不说,就让惜竹多饮两杯,没多久,才将醉得迷迷糊糊的惜竹,托人送回余园,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自家大姐会加害于她,一定是她不知又闯了什么祸,收不了烂摊子,才会来求助于她。
“梅姑娘,菊姑娘派人将竹姑娘给送回来了。”总管进来通报后,便见哑叔将竹姑娘给背了进来,满身酒气的她,两颊通红地躺在哑叔背上,睡得又香又酣甜。
北厅之中,元梅早已把惜竹的衣物准备妥当,只待迎菊将惜竹送回来,就准备让岳杨带着惜竹一起程前往京城。
“还麻烦梅姑娘能替在下向菊姑娘道谢,将来有机会,岳某定会再回苏州,好好向菊姑娘再谢过一回。”岳杨听元梅的话,耐心在家中等待惜竹,果不其然,到了傍晚时分,人就被送回家里来了。
“你只管好生对待我妹妹,也不枉我们姐妹俩将么妹放心地交给岳爷你。”让岳杨将惜竹带到京城,一来可学北方的精致糕点;二来缔结这门亲事可说是百利而无一弊。
“你尽管放心,岳杨定会竭尽所能,好生对待惜竹。”
“那……这回皇上南巡……”元梅还想确认一下,这彩馔斋是否真的如岳扬所指定,可以为皇上负责所有的饮食所需。
“我已将左将留在此协助于你,届时皇上圣驾,罗师傅及冶春园的赵大庄,他们会负责皇上的一切所需。”
“岳爷这样一时返回京城,不怕皇上怪罪下来?”
“我已交给左将一封书信,相信皇上看了之后,自会体察我的苦衷。”他无法等待皇上将十七格格带来时,再来另做打算,到时就算想走,恐怕也太迟了。
“为了不让惜竹醒来后,又乘机会跑走,我看我还是连夜赶路,能早点到达京城,我想惜竹也能好早点进入状况。”为了不让惜竹有任何反悔机会,及早离去才是上上之策。
“岳爷这么说也是没错,那么……”元梅将目光投向哑叔。“那么就请哑叔备好马,让岳爷能早些上路吧!”
哑叔点了头,先行走出去,岳杨则抱起酒醉昏睡的惜竹,再次向元梅说道:“我会好好照顾惜竹,并且会好好将她培育成一名顶尖的大师。”
“那就有劳岳爷,竹波、桂岫,送岳爷一程。”
“不了,有右相陪我即可,请梅姑娘留步。”
元梅走到岳杨面前,看着昏昏欲睡的惜竹,心中虽是不舍,但为了能开拓陆家在北方的商圈,让岳杨来辅助拓展京城及东北的生意,短暂的离别,也是不得已的。
在谨慎交代完左将后,岳杨便抱着惜竹坐进马车,正式离开苏州,朝向京城方向而去。
“哇,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觉醒来,惜竹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停受着颠簸晃动,眼珠子所看到的像是马车车顶的布棚,再看看身边还坐着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后,忍不住竖直脊背,放声大叫。
“刚过扬州,如果右相能在到达淮阴之后再换两匹快马,不用五天,就能达到京城。”岳杨一边咬着水梨,还顺手从袋子里拿起一颗交给惜竹。“我已经替你洗好了,怎么样,要不要来一个?”
“京城?!”她马上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马车前端,并掀开布帘,看到驾车的正是右相后,整个脸色全变白了。“风……风流尖的,怎么会是你在驾车?”
“左将留在苏州,所以只有我来驾车了,竹姑娘,请你务必坐好,这一带路况不佳,小心可别撞了头!”才说完,“咚”一声,惜竹的头就被棚架重重撞了一下。
“呜……好痛喔……京城……”她喃喃念着,记得她不是躲到三姐的酷飘居,怎么一觉醒来,会……会在这北方佬的马车上头?
“吃个梨吧,莱阳产的,水份又多,肉质又细,你睡了一天一夜,一定又饿又渴吧!”他拿到她面前,但对于早已昏头转向的她,根本食不下咽。
“你太过分了,你趁人之危,你不是君子!”惜竹哪管得了自己是否背信在先,又开始不讲道理了。
她不由分说,两只小粉拳不停捶打在岳杨的胸膛,岳杨也不反抗,就让她尽情发泄,直到她打累了,车子一颠,就这样直接扑入岳杨的怀里。
“我要不是在你大姐的允许之下,我敢趁人之危吗?”等她冷静后,他才慢慢说道理给她听。
“你和大姐联合起来欺负我!”她已经耍不起脾气,取而代之的,是小女人无助的悲呜。
“照这么说,你三姐从未见过我,也被我收买,一起欺负你喽?”他转个话题问道。
“对,三姐一定被你收买,你……”她再也说不下去,没有任何立场的她,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她一把扑进岳杨怀里,哭得好伤心、好无辜,好像被家人遗弃的小娃儿,得不到亲人的关爱。
自己许下的承诺,自己就要承担这诺言,你输给我,随我上京,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你刻意迥避,又会有谁愿意替你说话呢?”他缓缓地抚揉她的秀发,哭得伤心欲绝的她,额上冒出颗颗珠汗,岳杨拿出一条丝绢,为她轻轻擦拭。
“可是我……我不愿意离开彩馔斋,那是我心血的结晶,你懂什么!”依在他的怀中,小粉拳紧紧抓着衣襟。
“难道你只想当个井底之蛙,不想学习更精致、更多元的点心?你曾吃过我做的那些菜肴,不也吃得津津有味,要是你都学会了,将来彩馔斋的生意,还有谁能抢得过你?”他极富耐性说着,就希望她能听进只字片语,就很高兴了。
“你哪会那么好心,把所有的技艺全教给我?”她抬起头,才不信这世上有这种傻子。
“那得看你肯不肯用心学习?”
“哼,你才不会那么好心,说,你是不是和我大姐有什么交易,我大姐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你说啊!”惜竹抹了泪,抱着怀疑的目光,不解地望着。
“你就是不相信人性?”
“除了我陆家人外,我不会轻易相信外人。”兵不厌诈,商不厌奸。
“那好,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诚意,那你现在要走就走,我绝不拦你。”他朝外头喊了一声。“右相,停车,让竹姑娘下车。”
外头一记马嘶长呜,车子顿时停了下来。
右相将布帘一掀,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刚不是还相聊甚欢,怎么才一回头,两人就开始兵戎相见?
她也不过随口说说,他就当起真来了,还说什么喜欢她,处处都愿意容忍她、任由她,现在看看,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哼,走就走,你以为我稀罕跟你在一块,你想得美。”轻盈地跃下马车,可不对呀,这怎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而且……太阳也快要滚到山的另一头去了。
“这里距离苏州有四五百里路,而且距离前后的村子也有三十多里路,听说这附近野狼出没甚多,还有一头比武松在景阳岗打死的老虎还大的灰狼,连寻常老百姓都不敢在夜里路经于此,要是你非要离开的话,别怪我没事先警告过你。”坐在右相旁边,岳杨说得绘声绘影,煞有介事。
他说得生动逼真,又将手指向不远处的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在那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看在惜竹的眼中,就仿佛是狼群那饥渴贪婪的双眸,叫人看了想不害怕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