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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艳 page 5 作者:决明

  向来形影不离的宵明,自是与烛光同进退,也恢复成浑身墨黑的小龟,一并潜入泉里,载浮载沉,两龟模样好不快活。

  这叫“主仆本是同湖龟,大难来时各自背”。

  她调回视线。

  “你是那只流星剑劈砍不开的龟?”她一直知道那只龟绝非泛泛之辈,否则寻常爬虫别说是挨剑了,光碰着流星剑极寒剑气也早被冻成冰龟了。

  “我是。”玄武认了罪。

  “你就是那只瞧我瞧到淌口水的龟?!”她的嗓音扬高了数倍。

  “那不是口水……那真的是溪水,唉……”这真是解释不清的误解,“所以我才说要对你负责呀……”

  “好!”她怒喝了声,流星剑同时朝玄武脑门一劈,准备将他的龟脑当西瓜剖,“你选好要用哪种‘负责’方式了?!说,我助你一臂之力!”虽然她右臂仍带着挥舞过度所残留的酸软,但要将他挖出一双龟眼或是大卸八块,仍然绰绰有余。

  玄武缩头、弯身、侧肩,轻易闪过剑剑取命的攻势。

  “我是选好了,不过……毋需劳烦你帮助,我可以自己来。”玄武笑容可掬地婉拒了艳儿的“好意”,他决定要负责的方式恐怕会令她大失所望。

  “这么说来,你是选择挖眼珠子了?”要是他选择“砍成韭粉”,那就非她帮忙不可。

  “不,我个人偏好……以身相许。”他可是四灵中最爱好和平的,那些挖呀砍的,太不符合他的做龟原则了。

  “我没准许你选择剜眼和粉身碎骨之外的方式!”一剑挥来,正巧落在玄武的双指之间。

  “奇怪,我眼中所见到你的原形应该是属于相当温和无争的妖儿,你也不是肉食的精怪,怎么会老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难道是我的法眼出了差错?”玄武先是一阵低喃自语,缓缓抬头,不自觉又用了她最痛恨的宠溺口吻,“艳儿,好孩子不可以这么霸道及残酷——”

  “我不是好孩子!不要再用哄小孩的语气对我说话!”她咆哮,“你这只没死透的龟,逃过一劫还来送死,我不砍了你的脖子岂不是对不起你?!”

  “你别白费力气,凭你现在妖力所喂养的流星剑是伤不到我丝毫,它名为蚀心剑,自是靠着执剑者的修为来成长茁壮,我这只没死透的龟,好歹也是四灵之一的玄武神兽,不会败在你的流星剑之下。关于这点,你我心知肚明。”他慢慢同她说道,包容着她的烈火性子及劈砍剑招。

  “蚀心剑?”这名字好陌生……

  “你不知道自己所持的这柄冰剑,又名为蚀心剑?”

  她摇头,停下了所有动作,垂眸望着掌间冰澈无瑕的流星剑,净似水镜的剑身,映照着她娇美的脸蛋。不解的眸又回到玄武身上,等待他给子更多关于流星剑的答案。

  “蚀心剑是把活生生的剑,是把……”玄武神色肃穆地凝觑她,向来轻柔似哄的迟缓嗓音未曾更改,却添了些难以言喻的诡谲,“吃人的剑。”

  艳儿先是一怔,而后扬起艳笑,“吃人的剑?呵呵,它当然是,每一条终结在流星剑之下的生命都是教它给啃噬掉了,以血为水、以肉为食,它当然是吃人的剑。”

  冰澄的流星剑身,流窜着丝缕寒霜,好似正回应着艳儿的笑语,烟茫游栘的速度变得又快又急。

  玄武并末忽视流星剑身的异样。

  “它吃人,但它的食粮不是鲜血或骨肉,而是心魂。”玄武向来不曾卸下的浅笑,此时已不复见,有的,只是不应属于他的严峻。

  “你胡说些什么?”她敛起笑,震慑于他此时的认真神情。

  “它吃人,但所噬的并不是每一条终结在剑刀之下的生命,而是持剑者的心魂。”玄武目光自剑柄上移动到艳儿娇俏的脸蛋,“持剑者,无论修为再高再深,仍难逃它蚀心的魔性,就连……度世之神也不能幸免。”

  万能的神也沦为蚀心剑所控,况且是她?

  “胡言乱语!我与流星剑共处数百年的时光,它怎么就不曾吞噬我的心魂?我至今仍活得这般身强体壮?”艳儿甚至摊开双臂,让玄武目睹她纤细却不荏弱的身段。

  佳人大方赏赐观赏的权利,玄武自是谨遵其命,从头到脚地浏览一回,再缓移到她脸上。“你以为蚀心剑会将你当成一块香软诱人的卤肉,今天切你一只手臂,明儿个再吃你一块大腿吗?它在无声无息之间所啃蚀掉的部分,恐怕超乎你所能想像,更是你所无法察觉。”

  在他眼中所见,她的精魄原魂已是残缺不堪,若这柄流星剑再蛰伏在艳儿体内两百年,她会连最后一抹妖魂也被蚀得干干净净。

  这原非他所该干预之事,毕竟天命如此,怎容他扭转逆行?

  更何况,他非神非仙,仅是只玄武灵龟……

  但他又如何能眼睁睁见她被蚀心剑吸魂噬魄而袖手旁观?

  玄武定了定神,心里有个底。既然无法袖手旁观,那就拉她一把吧,天命理当如何走也毋需拘泥,逆天便逆天吧,只是挽救只小妖的性命,不会造成众神及世人太大的困扰才是。

  最多就是劳烦专司勾魂的地府鬼判给改改生死簿,在艳儿的名字上给画上个大叉罗。

  因为,艳儿现在已经是属于他的……责任。

  “我看你只不过是想用谎言骗我将流星剑卸下,你好逃之夭夭吧?”艳儿鼻腔窜出冷哼,“什么蚀心剑、吃人剑,全是你为了自保而胡诌的吧?!”

  “我没骗你。”

  “你拿出证据呀!你凭什么说它会蚀人心魂?你亲眼见过了?还是它托梦同你说了?”冰剑落在玄武鼻间,喷吐着怒焱般的冰气,一妖一剑同时质问着他。

  “我没亲眼见过,它也不曾托梦予我。”笑意重新回到玄武眼底,为她有趣的逼问而漾起暖意。

  “哼,简单说就是你贪生怕死,藉着诋毁流星剑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她下了结论。

  “艳儿,你从没发觉流星剑在你体内时,你身体所产生的异样?”他放软了嗓音。

  “没有!它在我体内就像脉络间流窜的血液一般,不觉任何痛楚不适,更是生存所必须之物!”

  没错,流星剑就像她体内鲜血,每出鞘一回,她便能感觉到沸腾活跃的精力源源不绝,唤醒她每分每寸的意识。

  那时的她,像只渴血的兽,干涩的喉头在咆哮着鲜血润泽,而流星剑,为她带来更多更满足的赤艳腥红。

  “你若没发觉,那并非好事……”玄武低声沉吟。

  “你废话够了没?!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就干脆点,我也能赏你个痛快!”剑尖一滑,艳儿偷袭玄武。

  她的剑气逼得玄武不得不小退数步,她每挥动藕臂一回,便有大量的寒气进出,薄薄的凝霜冻结在周遭草木上,微微晶亮犹若晨星。

  他偏头一闪,避开嗜血流星,“我说过,你的流星剑伤不了身为四灵之一的我。”她还真顽固不化。

  “你只不过是只背了壳的四脚蛇!”她出言羞辱他。

  人身攻击……

  他这只“玄武”是背了壳的四脚蛇,“青龙”也可以说是长了脚的小飞蛇,“白虎”理所当然成了染上白彩的小猫儿,“朱雀”就是体型巨大的鸡罗?

  四灵至此,尊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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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困惑……

  她追着玄武一行三人,就为了砍掉他们泄忿。

  如今,他们三人的脑袋仍安安稳稳地晾在脖子上,烛光和宵明还一路哼着轻快小曲,而她只是尾随其后,不时地为前头三个龟行兼路痴男人指示正确方位。

  他们走得好慢,慢到即使她坐在原地整整一日让他们先走,她仍有办法仅花半炷香的时间就追上这三个男人。

  名副其实的——乌龟呵。

  “艳儿,你走得好慢。”前头的玄武回过首,朝她温柔笑道。

  被一只乌龟反嘲她走得好慢,真是奇耻大辱!

  她莲足一踱,三步并做两步,快步地超过三个龟男人。

  “艳儿,你又走得太快了——”

  玄武的声音已被她远远地抛诸脑后。

  她的步伐带着赌气的轻快,红襦裙翻腾成层层婆娑纱浪,更像片片迎风摇摆的极艳花办。

  哼!胆敢嫌她走得慢?!也不自己先去反省反省自己,三个男人、三个路痴,还不全靠她的领路才能走出这座森林?若没有她,恐怕他们三人现下还站在那个三岔路口呆站咧!

  但,她还是好困惑……

  依她向来的性子,只要俐落砍了那三个男人,便能挥挥衣袖走人,从不会有过多牵扯,这是头一遭,她与其他人有数日的交集。

  她承认,她是砍不着玄武,她的流星剑对他而言犹似废铁一般,真教人不甘心——是了,她会一直想追着玄武跑,是因为不甘心吧?因为被他瞧光了身子的不甘心,因为被他封了流星剑的不甘心,因为没挖了他双眼的不甘心……

  还有,因为一想到离开他之后的……不甘心。

  她说不上来这样的不甘心是从何而来,只是不想再尝一回被人抛下的滋味……

  艳儿怔了怔,她方才想了什么呀?“再”尝一回被人抛下的滋味?怎么突然有这般感受浮上心头?她已经记不得那种被人抛下的滋味是酸是涩,什么都记不住了……

  是真记不住吗?若是真的,她又为何要不甘心?为何要害怕?

  若她真能记得住,她又为什么感受不到那被弃下的椎心滋味?

  她浅吁轻叹,随即发觉身后已经听不到任何属于那三个龟男人的说话声或脚步声,是她离他们太远了吗?

  艳儿停下步履,静静伫立在原地,只有一双细眉蹙了蹙。

  好怪,明明不喜欢与人有交集的她,却又无时无刻不经意回过身,就怕玄武又没跟上她的脚步,迷失在丛林之中。

  真怪,明明想杀他,却又在明白他身为四灵之一,是属于等级修为皆在她之上的神兽,所以她绝对伤不了他丝毫时,感到莫名喜悦。

  喜悦?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

  等于片刻,仍没有玄武及那两个家伙的身影,艳儿又朝反方向半跑半走而回。

  终于,她在树林右侧的死路发现了玄武一行人的踪迹。

  天,就连跟在她身后都会迷路?!

  艳儿没多说一句,走到玄武身旁。

  “艳儿,我们找你好久,怕你迷了路。”玄武伸手握住她的指。

  这算先发制人吗?分明是他们三个路痴拐错了弯、走丢了路,却说是担心她迷了路?

  艳儿有些恼,却在接触到玄武的温吞眸光时更恼——恼她现下脸蛋上喷吐的红艳热辣。

  “这边。”她没甩开他的手,清冷地抛下两字,领着他们走回正途。

  “幸好有你领路,否则我和烛光、宵明说不定又给走回原地,一切从头开始。”这是实话。

  是呀,她可谓功德无量。艳儿暗忖,五只纤指却不自觉握牢玄武的手。

  “对了,过了这座林子,我记得再朝西行,会经过一处凡俗世人的城镇,咱们就在那投宿数日。艳儿,你会同咱们一块吧。”玄武轻缓的口气像是请求,实则更像是替她做好了决定。

  “当然,你忘了我还没杀光你们吗?我岂会轻易罢休?”这是她用来说眼自己紧随着他们一行人的理由。

  玄武只是笑了笑,朝身后的宵明道:“宵明,这回就瞧你了。”

  “好。”宵明弯腰拾起握拳般大小的石块,在掌问掂掂重量,两掌一碰,石块碎成十数块小石。“烛光,接着。”

  语毕,一颗颗由宵明手里掷交给烛光的小石块,在半空中化为了白花花的银两。

  “这些应该就够了吧?玄武大人。”宵明问道。

  “嗯。你点石成银的功夫越练越透彻。”玄武从不吝于夸证龟子龟孙。

  “为什么要将石头变成银石?”艳儿难掩好奇。

  “这是凡俗人世最通用、最有价值的东西,有了这个,咱们就畅行无阻了。这叫入境随俗。”玄武为她解惑,“接下来,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所谓的人间生活。”

  第五章

  时近戌时,玄武一行四人踏进了凡俗人世的城镇。

  这城镇拥有百来户人家,称不上是大城,又坐落在密林之畔,清幽平和是它最大的特色。

  找着了投宿的客栈。白花花的银两递出去,换来一桌好酒好菜、店小二殷勤谄媚的笑脸,及两间舒适的客栈上房。

  艳儿的螓首覆上一层艳红薄纱,巧妙地遮掩住那双此刻倍感新鲜而左右观视的异常红瞳。

  “原来银石这么好用。”艳儿不曾涉及俗世生活,对于石头竟有如此神效感到不可思议。即使是位处于山野间的客栈都有本事变出整桌海产,只要有银石就好像没有办不到之事。

  “还不只。明儿个我再带你上街去做几套新衣裳,添些姑娘家的首饰。”虽然他只消指尖一弹,成千上万的衣裳就会摊在他面前,但也会缺少了“做新衣”的兴趣。

  “银石还可以换衣裳?”艳儿低呼,“他们难道瞧不出这只是染了银彩的石头吗?”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就是懵懂人类了。

  “嘘,小声点!你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呀?”烛光快手捂住艳儿的嘴。入了夜,艳儿体内的流星剑已沉沉睡去,他也就毫无顾忌——反正她若要砍要杀,也是明儿个的事。“这银两虽是法术所变,好歹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恢复回普通石块。”

  艳儿牙关一启,恶狠狠地咬上烛光的掌,逼得他不得不松手。

  “短时间不会恢复?换言之,它还是有恢复的时间。一年?十年?”她下屑哼声。

  “在我死掉之前,我加诸在它身上的法术便不会破灭。”宵明应道,挟了口鲜嫩黄鱼入嘴。“你知道一只龟的寿命能活多长?恐怕他们死了几百年后,我还活蹦乱跳咧。”

  坐在右侧的玄武慢慢地扒着饭,一口一咀嚼,一咀嚼便要花上好久时间,宵明和烛光虽然也属于乌龟之列,但他们的速度仍略胜“龟中之王”一筹,边说话边挟菜的动作比玄武快上一倍。

  艳儿扁扁嘴,举箸挟了好些配菜塞进玄武的碗里。

  “谢谢。”他回以浅笑。

  艳儿手上动作未停,又是挟翡翠虾仁又是挖蚬酿豆腐的,好不勤劳。

  “艳儿,够了……你别尽是招呼我……”玄武捧着的碗越来越沉重,里面的食物也越堆越高。

  “你吃饭就吃饭,不要说话好不好?说起话来已经这么慢了,吃个饭也快不到哪去,再不快吃,盘里的菜肴都快被那两个家伙给扫光了!”她口气又凶又辣,乍听之下好似在责骂玄武,但玄武却听出她愠句中所夹杂的小小贴心及担忧。

  “好。”玄武不再开口,努力将她挟到碗里的菜肴给吞下肚。

  烛光及宵明互望一眼,玩心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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