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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石记 page 3 作者:决明

  “你荤酒不忌、口无遮拦、心肠歹毒——你哪一点像尼姑?!”

  行续又耸耸肩,仿佛是她的招牌动作。

  “我清心寡欲、不打诳语、善良无求——我哪一点不像尼姑?”她反问。

  炙怒的火炎在他眼底焚烧,熊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不行!他的毒还没解干净,千万别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尼姑而动了真气,万一毒性再发作,他多怄呀!忍住、千万要忍住!

  况且这个小尼姑是他自作孽绑架回寨里的——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地心血来潮,绑了个毫无用处的尼姑……

  行续犹不自觉身后石炎官的挣扎忖量,兀自起身倒茶,润润自己念了整个早晨经文而干涸的嘴。

  “你方才为什么要询问东方是何处?”石炎官总算说服体内暴躁因子,强牵起笑颜。

  “因为我师父的交代。”行续转过身,瞧见他扭曲变形的五官,大退一步,“你……你很痛吗?”

  “痛,不会呀。”他的伤口都包扎完毕,何来痛楚?

  “那你干啥把脸皱成一颗包子,还是被人一拳打扁的那种。”透过重重密林似的黑胡,她瞧见镶挂在石炎官脸上的骇人表情。

  “我在笑。”石炎官仍是心平气和。

  “你……在笑?”最后一个字尾足足拉高三倍。

  “对!”熊嘴仍是咧着,只不过由笑意变成了咬牙。

  行续露出好抱歉又好同情的眼神:“你竟然连该怎么笑都不会,土匪一定得维持凶神恶煞的表情吗?”小巧柔荑滑上茂盛胡丛,接近更深处的皮肉禁地,“没有人教过你笑吗?”好可怜……

  两指戳向石炎官僵硬的双颊,使劲朝上顶,企图软化石棱脸庞,并让他学习唇角上扬轻笑的简单动作。

  这女人!不教训她,她倒得寸进尺——

  “泥……唔……要……太……锅……分……”短短一句“你不要太过分”在她指掌揉拧间严重走调。

  “别客气,笑一个。”行续听不懂荒腔走板的熊言熊语,仍玩得开心。此情此景正类似于鲜嫩可口的小白兔不知死活地玩弄大黑熊的厚皮,冒着脑袋瓜被一口吞下的重大危机,只希望大黑熊露出浅笑。

  结果大黑熊没笑,小白兔反倒笑得咯咯有声。

  石炎官不清楚大黑熊遇上可口小白兔会有怎生的反应,但此时他竟然觉得眼前乐不可支的小尼姑……看起来好美味……

  即使她一身素雅、即使她毫无危机意识、即使她笑容并未包含任何媚态勾引,轻浅的檀木薰香仍令人产生遐想。

  趁着她微冷的玉指在黑胡间嬉游,无暇分心,石炎官的双手也不空闲地滑上她线条优美的光秃小脑袋揉搓。

  是尼姑呢……

  但又何妨?他总会有办法让她摆脱这麻烦的身分——石炎官打定主意。

  看着石炎官相当受教地牵动两团硬石般的脸部线条,行续突地轻叫:“啊!笑了。”尔后,轻顿:“我明白了——”

  石炎官的脸部肌肉正与玩弄其上的指尖奋战。

  “明白什么?”

  行续笑了,是透彻的明了。

  “我明白我师父交代我朝东方而行的用意。”

  “喔?”

  扳弄两颊的指尖并拢,缓缓朝他脸部正中央移动,不偏不倚地压点在高挺的鼻尖上。

  “他要我来救赎你这只迷途大黑熊。”

  第三章

  大黑熊石炎官火气暴躁地穿梭在“为非作歹窝”——饿鳄寨的全新名称,后头跟着形影不离的小尼姑行续,前者捂住双耳;后者仍滔滔不绝地企图讲述佛门博大精深的因果论调。

  打从日前,行续参透她此行是要让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责大任后,似乎早已拟订一套完整的行事计划。

  “……接下来我要念的是《功德宝山神咒》,诵此咒如札大佛,应堕阿鼻地狱者,虔持此咒,临终亦能往生西方……”行续清清喉头:“南无佛驮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

  “够了!合上你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头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经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是不?”行续一副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早在预料中的模样,“这是理所当然的身体抗拒,这与鬼魂听到咒语时所产生的不适感是相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抚他。

  “你当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现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那是什么眼神?!”

  行续无辜地眨眨眼,却遮盖不住她方才双瞳间所盛满的疑惑——她真当他是咧!

  “别跟在我身后!”

  石炎官迈步再走,身后细微的跫音亦步亦趋,他眯起虎眼,侧首睨着她,行续回他一个天真中又带着狡猾的矛盾笑颜,等到石炎官继续再走,小巧的步伐仍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寻常人来得薄弱,火气来得快:“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有好多篇经文、咒语还没向你念完。”她扬起手上厚度颇为惊人的佛经,更发散出她不达目的不死心的强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脸:“你以为在我耳边叨叨念念那堆狗屁东西,我就能成佛成仙吗?”他嗤笑。

  倘若真有这神效,每个罪大恶极的家伙不就干干坏事,再念念佛经就皆大欢喜?去!

  行续听到他字里行间的粗鄙辞汇时,忙不迭双手合十地默念阿弥陀佛。她抬起鹅蛋似的花颜:“佛说不恶口、不两舌、不妄言、不绮语,你别一直造口业,下地府要割舌头的。”  ’

  “我不但要造,我还要造个过瘾——它要是有灵有应,就叫它劈道雷来轰死我,否则这辈子别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轻蔑地伸出食指,朝顶头上空指了指,一副欠人教训的嘴脸。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行续话甫说完,远处天际相当配合地传来闷雷响,她晃动食指:“噢——你完了,佛祖听到你的‘请求’啰。”发语词还故意拉长,以强调她的幸灾乐祸。

  “我被劈成烤熊也会拉你这小尼姑做伴!”石炎官还当真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不知死活地再造口业:“来呀!劈呀,劈死一双还算你赚到咧,别客气,我想小尼姑心胸宽大,绝计不会有所怨言。”他朝她咧嘴笑,大大方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慷慨,来个同生共死。

  “造孽的人是你,我才不要陪你下地狱!”行续努力扳开环在她腰间那双骇人熊掌,不让自己沦落为“陪葬品”。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毫无慈悲心胸的你——假尼姑。”

  “佛在说这句话时,可不像我现在被一只黑熊纠缠。”挣不开,就算使劲拍打熊掌仍旧纹风不动。

  “你不是说要救赎我吗?就凭你现在这种没良心又不共患难的表现?”石炎言嘲弄,搬出她日前“博爱世人”的论调。

  “我是要救赎你呀,可你太不受教,又不肯听我传诵佛法。”找块石块恐怕都比石炎官来得有成果收获。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他耸肩,视线瞥见她衣衫左侧的红艳流苏,一身素雅的她搭配上如此醒目的点缀品,着实怪异。

  “我都还没开始努力。”她择善固执,“你只要别再当土匪,你会发现人生实际上还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来在等待着称,只要放下屠刀——”

  “你以为我当了多久的土匪?”石炎官打断她的话。实际上加加减减算起来,他的土匪生涯不过短短数十日。

  “二十年?”行续小心猜测。

  “二十年?!那我岂不是九岁就在土匪寨里讨生活?”

  她突然大叫:“骗人!你才二十九岁?!”她还以为在杂草丛生的黑胡底下所掩藏的是一张迈向四十大关的中年脸孔。

  “小尼姑,你的口气让人听了很想揍你一顿。”见行续捂着心窝处,一副受惊过度的害怕模样,石炎官急忙改口:“不过我不打女人——”呃,着真要算,他应该只打过一个女人,而这女人正是他收养的干女儿,天底下应该极少有做爹娘的没教训过孩子吧?

  显然石炎官担忧的方向与行续的想法迥然相异。

  “你竟然才二十九岁……与我是同一辈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兀自震惊,让石炎官为之气结。良久,行续勉强接受这等事实,“既、既然你才二十九岁,为何甘愿窝在贼寨里当土匪?”

  “我来到这寨里的时间恐怕只比你早几日,小土匪可不是我的本业。”

  “那你之前呢?”

  “你不会想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否则她绝对绝对会比现在更唠叨不止十倍!

  “可我想知道啊。再怎么差都比做土匪好吧?”

  石炎官看着行续仰起小脸,带着世俗的天真烂漫及无瑕容貌交织而成的对人性绝对信任,看起来真是——

  够蠢!

  亏他还以为她是只精明小狐狸咧!

  “听清楚啰。我在当土匪之前——”石炎官故作神秘,顿了顿,坏坏的唇瓣贴近她小巧圆浑的耳珠子吹气,在酥麻与哆嗦中公布解答:“是个杀手。”

  “杀、杀手?”行续先是一愣,缓缓侧过头瞥向身后的石炎官,“是指你在丛林里追杀小动物,残害兔子、狐狸、野猫、山猪,在山林里称霸,动不动就挥挥熊掌——”

  “你说的应该是浑身毛茸茸,站起来足足一人高的野熊吧?”

  “那不就是你吗?”行续咕哝。

  他“正巧”浑身毛茸茸,“正巧”站起来足足一人高,“正巧”荣登熊的美名呀。

  石炎官眯起眼:“你见过会说话的熊吗?!”

  “有呀。”她的目光瞟向他,又粉饰太平地低下眸帘。音量太过细小,以至于石炎官未曾听闻。

  “我所谓的杀手,”石炎官原本环在她腰际的熊掌轻缓上移到她细白颈子,“就是干脆利落地斩断像你这么纤细的脖子,再不就是手臂、腰间、双腿,以及——”他每说一处人体,双手便配合地滑过她的身子,“心窝。”

  嘿嘿,熊掌正准备大咧咧覆上她的胸前,那看起来虽不雄伟,但仍凹凸有致的美丽曲线。

  啪——

  好清亮的拍击声,奇怪,他的手劲有这么大吗?只不过是偷吃块嫩豆腐……石炎官转回被打偏的脸庞,火辣辣的麻痹由右脸颊蔓延开来。

  他被打了,他被小尼姑打了?!

  “凶手”小尼姑正甩动着自己发疼的手掌,猛朝红辣的掌心吹气。

  “你打我?”石炎官的口气是错愕大于愤怒。

  行续停下动作,仰脸:“我就是打你。我代替熊伯父熊伯母教训他们不成材的熊儿子。”替天行道!

  “熊儿子——是该死的指我吗,”

  “正是。”行续叉着腰:“你怎么可以这么自豪地说出自己是杀手,还一脸沾沽自喜?好似那是天经地义,毫无内疚自责?大熊残杀小动物是因为肚子饿,你咧?别告诉我你当杀手是为了吃人?”当熊也得有当熊的自觉呀!

  “我若会内疚自责就不会去当杀手,既然选择杀手一途,当然得泯灭良心。”石炎官右手在心窝处紧握成拳,仿佛透过他的举动,无形中捏碎一颗仁义道德的良心。“怎么,后悔想救赎我?发觉自己的愚蠢?认为我是根不可雕的朽木,还是……更想试试自己的佛法能否让我回头?”

  石炎官嘲弄地瞅着她,行续的注意力全然落在他心窝前的手。她看了紧握的拳头好半晌,轻浅似铃的噪音娓娓问道:“你既然泯灭了良心,为什么握在心窝前的拳头会发抖?”她抬眸注视着石炎官。

  石炎官怔忡,随着她的疑惑字句而低头,瞧见扭得死白的手,即刻松开五指,仿佛掌心中有着高温炙人的炭火。

  “谁说我在发抖!”完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

  她才不理会他的否认之词,自顾自地说着:“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你提到必须泯灭良心杀人时,你得要揪住自己的心窝?你在提醒着自己千万不可以心软、千万不可以怯懦、千万不可以忆起你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因为它会变成你杀人时的绊脚石,是不?所以你揪住它,让它痛到麻痹、痛到习惯?”

  行续自始自终都没有离开他黑墨似的瞳仁,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坚毅的倒影,再续:“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

  石炎官倒抽一口凉气。

  愕然的眼瞳直勾勾盯着行续,发觉自己的无所遁形。

  他没有再辩解,几乎是以万分狼狈的举动推开她,逃离她清亮而明了的视线范围内。

  *  *  *

  落荒而逃。

  他竟然干出这么孬种的事?!

  就算被小尼姑蒙对了又怎样?就算真被她看穿了又怎样?他压根不稀罕任何体贴或同情浮现在小尼姑脸上,尤其是那自以为是又值不了几纹银的善解人意!他不稀罕!

  “四爷!”

  青魈省略敲门这等费功夫之举,直接踹开门扉,吓得石炎官以为又是小尼姑跟着他屁股后进了房,壮硕的身躯跳到木椅上,直到看清来人是青魈,才破口大骂:“进来不会敲门吗?!你的手是残了还是废了?!”迁怒,绝对是迁怒。

  “呃……一时心急嘛,四爷,你现在的姿势好难看……”像蹲在茅房等待解脱的模样。

  石炎官抿着嘴,重新坐回椅上:“少啰嗦。说吧,你在心急什么?”他拂拂衣衫下摆的沙尘,摆明转移自己的尴尬,

  “托鲁哥查的事有消息了!”

  “真的?有老大的下落?”

  青魈摇摇头:“主爷还未寻获,可白无常现下身陷官牢。据说……主爷坠入黄泉谷底,生死未卜。”

  “坠人黄泉谷——?!”石炎官瞪大虎眼,“黄泉谷万丈深渊,别说尸体,恐怕连颗骨灰都寻不回来,怎么会?白无常怎么会弃老大于不顾?不……当时的情况,怕是连她也保不住老大……”

  连他这位被称为“武判官”的魑魅都在那场混乱的战火中吃了败仗,又怎么能怪别人未尽力呢?

  “听说官府那边准备以严刑拷打来逼问出‘阎王门’的底细。”青魈双眉紧皱,一思及昔日阎王门的伙伴兄弟在大牢里面对令人无法想象的酷刑,他便恼恨不已,双拳握得死紧。

  “底细?,整座府邸被拆得干干净净还查什么底细?!”石炎官冷哼。

  “但阎王门中所有的主事者都没有捉到呀。主爷下落不明,二爷早在数年前就云游去,三爷远在边疆,您不正在这里当土匪吗?至于白无常……她虽受牢狱之灾,但所有魑魅魍魉都没有招出她的真实身份,官府方面好像也以为她仅是阎王门内的奴仆或妾婢,目前无生命之忧。官差美其名叫破了阎王门,实际上只是做了场白工。”

  “话是没错,但若阎王门从此一蹶不振,官差的目的也算达成了。眼下最令我担心的是老大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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