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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掩容 page 10 作者:镜水

  他的道谢很诚恳,说话的起伏也没什麽不同,但是听在容湛语耳里,却是宛若闪电雷击般。

  就好像,他们好不容易拉近的那一点点距离,因为这生涩的称呼,而又生出了一道更大更深的鸿沟。

  她……跨越不了的鸿沟……

  「我喜欢你……叫我小十的呀……」她绞著手指,好小声地抗议著。

  尉迟昭裸著被白布包扎的上身,背靠著床板,在听见她说的话时,胸日突然紧缩了下。

  这种心悸,让他眉间深锁。

  他明明一直认为她只是个孩子,即使这两天他得知了更多的事实,也应该不会改变他对她的感觉。

  不是吗?

  他一向淡然,少有开心或生气的表现,不论是哪种情绪都是极淡,不曾有过自己无法掌控的时候,但这次--

  先是亲如手足的三师兄被打落山崖的事情,这个打击让他痛彻心肺,难以平复,然後是小十……

  对了,她已经不是了。

  她不是那个无依无靠、总是饿肚子被人欺负的小乞儿小十,她是「四方镖局」总舵主唯一的掌上明珠,今年芳龄十六的容湛语。

  当他知道她身分的时候,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他不懂。

  她为什麽会找上他?因为她觉得他是个好人?而且没有一眼看出她是个已过及笄之年的姑娘?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搞错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麽她会在听到玉龙说的那些话後表情僵硬。

  她隐瞒身分、隐瞒年纪,只是为了跟著他到玉泉庄,那麽,目的达到了,接著呢?

  忆起她曾抵在他背上,楚楚地哀求他带她去哪儿玩;也曾好几次,她一直拉著他的衣摆,怎样都不放手……

  他不晓得这是否也是她游戏的一部分,但是--

  抬手摸向自己半边面颊,凹凸不平的粗糙感刺痛了他的手指,也刺醒了他首次摇摆不止的平静心湖。他无声地扬起唇。

  再想下去,就过界了。

  「容……容姑娘,在下眼盲,一路上同行许久,拖累了你的名声,已是万万不该,我会亲自向分舵主请罪,以示道歉。」他清晰侃言,坦坦荡荡。

  可是她却一点都不喜欢他这样!

  「你为什麽要这样跟我说话?」她瞅著那薄软飘扬的床幔,比起白纱更加遥远,「扯谎骗了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能不能……不要生气?」她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只觉上面都出了汗。

  她好像很难过,为什麽呢?尉迟昭不了解她的心思,或者应该说,他也制止自己去了解。

  见他没说话,她更急切,心里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略显语无伦次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我想找人作伴,所以才……我知道,现在再说什麽,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突然间,她的目眶充塞著酸涩,想哭的感受泉涌而来,不能呼吸了,意识也结霜成块了,只要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就觉得好伤心好伤心。

  因为她--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小小、小小声地重复著一句话。

  反反覆覆有著回音,暖暖的、甜甜的,也有点苦苦的、远远的。

  她静下所有思维,捕捉到了一些些馀韵,然後,严重地蚀入她的骨髓。

  她懂了、明白了。

  掏空了厚重混乱的纠结思索,一种情感在她体内扩散爆发,湍急的猛流将她逐渐缩小的形体侵吞得毫无保留,她无法控制地不停下陷,被一层又一层的漩涡给卷入翻搅。

  完全不能自已地,心口的位置上,填进了令她疼痛的温柔。

  她好害怕他会讨厌她,因为……不是因为她想和他做好朋友……

  那个声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而是因为……因为……她喜欢他。

  喜欢他的温柔话语、他的谦和正直、他的真诚细心。

  喜欢他心软又毫不怀疑地在路上捡了个小乞丐带在身旁、喜欢他总会比她自己还先注意到她是冷著饿著或累著、喜欢他在烈日下慢慢行走而将买来的马让给她骑、喜欢他以为她怕生而让她特别亲近、喜欢他没有刻意却柔如棉絮的说话方式。

  喜欢他的所有、他的一切。

  在她发现之前,就已经很根深柢固地喜欢了。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她双颊微红,揪著腿上的衣料,好胆怯。

  如果……她现在说喜欢他,他会不会相信?还是会以为她又在骗他?

  被她倾泄的羞柔情意所影响,尉迟昭深受撼动。但随即很快地,他压下心中的波涛,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细微感情全数内敛封闭。

  他曾对自己说过,不会有所遗憾。

  没有期望,便无失望,不论对她,或对自己,都是最好。

  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启唇:「在下没生气,也不会不理睬你,是容姑娘想太多了。」

  「真的吗?」看不到他的表情,听不出他语调的起伏,她实在不敢确定。一阵风从窗外吹抚进来,她反射性地就欲伸手掀他的帘帐,却被他从幔内制住动作。

  尉迟昭察觉自己的举动,先是愣住,随後微微心惊。许是他私心作祟,他并不愿意让她看到他丑陋的模样,但……这是为什麽?

  只要让她看一眼,或者她就不会再迷惑,这是最快速的解决方法,不是吗?

  但他为何如此排斥?

  他逃避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布望在她心中,他就只是那个待她好的「尉迟昭」,即使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也好过看她流露出嫌恶骇怕的表情。

  容湛语凝视著两人接触的地方,不同以往的,这次她毫无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也曾经握过她的手,但是,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隔著任何东西。

  才抓住的纤细丝线,又……失去了。她垂下眼。

  「我不在乎。」她喃著,却刚好能让他清楚听到。「我不在乎你的模样,因为,我认识的,本来就是没有容貌的尉迟昭……你懂吗?」她低诉的字句没有掩饰,赤裸裸地呈现给他。

  身体像是要著起火来,就算会自焚而死,她也不後悔。

  尉迟昭静静地垂首,望著自己掌心,他温柔的黑眸有著和她不同的冷意。

  他并非无心人,又怎会听不出?

  只是,他怎能给她回应?

  她是个美好的姑娘,他却连长相都耻於见人。

  她和他,好比天与地、云与泥,不该有交集,也不能。

  「我懂。」闭了闭眼,他用著那倾醉的柔嗓道出残酷的话语:「我认识的,也只是那个孤苦可怜的小十。」又远又淡漠。但他就是说了。

  这样,为的是要斩断她的情丝,若是伤了她,他真的……很抱歉。

  犹如晴天霹雳,容湛语捣著嘴,却还是不小心泄出咽声,她很快地红了眼,慌慌乱地站起身,撞倒了椅子,弄痛了伤口,但她一点也没知觉。

  「我……我就是小十啊……换了个身分,你便不认我了吗?」她好难过,比起身上的伤口,心头的痛更让她无法忍受。「骗了你,我很对不住,一开始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好,没想……那麽多,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呀……」她很努力地想将话说得完整,但不论她怎麽控制,还是越来越破碎,她不想让他发现她在哭,泪却流了满脸。

  尉迟昭有一瞬的不忍,差点就想将她拉近身边安慰,但停在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帘幔。

  他握紧成拳,指痕几乎烙在掌心之中。

  室内,只有藏不了的低泣声回荡著,一遍又一遍,每个哽咽都撞击著他、撕裂著他,比起她,他并没好受到哪里去。

  他不晓得为何会变成这样,只知道不能再如此下去。

  没什麽可以讲了,是吗?容湛语心里最深埋的一处角落也被他的默然给瓦解粉碎。

  「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了。」哑哑的,她用著最不著边际的话作为结束。然後,像逃难似,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她跑出去,靠著门板滑落,抱紧自己的膝盖蹲著,把脸埋在里面,缩成一个小球,肩膀阵阵地抽搐著,衣布的颜色也因湿意而慢慢变深。

  房内的人,拳头松了又握,终是无语。

  第七章

  「小小姐这两天怎麽失魂落魄的?」杨伯趁著倒茶之际,贴近主子咬耳朵。

  分舵主微微一笑,抬起明眸。「你问我,不如直接问她。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弄了这些茶水点心,准备『开导』她吗?」

  清风吹进凉亭内,石桌上小盘小盘的精致茶点看来更显诱人,分舵主动箸夹了一块糖枣糕,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她满足赞道:「真不错,不论你有啥子目的,我都可算是受惠人。」

  杨伯皱著脸,「小小姐不开心呢,您可别只顾著吃。」

  「咦?」她扬起嘴角,一双英眉挑得半天高。「到底她是你主子,还是我是?就不见你担心我何时心情不好了。」

  「您昨晚下棋输了我,想在口头上讨赢,那不要紧,今儿个我可以陪您再战十回合,现在请多多关心您的侄女。」他有礼地垂首,恭敬地回话。

  「你真是越老越狐狸了。」她笑得眯起眼。

  「不然怎能服侍您?」他的胡子也在笑。

  「十回合,可别忘了。」她低声叮咛,准备今晚把他奸诈的老骨头拆个彻底。

  「悉听尊便。」他驼著背放下茶壶,退至她身後站著。

  「十儿。」她唤著侄女的小名。「过来这里坐。」她柔声轻道。

  本来坐在亭旁栏杆瞧树的容湛语,迟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见姑姑向她招手,才缓缓地拉起裙摆走近石桌。

  换上女装,虽脸蛋上还留有淡淡的伤疤未愈,但并未减损她的秀雅丽美。眉间上的愁,更增添了她迷人的娇柔。

  「饿不饿?我看你晌午没什麽吃,不舒服吗?」分舵主夹了几块她爱吃的点心到她面前的小碟,还真的有些怜惜她略微瘦削的憔悴双颊。「你跟我讲的事情,我都已经传达给你爹了。玉泉庄这门婚事,还有他们庄里的古怪,有别人会处理得妥妥当当,你甭再操心。」不过,可惜她没法看到大哥接到消息时,震惊骇怕想飞奔过来、心疼他宝贝女儿的模样,真令人扼腕。

  「谢谢姑姑。」她垂著头,碧绿的热烫茶水冒出白雾,好像他的面纱。「我很好,只是吃不太下。」她歉疚地低语。

  「嗯……你少有愁眉不展的时候……」她放下筷子,支著下巴,望向她小小的发顶。「……是因为那位公子吗?」她准确地看穿。

  容湛语果然霎时抬起脸,瞪著大眼,看到了她凤眸里的了然,便知自己的心事瞒不了一向精明睿智的姑姑。

  一向如此!她没有娘亲,也没有姊姊,身旁都是直来直往的男人,只有姑姑,从小看著她长大,她懂是当然的。

  「姑姑……做错了事,不是只要道歉就好了吗?」为什麽……为什麽没有用?四月天会员制作

  「道歉,是一种让自己心安的藉口,造成的裂痕,只用一句歉语,要怎麽补起?」她悠哉地啜著甘甜的热茶,全然不理会身後要她别这麽严厉的暗示提醒。

  短短几句话却一针见血,刺激了容湛语浑沌不明的思考。

  她无言,仔细一想,的确是这样。「可是除了道歉……我能……」做些什麽呢?他会接受吗?他都不认她了呀。

  思及此,她鼻头又酸,赶紧忍住。

  「十儿。」分舵主伸臂越过桌面,覆著她细致的手背,微笑道:「重点不是该怎麽做、要如何做;只要有心,那就让他明白,他若是不懂,就多用点力气,到他清楚地看见你要表达的为止,当是赔罪也好。虽是累了些,但裂缝本就是由你造成,所以合该你负责填平的,是不是?」她瞅著她大大亮亮的美瞳。

  容湛语楞著,怔怔地日望她,好久好久都没有眨眼。

  她的混乱思赭、她的缠结思索、她浑然无章的每一寸情缕、每一分迷惘,都好像找到了一条宽广的路,不再往死胡同里钻挤,也不再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放在他身上的喜欢好多好多,收不回了。

  她想让他知道,很想!就算他没办法喜欢她也不要紧,至少,先听她说。

  好吗?

  「小小姐怎傻了?」杯里的茶虽还有一半,但杨伯还是走上前做出倒茶的动作。

  「你才傻,老眼昏花了,再倒下去,茶都流满桌了。」分舵主眼明手快,用筷子压住壶嘴,勾著笑。「她正在学怎麽长大、怎麽变成熟呢。别吵她,让她自个儿好好想想就是。」她吃了块梅花饼,悠闲自在。

  是吗?杨伯白眉拢起,实在不怎麽相信这骨子里老有怪异的主子。正想再说话,眼角就瞥到容湛语突然站起了身,他连忙道:

  「小小姐要喝茶吗?」他望一眼她满满的茶杯。

  她恍若未闻,大眼直视著亭子外的一点。

  分舵主和杨伯顺著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有一名身著深色衣袍、戴著覆纱斗笠的男子缓缓朝这边而来。

  「那碍眼的玩意儿是你给他的?」分舵主指著他头上的东西对老管事低语。

  「因为他很客气地要求,所以……」杨伯不敢承认其实是因为尉迟昭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弄得他一时迷糊,就答应了。

  分舵主瞪他一眼,跟著摇头叹道:「他虽走出了房,却走不出自己的心门。要怎麽样,十儿才能让他接纳她?」睇著容湛语像没听见他们对话似地跑出了凉亭,她泛出无奈的笑。「咱们容家的女人……就是要比一般人坚韧啊……」

  「您是个中翘楚。」杨伯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句。

  她没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品尝著点心,然後像平常一样地扬起唇瓣。

  容湛语奔出了亭,一路不停地朝著尉迟昭那里的庭园接近,他似是察觉到了脚步声,微侧首,便面向著她,待她跑近身边。

  她有些喘,在听见他叫了她後,先是喜他真的没有不睬她,而後又怨他还是更改了对她的称呼。

  「叫我小十!」她重重地纠正,不过很快地担忧起他的伤势。「你可以下床了?不会流血了吗?身上都不痛了吗?」这两天她都不敢去吵他,有时很想看他,也只敢懦弱地在他房外踱圈子,不过刚才听了姑姑的话,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这麽窝囊,能多一点勇气。

  是她的错,她就要勇敢面对,如果只是哭哭啼啼、唉声叹气,什麽事都做不成。她不要没试过就放弃,也……根本不想放弃。

  她的语气这麽深切关注,尉迟昭心一荡!原以为那日过後,她便会避不见面,没想到,她还是又出现在他面前了。

  该怎生是好?

  几夜来,他总辗转反侧,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静心。是因为坠崖的三师兄,还是……

  因为她。

  她的眼泪严重地影响到他,他怎麽也忘不了她委屈哭泣的声音和极富深意的喃语。怎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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