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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盼盼 page 7 作者:黄朱碧

  豫顥天不允许她还是要去,大不了回来时让他臭骂一顿。他,应该不会打她吧?

  盼盼由衣櫥里取出她的软冑甲穿在外衣里头,万一路上遇到恶棍,多少可以做防身之用。

  前后左右徹底张望一遍,再旁敲侧击小江儿的口风,确定豫顥天已经出去后,就溜到后院一处较矮的墙垣下,往上一跃。嘿,爬墙她最会了,在醉颜楼的时候,艳姨娘一发飙,她就躲到围墙上,避免遭受池鱼之殃。

  离别楼因豫顥天不允许旁人进来打扰,为此连小江儿她们也极少在这里出入。

  墙外是六桥烟柳,百花争妍,旁边有座小庙,近看方知是供奉着吕洞賓。这是茶肆酒楼的鴇母们最爱膜拜的神祇。哼!用膝蓋头想就知道他绝非正人君子,枉为八仙之一,却不好好修行,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仙界的全跃跃欲试,丟脸丟到南天门去。盼盼最是讨厌他了,从来不拜他。

  天还没亮透,苍茫中带点晶瑩的顫动。街道上的站铺尚未开始营业,忽听得一阵木鱼声,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面貌慈祥的老和尚,敲着木鱼来报晓。

  接着传来的达达的马蹄声,一根长柄挑着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怎地,又是个和尚?而且颇为眼熟,但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盼盼直觉不对劲,忙闪到一旁静观。尾随前面两个和尚后面,又来三、六个,穿皂色葛衣布单衫,足踏百衲鞋,非常江湖气派的沙弥,个个肩上吊着看似沉甸甸的褡褳。

  盼盼见风头不对,慌忙掉头抄小径,朝保俶塔寺上去。这儿是全杭州城最大的普渡场,每年都有成群的孝子贤孙到此烧纸钱祭祖祈福。或许她可以在这里见到一、两个旧识也说不定。

  买了需要的祭品,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祝祷。突地,有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

  「风姑娘。」是个女人的声音。

  盼盼猛回头。「亚倩,你怎么也来了?」开心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儿说话不方便,请跟我来。」亚倩左转右拐,来到宝石山后的斜坡。「你看,亚萍和亚娟也来了。」

  「风姑娘。」主仆四人阔别经月,难得旧地重逢,不禁喜极而泣。「我们可想死你了。」

  「你不告而别,艳姨娘把气全出在我们身上,你瞧。」亚娟撩起裙襬,小腿上一条条竹藤鞭过的血痕犹清晰可见。

  「我们也是一样,统统被打得皮开肉绽。」亚萍哭丧着脸泣诉。

  「我回去找艳姨娘理论。」她误打误撞被逮回豫家,这事艳姨娘应该知道才对,为何还要怪罪她们呢?

  「不,你千万别回去,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你们……不回风軒了?」

  「是的,我们今儿算准了你会来这里,才特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到此等候,希望你能带我们一起走。」亚倩露出藏在袖底的细软,以表明決心。

  「可是我……」她是泥菩薩过江,自身难保呀。

  「风姑娘你可不能拒绝唷,我们会这么做全是受了你的精神感召,決心向你看齐,弃賤从良,重新做人。」亚倩大义凜然地把下巴抬得老高。

  「对呀,如果你不带我们走,一旦被艳姨娘逮回去,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亚娟深怕盼盼会跑掉一般,从刚刚就一直挽着她的臂膀不放。

  「这……」盼盼没想到自己一时之间居然变得神圣而伟大了起来。「好是好,不过我总不能就这样走。」她几年来所攢聚的全部家当都还留在离别楼,就这么走了,岂不太便宜豫顥天那恶男。

  「你现在住哪儿,我们去帮你收拾行李。」

  「怎么会有此一问?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已经被豫顥天给捉回紫宸堡了?」

  「是不知道呀?」亚倩等人的肩胛同时垮了下来。「怎么会?你不是已经逃掉了?天吶,你竟然没逃成,那我们怎么办?」

  原来她们还不晓得,这就难怪艳姨娘怒不可遏,要把气出在她们身上。

  「那个豫老爷对你好吗?」亚倩失望之余,仍不忘关心盼盼的安危。

  「一言难尽。」盼盼自嘲地苦涩一笑。她脱下皓腕上的玉鐲放入亚倩的手中,道:「你们先到永福楼暂住两天,我回去想想办法,除非老天爷要绝了咱们,否则一定可以想出个万全之策。」

  亚倩伤心地把玉鐲还给她。「钱我们还有,你不要担心。我们就先到永福楼等你的消息,你一定要来哦。」

  「为预防阿辉他们找来,我们最多只能在那儿等你三天,三天后你要是没来,咱们就自己走了。」亚萍难过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唏哩嘩啦。

  「别难过,我保证无论如何会赶来。嗯?」

  依依难捨地和众人告别后,盼盼一刻不敢耽搁,马上赶回紫宸堡。

  下到山脚下时,忽地狂风一捲,柳枝乱顫,接着连声霹靂,暴雨下黑了天地,天空现出一道縫似的,水嘩啦啦的往下泼。

  盼盼正愁找不到足可遮风避雨的地方,供奉着吕洞賓的小庙那头又惊传:「土匪抢劫啊!快来人,土匪呀!」

  惨烈的呼声甫落,即见一大群人往山底下跑,分不清是香客还是毛贼。

  盼盼顿时方寸大乱,立在一株大树下,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徬徨在当场,任由人潮推挤至一处十里亭。待她勉定心神时,赫然发现,人都逃光了,只剩三、两个和她一样脚软的女子,委在草地上挣扎。

  「快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毛贼手握大刀,一副兇神恶煞的模样。

  盼盼仔细一瞧,嘿,这不是在大街上看到的和尚吗?莫非他们是故意乔裝,混跡在香客之中,再伺机遂行抢夺财物的目的?

  她最痛恨这种不事生产,好逸恶劳,只会逞兇斗狠的行径。当下壯起胆子,挡在那可怜妇女面前。

  「你给我住手!」虽然她很用力的斜眉歪嘴,裝出泼辣样,但效果却并不太理想。

  「活得不耐烦了你,敢来挡老子的财路,看我不把你——你……」那毛贼不看她犹没察觉,一看即大吃一惊。「姑奶奶,是你啊?」

  「好啊,原来是你这臭小子。」她认出来了,这些人就是上回在西冷桥畔遇见的那一帮小土匪。「姑奶奶不是告诉你要自力更生,怎么又出来抢东西了?」

  「我……手气不好嘛。」叫一个小妮子姑奶奶已经有够没脸了,还当众被训,真是跌股跌到姥姥家了。要不是他们老大说过,当绿林好汉就要讲信用重义气,他说什么也要把她捉回去给他们老大当押寨夫人。

  「喝!你不但当强盜,还兼做赌徒?太墮落了,回去好好反省,认真找个差事营生,听到没?」

  「可是我们……」毛贼们愁眉苦脸地道。「要是我们没抢点东西,回去我们老大一不高兴会打人的。而且没有钱,家里的妻小怎么办?」原来他上头还有一个山大王。

  「你这种人还有女孩子愿意嫁给你?」给踩扁她也不信。

  「是真的,姑奶奶,他老婆可漂亮了。当然,和你是没得比啦。」小土匪憨憨地笑了笑。「时局不好,生活难熬,我们也是不得已的。」

  宋室南遷茍安,人民也跟着茍安。朝廷不振作,百姓当然也就不长进。她自己不也是因为「不得已」才被卖入醉颜楼的?

  同是江湖沦落人,特别能体会彼此的艰难。盼盼摘下发上的金簪、珠环连同腕际的玉鐲一併递子那毛贼。

  「这是我仅有的,你们拿回去交差吧。」

  小土匪们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要僱轎子送盼盼回家。双方一阵推托拉扯,竟把那位「山大王」给引了过来。

  「怎么回事?」他体魄壯硕,眉目深长,高踞马背上,显得威风凜凜。

  「姑奶奶,这就是我们老大。」小毛贼忙把盼盼给的手饰上呈给山大王。

  「姑奶奶?」他寒光潾潾地打量着盼盼,盼盼则惊惧交加,吓得手脚不停哆嗦。「什么乱七八糟的,把她给我抓起来。」

  「谁敢!」豫顥天幽灵也似地从山岰后疾步向前,一把将盼盼搂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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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盼盼听到房门在她身后「砰!」一声合上,旋踵她整个人被丟到床榻上,他巨大的手掌往她左脸摑出火辣辣的五指红。

  「这就是违抗我命令的后果。」他盛怒难遏,右手再度扬起。

  盼盼受了重责,水嫩的嫣颊腫痛得直窜脑门,殷红的血丝汩汩流淌至襟囗。可她非但不躲不求饒,还转过另一边脸相。

  「当真不怕死?好,我让你求仁得仁。」他剑拔弩张地,以为自己够冷酷,怎知那充满风暴的手于空中趑趄良久,却再也摑不出第二掌。

  「说,你和擎天寨的宋靖什么关系,为什么你的玉鐲子会在他手上?」当他得  知盼盼偷偷出走时,已是雷霆大怒,花了一整个晌午总算找着了她,却又发现她和一群盜匪牵扯不清,更是人士澆油。他这一生从没打过女人,即使当年忆容有违妇德,他都忍了下来。然对她却……这火气来得如此猛暴,如山川激流,一下就淹没了他的理智。

  盼盼不言不语也不动,只是抚着脸颊,安安静静地流泪。她不想解释什么,也不需要他了解什么,这一掌把她仅存的一点遐想和眷恋都打碎了。

  倘使熬得过这三天,她发誓会离他远远的,最好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我在问你话。」语气中荡起不耐烦的火药味。

  「我听到了。」为了最后一线生机,她必须努力隐忍。「我不认识你提的那个人,在杭州,每个男人都可能是我的恩客。」

  「住口!」他兇狠地将她拎起,眼对眼鼻对鼻地瞠视着。「不要惹我,把我惹火了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我现在的日子好过吗?充其量我不过是你洩欲的工具,在你眼里,我仍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妓女,只是出卖灵肉的场合不同而已。」抹去婆娑的泪水,她坚强地挺直背脊,要求自己绝对不露出乞怜的神情。

  鏗鏘的语调,一字一句刺进豫顥天急剧起伏的胸臆。

  两人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重山万重水。

  「你是我的女人,我有权知道一切。」顫抖的手,想为她拭去耳鬢的泪珠,她立即别过脸去。

  「是不是得等我化成灰燼以后,才能获得解脱!」盼盼无语地坐起身子,一件件卸除身上所有的衣物,直到完全光裸为止。「这就是我的一切,烂命一条。」

  豫顥天先是一阵急怒攻心,转眼见到地上的软冑甲,旋即释怀。她不是去私会情郎,一个怀着异心的女人,不可能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通风如临大敌。但,她究竟到保俶塔寺做什么呢?「你很懂得激怒我,这样做对你没好处。」

  「人生艰难唯一死,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盼盼钻进被子里犹不知死活的问:「你还要继续打我吗?否则我要睡觉了。」

  望着她翻身朝里,裸露出的一小块光滑背脊,豫顥天不禁浓眉愁结。

  这小女人脾性之刚烈,和他几乎不相上下,会是上苍刻意派来懲罰他,只因他曾经寡情冷落辜负了另一名女子?

  他于床畔佇足良久,冷鷙的外表下实则思绪如涛。为何失控?猛兀的烈燄因何而来?是妒火?为一个买来的青楼女子?果真如此他一定是中邪了。

  ※   ※   ※

  祭祖的节日,紫宸堡从今早就热闹滚滚,四面八方的长老齐聚后山祠堂,一阵混乱中,终于把豫家的列祖列宗全部祭拜完毕。

  豫顥天半途离席,九叔公他们原是大为光火的,后来听说是因为急着去寻找不知何故失踪的盼盼,大夥也就不再苛责,还帮着他一起找人。

  「顥天这孩子也真是的,人找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害咱们像无头苍蠅一样,累得两条腿快断掉。」嬸娘一屁股歪向太师椅,把原已坐在上头的五叔挤到边边罰站。

  「就是嘛,一回来就躲在房里大半天不肯出来,搞什么东西?」豫子錫挺巴望盼盼能出来唱个小曲,她甜柔的嗓音可是天下一绝。

  「搞什么东西还要问,你没年轻过吗?蠢蛋!」

  「不对,顥天不可能把咱们大家丟在这里,自己风流快活去,这不像是他的个性,比较有可能的是……」

  「在房里把盼盼臭骂一顿?」大妗此揣测之辞一出,众人立即一惊。

  「不会吧?以顥天的脾气说不定就把她……」

  「赶出紫宸堡?」豫子杨不言则已,一开囗就非常具爆炸性,惹得全部的人莫名其妙地惶恐起来。

  「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不如过去瞧个究竟。」五叔的提议马上获得全体同意。

  ※   ※   ※

  绝大的一轮红日高挂天际,晒得人头昏脑胀,汗流浹背。离别楼外出奇地平静,连服侍盼盼的小江儿等丫鬟全都不见踪影。

  九叔公与豫子扬一干老人站在小楼外,细声商量着是要施展轻功飞上楼,还是拾阶而上比较保险?

  「用走的好了,大夫说我必须多活动活动筋骨,有益健康。」嬸娘道。

  「得了,我看是你武艺荒废,功力大不如前,飞不动了吧?」豫子錫促狭道。

  「你敢嘲笑我?活得不耐烦了你。」嬸娘提起裙襬大步一跨冲了上来,豫子錫吓得闪入大门,不料和甫走到门檻边的豫顥天撞个正着。

  「你总算出来了。」嬸娘忘了要找豫子錫算帐,先急着抓住豫顥天问:「怎么样?你没打算把盼盼赶出去吧?」

  豫顥天微愕地瞟向众人。「你们巴巴的赶来就是要我把她赶走?」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们是……」豫子扬自认囗拙,忙推了下五叔。「你比较会说话,你来跟他说。」

  「我?我一向刚毅木訥,你又不是不晓得。」

  「到底什么事?」

  「小事一樁。」大妗最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吞吞吐吐没担当的孬样。「我们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盼盼?」

  「她私自离开紫宸堡,又不肯交代所为何事,当然不能轻饒。」看他脸上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就知道盼盼惹得他有多生气。

  「听小江儿说,盼盼也只不过是到庙里烧香而已,这有什么过错呢?」

  「就是嘛,说不定她是在屋子里待得闷了,出去透透气,犯不着发这么大火。」豫子錫道。「盼盼又不是小孩子,出去玩玩回来就好了,以前你还不是一天到晚在外头撒野、捅楼子,我们也没说你一句。我看盼盼这孩子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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