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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情浅 page 3 作者:凌淑芬

  啊,现在是下午。没有凄风,没有嚣叫;空气是干净的,漫着新鲜泥土的味道;远远的某一处,隐约传来卡车和机具操作的声音,不是机车的引擎在咆哮。

  他抹了抹脸,坐直起来。

  有一缕魂魄还盘旋在十六岁的那年,没有回来。另一缕遗留在母亲过世那年,仍在母亲的灵堂前无声哭泣。

  他的头晕得厉害,强撑着,走到浴室里用力泼了几把清水,冷却那还在半梦半醒间躁动的神魂。

  镜子里的脸孔,乍看之下,竟有几丝诡异的陌生。

  这是一道平而挺的眉,凛冽煞黑。据一位「兄弟」的说法,他全身上下最名不副实的,就是这一道带着杀气的浓眉了,又平又黑的两笔,划在脸上,有如两把关刀。所幸他的眼神平良朴实,中和了浓眉的杀气。

  二十岁那年,从少年监狱出来之后,他就不曾再把头发留长,维持着四年来的平头发式,五颜六色的花样当然也早不复见。

  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岁的他,因为长期在太阳下工作而壮实了些,黝黑了些,块头大了些,已经达到少年时期的自己所期许的那副「勇健」了,然而,心境却苍老了这么多。

  一切都改了。甚至,他都已经不叫「锺振毅」了。

  甫出牢门的那年,母亲来迎接他,拖着蹒跚的步履,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万华一带找算命仙挑名字。

  「我之前算过了,算命仙说你的名字带杀气,难怪会去坐监。」母亲兴匆匆的说。「我们今天就来挑个新名字,改改运,以后你好好做人,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他对于这种命理术数向来抱持怀疑态度,即使到现在还是如此。为了老人家宽心,他同意了。

  他从不曾真正听过几次母亲的吩咐,少年时期总是在叛逆中过日子,不断压抑自己去取悦朋党,做着不符合本性的事。

  从步出囚牢的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会不同!他会听母亲的话,不再让她操烦,不再让她斑驳的白发继续褪色。

  于是,「锺振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锺衡」,取其一生不偏不倚、多思多量的意思。

  然而,这个名字并没有保住母亲的年寿……

  锺衡又用力泼了一把水,断然洗去纷乱的影像。

  都过去了。

  他已不再是那个茫懵无措的少年,他是一个三十岁、略有薄产、拥有一份事业的成熟男子。

  他离开浴室,停在客厅的窗前。

  「锺先生!」几位建筑工人看见了他,爽朗地挥手招呼。

  「你们好,辛苦了。」他隔窗喊回去。

  这里是他的土地,正要盖起属于他的温室和房子,他的花株与植草都将在此找到扎根之所。

  「晚翠新城」几个石刻大字,在社区门口上凛凛盘距,母亲的名字正照看着他。

  这天地间的一隅,该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吧?

  ****************************

  仙恩不得不承认,情况比她预期的更棘手。

  经社区主委解说,她才知道,不只即将改建的这块空地是属于地主的,连社区口的那块公园土地都是他的地。据说是区公所当初征得他的同意,将它整顿成小公园,让居民们平白享受了好几年。如今地主想把地要回去了,任何人都没有置喙的馀地。

  「伤脑筋!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本来还想,空地被讨回去了,顶多以后把狗儿们放养到小公园去,这会儿连公园都不保,她的宝贝狗狗岂不是又要再度踏上流浪的命运?

  她忧恼地在小公园里踱来踱去,一下子坐在石凳上,一下子又烦躁地跳起来踱步。

  花钱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说,本社区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个大地主,光晚翠新城这个社区就让他赚饱了口袋。她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租金,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不行,我一定要试尽各种方法,绝不轻易气馁!」

  她摆出一向用来自我振奋的招牌动作——两脚大开,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握拳的手高高举起来。

  「为晚翠新城的宝贝狗儿请命!」口号一。

  「打倒资本主义!」口号二。

  「三民主义统……呃……」树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热天的,这位老兄没事躲在树上做什么?乘凉吗?

  慢着,这不就表示,她刚才的蠢样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张秀白的脸登时窘红得连耳朵都变色了。

  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树,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两步。

  极短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阳光从叶缝间透下来,在他脸上、身上筛成点点的光芒。强而有力的肌肉在短T恤下贲起,形成一股股充满力感的线条。壮硕的骨架,搭配着劲悍的血肉,看起来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间,即使接受烈阳曝晒,环境考验,仍然不屈不挠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定在比她的头顶又高出一颗头的地点,才迎上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仙人掌」面无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严苛。

  她的视线再度下滑,移到他钵一样大的拳头,喉咙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头小平头根根似铁,全身黝黑犷悍,五官虽不俊美,却如刀琢般的刚硬深刻,脸上又一副要吃人的严肃样,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似善类……他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打手来找他们社区索保护费吧?

  仙恩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扯开唇,也回了她一个笑。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什么黑社会、打手、不像善类、表情严肃、会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这个简单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脸孔上,配着一嘴笑开的亲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满杀气的眉宇,灿亮的牙齿还一闪一闪地替牙膏商打广告,非但不再像个「兄弟」,还爽朗得像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哥哥。

  她几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仙人掌除了笑容和气,还有一副出奇温厚的嗓音,很适合哄小孩的那一种。

  「坏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而且他们一定先叫好人不要怕,等对方不备就趁机下手。」仙恩仍然满心提防,随时准备情况一个不对劲就跑。

  仙人掌哑然失笑。

  「我真的不是坏人。」他往旁边树丛的方向指了一指。「我就住在公园旁那间小房子里,也算是这一区的居民。」

  公园旁边?那是陈伯伯的小屋啊!主委说,那个地主在房子盖好之前,先向陈伯伯租房子住,难道……就是他?

  仙恩大着胆子,小心翼翼踱回他的眼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

  其实这位仁兄大概一七八左右,还比她那超过一八—的大哥矮。不过他的体格实在太厚实了,称之为「虎背熊腰」一点都不为过。宽厚的胸臂肌肉犹如一堵墙,瞬间填满了她的视线范围。和斯文瘦削的大哥比起来,他的块头简直大了好几倍。

  太不可思议了。她还以为这种大地主要不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脑满肠肥,没想到居然来了一个「酷蔓」,Cool  Man是也。

  「公园和空地的主人就是你?」她挑了挑眉,神色间颇为不豫。

  「是的,你好。」仙人掌好脾气地向她伸出巨掌。

  仙恩迟疑了一下,和他迅速一握。「嗯。」

  虽然她一直念着要找地主「谈判」,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可是该如何谈法,她心中也还做不了准儿。

  「我姓锺,叫锺衡。」

  「中横?」怎么会有人用横贯公路来命名?

  「不是那个『中横』,是一见锺情的『锺』,平衡的『衡』。」他极有耐心地解释。

  「喔。」

  现在的年轻女孩都习惯用虚词来讲话吗?回对这个二十出头,E世代的大女孩,锺衡觉得自己真像是遇上了外星人。

  「你也住在这附近吗?」他用闲聊的语气问候。

  「我住在晚翠新城北向那一区。」虽然他的表现很友善,她的心中仍有戒备。「你刚才爬到树上做什么?」

  公园里,最威风的植物就属这株大榕树了,它起码超过两百岁,当年是从某个土地开发区移种到他们这里来安身立命的。如果这位地主大人要把公园收回去改建,大榕树又得另外找地方栖身了,更惨一点,说不定连老命都不保。

  哼!这下子他除了「苛待动物」之馀,又多了一条「残杀树木」的罪状。无论哪一款,看在她这个狂爱动物的植病系高材生眼里,都是唯一死罪。

  奇怪,他以前得罪过这位小姑娘吗?锺衡纳闷地搔搔下巴。瞧她的眼神,活像他吃了她家的霸王面不付帐。

  其实他没有必要去受她的闷气,然而,这女孩儿身上有一种朝阳般的青春气息,笑与怒全写在那张脸上,与他甫才培育完成的新品种玛格丽特很相似。

  玛格丽特是一种具有向阳性的植物,花朵粉嫩而娇小,通常是没有香味的;后来经过他多次的研发,将它和茉莉的基因结合起来,终于成功培育出一款「香水玛格丽特」,花形较为圆润,却迸放清洌怡人的芳香,明年春天就要正式推上国际花市了。

  套句老友裴海的说法——「这些泥巴草叶居然也能让人海赚一票,真是没天理。」

  或许因着这层缘故,她一直让他隐隐感觉到熟悉。

  「我刚才爬上去检查榕树的枝叶。」他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坏脸色,一迳儿解说。「社区把公园里的植物都照顾得还不错,可是这株榕树的老叶焦枯,生出一些紫红色的斑点,表示土壤里的磷……」

  「这是因为土壤的磷……」

  两个人同时出口,也同时听见对方提到「磷」的字眼。

  咦?他居然还知道问题出在「磷」上面。虽然这是植物中很常见的症状,多数的人们仍然以不清楚的居多。仙恩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锺衡看她的眼光显然也很有同感。

  「你先说。」他很有风度的退让。

  仙恩顿了一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这是因为土壤里的磷分不足,老榕树摄取不到需要的量,叶片才会变成暗绿色,下方的叶子更出现紫红色斑点,只要在土壤里面增加适量的磷质,应该可以改善。」说完,她盘起双手,有些得意地想瞧瞧他的反应。

  啪啪啪!锺衡替她抚掌赞赏。

  「不错不错,你应该念过本科系吧?」

  「X大植病系三年级,钦敬钦敬。」她拱拱手。

  「可惜你只对了一半。」

  「怎么可能?」她撇了撇嘴。

  「是真的。」锺衡领着她来到树下,一一指给她看。「你看,老叶虽然呈现暗绿色,却没有坏疽,这种磷缺乏症不符合,再者,新生的叶片有白化的倾向。」

  「你是说,问题出在铁质摄取不足?」她用极度不相信的眼神瞄他。

  他大摇其头。「铁质不足是不会出现紫色斑点的。问题是出在磷上面没错,然而不是『不足』,而是『过量』了。你继续往土壤里添加磷剂,那就是倒行逆施了。」

  「哇!真看不出来。」她把手背在背后,绕着他踱了一圈。瞧他一副庄稼汉的老实样,原来真的对莳花种草有一套。

  「磷分摄取过量,确实会出现一些类似含铁量不足的症状,这两者有时候容易搞混……」他的话声渐渐淡去,然后,对上她挑开了眉的明眸。哈!他忍不住失笑出来。「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你是故意说成相反的,想试探我。」

  她的手又盘回胸前,仍然是那副得意又淘气的神情。

  「我辛辛苦苦念到大三,如果连磷质摄取不足或过剩都看不出来,教授们顶好去跳楼了。」

  黝黑的脸上再度咧出亮丽的白牙。「现在我通过测验了,可以知道小姐的贵姓芳名吗?」

  两人有了共通的交集,她心中对他的恶感和畏惧,登时化去了一大半。※※※

  「我姓张,张仙恩,请多多指教。」

  张仙恩?

  锺衡蓦然一怔。

  这个名字并不多见,难道……

  不可能,太巧了。

  「很清丽的名字,我猜你的家人一定都叫你『仙仙』对不对?」他下意识地想要探询。

  「真被你说对了。」仙恩爽朗的回他一个灿笑。「我小时候被叫了好久的『仙仙』,可是姊姊来了之后,习惯叫我小恩,时间久了,现在连哥哥和妈咪也都这么叫了。」

  天下同样叫张仙恩,小名叫仙仙的女娃娃有多少?再细看她的眉目五官……是啊!是她没错。

  莫怪他一直觉得她眼熟,只因一开始没有朝少年记忆去推想,也就没有立刻认出她来。

  他们相识时,她才六、七岁而已,当然已经认不得他了,可是,当年他已经是青少年,认住熟人的脸孔不是难事,更何况那扎着马尾巴、恰北北的小女孩,是他回想起年少光景时,唯一会嘴角泛起笑容的回忆。

  竟然是她……

  你还记得「仙仙」吗?有一瞬间,他想脱口而出。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就是彼此认出的欢乐大团圆,然后她说起自己这十四年来的成长历程,再问他:这些年来你都在做什么?

  教他如何回答?

  我后来飙车肇事,害死了一个人,吃了四年牢饭,所以没能再回去陪你种花,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大事。

  教他这么回答吗?

  锺衡恍惚瞧着她娇美的神情。印象中的那头长发,渐渐缩短,粉红色缎带解下来,稚嫩的童颜化为纯秀的俏颜,过去与现在慢慢并融,终于结合成一体。

  而成品,正悄生生地立在他眼前。

  已经,十四年了……

  当年她不是很喜欢小动物吗?怎么后来没有念动物系或兽医系,反而学起植物病虫害来了?

  是因为他们当年的那一畦花园吗?

  「这附近一定有很多小猫和小狗。」他凭着直觉说。

  「哎呀!」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仙恩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找他协商呢!「锺先生,我正好有关于狗狗的事情要和你讨论,请问你何时有空?」

  两人现在变成道友,她又有求于人,态度不谦卑一点可不成。

  「别叫我锺先生,叫我……」阿牛哥哥。「叫我阿衡就好。」

  仙恩一愣。现在就直呼名讳,会不会太快了点?

  「我还是叫你锺大哥好了。」先把称谓定妥,将来做小妹的要讨人情比较方便。「请问你何时有空呢?」

  他仍怔怔瞧着她,尚未完全回过神。

  「我随时都有空,你只要直接来敲我家的门即可。」

  那她还客气什么?

  事情露出曙光,她的心情登时大好,整张俏脸亮了起来。

  「好。我晚上要跟大学同学聚餐,现在不陪你聊了。我明天再去找你,bye-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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