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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教师 page 2 作者:林如是

  框中人多半是她的朋友,偶尔一两帧三人的合影。她还是不笑,依然像珍珠堆里被捡剩的牡蛎壳。

  是的,牡蛎,连蛤蚌都配不上。

  但不笑的她,傍在两帧灿烂如花的笑颜旁,有著一身最独特的丰姿。那是她异质於万千规格一式天使的魂。

  她总是以一种如雕像般沉默、绝对的姿态,让他看见光影之外的繁华。

  那一天,高三模拟考。中午的阳光正烈,他站在廊下,远远地见她在廊外那端,打从阳光下走来。看见他,艳白的脸庞朝他一扬,透明的眼眸反射出阳光的照耀,金灿灿的,亮得他睁不开眼,直让他感到晕眩。

  他一直看著她走过,但她不看他了。

  长空下,她的身影由立体而变成面而窄远成线,慢慢变成一个点,馀下什麽都没有,只天空那点蓝,那点微抹的惆怅。

  最後一天上课,她来找他。她说她像夸父在追日,神色那麽淡,淡成一声幽叹。

  他没敢看她。太阳是永远追不到的;夸父追日,终究渴累而死——或者,被太炙烈的阳光燃烧而死。

  总归是一场空。一场愚蠢的豪赌。

  始终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觉她冷清的容颜繁复成一朵蓝色的玫瑰。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好像笑了,笑得让他想掉泪。

  他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不知道;相心懂又无法懂、不能去懂,她空洞的眼神及沉默的姿态里诉说著什麽样的语言。

  然後,毕业典礼开始、结束。

  日子就那麽过去。很遥远的感觉。

  然後,她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  ※  ※

  热雾氤氲,再次模糊他的眼。望著气泡溢尽後的凉啤酒,他的胃开始感觉到啤酒带来的苦涩。

  就这麽喝下去,会醉吧?

  他举起杯,仰头喝光最後一口没了气泡的凉啤酒。

  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千几百年,突然有那麽一天,她从世界那一边,寄给他一颗银白的星球,浮在暗蓝的夜空,信卡里头并夹著一朵枯萎的玫瑰。

  她写说,她已经不再像从前那麽青春了,不再是少年,所以不再有从前那样的热情,有的只是许多的搁浅。

  热情?原来啊。

  他将她那些一话覆盖在脸上,突然的想落泪。

  他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不知道。没有了小王子的星球上,有的只是一朵枯萎的玫瑰,不再特别;没有人明白她的美,也没有人懂得她沉默的语言。

  他不敢作著太深沉的梦,只是,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再见,作为最後的告别;他想,她也许偶尔也会想著他,想起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锁在那沉默相对里的一切?该不该问她,那他一直没敢读懂的语言?日子实在太远了,却又历历如在前,仿佛他印象的昨日。

  依稀记得她冷淡透明的眼神,依稀记得她说她像夸父追日时的那容颜。阳光那时灿灿的,照得他昏眩;她冷清的脸繁复如一朵蓝色的玫瑰。

  啊,记忆就要模糊了……

  他想,他也许可以和她见个面,重印她一眼,走回那两眼相对的岁月。

  也许……

  第二章

  杯子又空了。沈冬生犹豫著要不要再叫一杯啤酒。天气相当的冷,几杯冷啤酒下肚,他已经冻得直发抖。可是……这种天气、这种夜晚,不喝酒,留著脑袋大大清醒要干什麽?

  摊子边只有他一个人;远远的、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一对情侣缩著脖子在吃米粉汤,还切了一盘豆干及猪耳朵。摊子老板则在锅边没事忙,这边切切那边弄弄,也不知在忙些什麽。

  沈冬生呼口气,正想呼叫老板,有人在他肩膀拍了拍。

  「沈老师。」

  他抬头。是学校的同事。应该是教历史的吧,他偶尔碰著对他点个头,不算熟。多半的时间,他都窝在美术教室,用洗笔筒喝咖啡,调色盘装学生给的蛋糕,不怎麽热中社交。

  「蔡老师。」他礼貌的点个头,一边对小摊老板举举空杯示意,要了另一杯凉啤酒。

  「怎麽一个人?」蔡清和自动自发在他身旁坐下,姿态大剌剌的。「老板,给我一碗馄饨面。呼!」他用力搓著双手,呵出一团热气。「呼!冷死人了,这天气——」瞥眼一看,见沈冬生在喝著啤酒,说:「这种天气你喝这种东西!怎麽?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沈冬生耸个肩,没预料到这个话题。他和蔡清和不熟,平时也聊不上什麽。事实上,他跟大半的同事都不熟——不,他在女中待得够久了,不是时间上的生疏生份,而是,怎麽说,除了聊聊天气说说马屁,他跟同事之间说不上能真正聊些什麽。就是那样。

  「蔡老师呢?怎麽也一个人?」不过,他对蔡清和的印象倒是不坏。他跟他一样,三十多岁的老头一个了,在学校也是怪胎一个——哦,也不能说是怪,只是,蔡清和也不是那种缘开八面、社交型的就是了。

  其实他自己在学校同事间的人缘还算好,只不过,他一直非常低调就是了。在女中六、七年了,他也学到一些教训:受学生欢迎是一回事,锋芒太露就不太好了。低调一点,相安无事。否则,就得结交这、巴结那以确保自己在团体中的人缘地位,不仅累又麻烦,只会搞得自己一团糟;再说,他也拉不下那个身段。

  所以,他一直非常、非常的低调,少惹麻烦为上。

  「我就住在这附近。」蔡清和唏哩呼噜吃著面,大口大口的,嘴巴塞满面条,发音都含糊不清。

  沈冬生点个头,没吭声,自顾喝著他的啤酒。

  蔡清和还是大口吃著面,吃到一半,忽然停下筷子,入定似了,低头对著面动也不动。沈冬生以为他哪里不对劲了,正想喊他,却听他叹口气,说:

  「唉!两个大男人相对坐在这里喝酒吃面,未免太凄凉!」他丢下筷子,抬头说:「到我那里喝一杯吧,前两天我刚好买了一些火锅料。正好!这种天气吃火锅最好了。」

  「不方便吧?」沈冬生想推托。

  「有什麽不方便的!」蔡清和站起来。「就这麽说定。老板,算帐!多少钱?一起算!」

  「啊!这样不太好,我自己来!」他急忙掏钱。

  「不必跟我客气。」蔡清和推开他的手,一边会清了帐。「难得有这机会同你一起喝酒,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

  「可是——」

  「要不然,下回再让你讲好了。」

  下回啊……沈冬生尴尬的默不作声。他就怕这样,太麻烦了。有下回,就有再下回,那样一直下去,没完没了。

  「我看你都不太跟同事来往,还以为你是那种孤芳自赏型的,没想到你也会一个人喝闷酒。」

  短短的路程,蔡清和滔滔不绝。沈冬生苦笑一下。他想说不是在喝闷酒,但也不能说不是,想想,就乾脆随蔡清和去解释了。

  「进来吧。」电梯在七楼停了,出了电梯左转的那间。

  「打扰了。」沈冬生客套的喃喃一声。

  蔡清和的公寓不大,但他一个人住尽够了。十多坪快二十坪的房子,一个单身汉住来也许还太奢侈。

  「喝些什麽?」蔡清和问。

  「随便,什麽都好。」

  「唔……随便是吗?那就喝随便吧。」蔡清和幽他一默。

  材料都是现成的,所以也没费多少时间功夫一切便就绪。两人盘著腿,围著矮桌,桌上那炉火锅沸腾腾的,热得冒泡。

  「哪。」蔡清和拿出一瓶米酒。

  米酒?喝这个!?沈冬生不禁苦笑起来。这下子才真正是凄凉了。

  「不好意思,我找了找只有这个。要不然……嗯,我记得……你等等!」蔡清和在厨房翻索了一阵,兴高采烈抱了一瓶日本清酒回客厅。

  「这个好多了。」他倒了满满的两杯酒。「来,别客气。说真的,没想到能这样和你一起喝酒聊天。」

  是啊,他也没想到。沈冬生扯扯嘴角笑了笑,喝了一大口清酒。火锅热滚得很香,他也不客气的夹了满满的一盘。热气扑袭他的脸,有一股温辣,一不小心就会被薰出泪。他连忙又喝了一口清酒。

  「说真的,你干嘛大冷天里一个人喝闷酒?」几杯清酒喝下去,身子暖了,情绪也跟著轻松,一些陌生的防备也跟著卸掉,蔡清和的口气像在对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似。

  「没什麽。」沈冬生一语带过:「刚好想喝酒。」

  「下次再想喝酒,就找我。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喝闷酒强。」

  「两个人,那岂不是『楚囚相对』了?」他开了句玩笑。

  蔡清和笑起来。

  「总比『独自暗泣』好吧?」说得像深宫怨。

  知道他在开玩笑,沈冬生只是笑了笑,举起杯子示个意,一口气将它乾了。自己再将杯子斟满。

  「就你一个人?」他看看屋子。他记得蔡清和好像订亲了,他还吃过他的大饼呢。

  「嗯。一个人清静多了。」蔡清和耸个肩,觉得不在乎。

  那个不在乎多少有些刻意,沈冬生有些奇怪,但他没多问。他总希望能和别人保持越简洁的关系越好,关系太接近,难免变得复杂;一旦事情变得复杂,许多的麻烦就免不了。

  「哪,吃吧!别客气。东西很多,尽量吃。」蔡清和殷勤的招呼,又替自己也为沈冬生斟了一杯酒。

  电话响,蔡清和正好将一盘薄猪肉片扫进火锅里,手里还拿著筷子便咚咚地跑去接电话。

  沈冬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著清酒,偶尔夹片猪肉。

  「不!不!妈,我说过了,我没空!不要——」蔡清和说著,突然气急败坏起来。

  声音那麽大,沈冬生想不听也不行。偷窥了什麽似,有些不自在。

  「不——妈,我说不要。你不要自作主张!听我说——喂!妈,喂喂——」

  「什麽嘛!」蔡清和对著话筒嘀咕,不甘不愿地挂断电话,咚咚地走回矮桌边。

  「我妈。」他对著空气解释:「真是的,独断独行,硬要我回去相亲,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挂掉电话。」

  「相亲?」沈冬生有些意外,「为什麽?你不是已经……」

  「吹了。你不知道吗?」蔡清和一派满不在乎。

  沈冬生先是瞪著蔡清和片刻,忽然「啊」一声低叫起来。

  「啊,对喔。对不起。」

  他是真的给忘了。当初那件事还闹得满大的。他记得蔡清和帖子都发了,结果未婚妻却气跑了,临到结婚前一星期,婚礼硬生生的取消。

  「无所谓。那件事反正是我混帐。」

  听蔡清和这麽说,沈冬生觉得不表示点什麽说不过去,便问道:「到底怎麽回事?」

  蔡清和摇摇筷子,一副说来话长。

  「还不就那麽回事。我把钱拿去玩股票,连结婚基金都赔光了,甚至把聘金也填进去,她气疯了,就跑了。」

  原来。沈冬生了解地点点头,说:「你没有去求她回来?」

  「当然。差点没下跪!不过,她是吃了秤陀铁了心,任凭我怎麽苦苦哀求就是不回头。我能怎麽样?只好一拍两散。」

  男与女之间,就是这样,是吧?

  沈冬生想想,说:「你真的就那样算了?」未免太容易,且太简单。不是爱情吗?浓浓烈烈又甜甜酸酸的化学作用在那里发酵吗?怎麽——

  「不然能怎麽样?」蔡清和大手又一挥,像要抹消掉什麽。「那件事闹大了,结果我可惨了。我老头和老妈没两天就打电话,要我回去相亲。我是老大,底下两个弟弟都结婚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妈急得,可以想像,我的日子可难过喽。」

  「没那麽严重吧?」沈冬生笑起来。

  「怎麽不会!跟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的,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蔡清和边说边喝口清酒边甩头。「对了——」他突然看住沈冬生,起了馊主意。「你这个春假有事吗?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乾脆跟我一起回去算了,让我妈帮你介绍个对象,怎麽样?」

  怎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沈冬生吓一跳。

  「谢了!」忙不迭摇头苦笑。

  「说的也是。」蔡清和失笑起来,明白自己主意的「馊」,说:「真正有条件的人是不会沦落到婚姻市场的。」

  说得这麽落魄凄凉。换沈冬生失笑起来。

  「其实啊,」蔡清和妈夹片猪肉,说:「你别看我这样,虽然我是没你英俊有才华,不过,我可也是挺受学生欢迎的。每天都收到一大堆的电子邮件。」

  「哦?」

  蔡清和扬扬眉,一副「你不信?」的表情。

  「不过,」他附注说:「都老喽!全是一些十多岁的小毛头的小孩玩意儿,也没什麽好高兴的。」

  是的,都三十四了,学生的年纪都差他们一大截——

  「不过,」蔡清和又说:「你条件好,长相又不差,怎麽到现在还是一个人?」

  不只是在学生之间,其实,在女同事之间,沈冬生也是受欢迎的。只是,他一直相当低调,装作什麽都不知道。不知即无罪,也省了很多麻烦。

  沈冬生犹豫一下,拿不定主意要泄漏多少自己的事。他没料到会和蔡清和谈到这样的话题——完全没预期,也没防备。

  最主要的是他不习惯,没有头绪该怎麽说起?

  「唔,我……嗯……」吞吞吐吐的,喝了大大一口清酒。

  「如果你不想说,无所谓。」蔡清和意外地很了解地比个手势。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麽说起,你知道的……」酒精让情绪放松多了。沈冬生微微甩个头,觉得有一丝晕眩了。

  「其实,我跟你说,你也不相信……」他胡乱挥手,「我有个秘密,她是我的学生,你相信吗?我们对看了两年,不过,你不必紧张,什麽也没发生——」

  「她毕业了?」蔡清和略微严肃。也不是道德问题,只是,这种事情难免令人神经紧张。

  「嗯。很多年前了。」

  「哦。」听他这麽说,蔡清和神情缓和下来。毕业了,那就不是问题了。「那你还在犹豫什麽?」

  「啊?什麽?」沈冬生没意会。

  「你在犹豫什麽?去找她啊!两厢情愿的,不是吗?」

  「嗯,不……嗯,可是……」

  「可是什麽?她结婚了吗?还是……你有女朋友了?」

  沈冬生默不作声,吞了口酒。

  算是,也算不是。他有个半新不旧、认识大半年有了的,关系算甜也算不甜的女朋友。每星期他们见面大概三次,吃她煮给他吃的营养料理;大概一次他会去她的、或是她到他的公寓消磨半天,听听音乐或看看书,偶尔外出到公园散个步。他会亲亲她的头发、抱抱她,她则喜欢慵懒的躺在他怀里,像只温驯的小猫咪。

  就是那样。

  「那样啊……」蔡清和了解什麽似的点点头。

  那样就没辙了。

  「你知道的,我跟她从来没有真正有过什麽。我……她,那麽多年了,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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