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武林中人也莫不议论纷纷:怎的这位清丽的女娃儿,总是紧绷着张削瘦的小脸蛋 ,任谁也没见过她展露过丁点儿的笑意。
及至木紫嫣逐渐长大,出落得越发秀丽标致,登门求亲的人越来越多,常常可见户 限为穿的情景发生。但无论对方是官大遮半天的皇亲国戚,或是武林中的盟主之尊,木 俯垠一概不假颜色地一口回绝「我木俯垠的女儿,甫落地即与那铁心山庄的少庄主立有 婚约,无论你们是何方来路,我家女儿是决计不会嫁与你们任何人家,你们各自请回吧 !」喝得醉醺醺的,那木俯垠瞇着他昏花老眼,压根儿瞧也不瞧那些堆满他面前的金银 珠宝,绞罗绸缎,门外駪嘶鸣着的骏驹駉马。
倘若这木紫嫣所许婚约之人,只是一般寻常富贵之家或武林同道,那些登门求亲的 媒的冰人,末妳会就此罢手。但一则以此铁心山庄威名于外,再者既是人家自幼即许有 约婚,其它艳羡至极的各方人马,在此情况之下,也只有各自摸摸鼻子,打消这个念头 了。
毕竟虎父无犬子,那齐老庄主仁德盖天,武林中人莫不敬重三分,而他的独子齐寒 谷更是英雄出少年,甫及弱冠,即已因协助朝廷捉拿盗匪有功,受皇上连番拔擢,转眼 已官至六品,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尚未及而立之年,便受赐尚方宝剑,代君巡狩于 天下,有着先斩后奏的特权。
如此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一位青年才俊,配上娇滴滴且才情出众的木紫嫣,即便是 最会挑毛病的碎嘴之人,亦不得不承认是桩美姻良缘,才子佳人龙凤之盟。
那木俯垠之所以携女到铁心山庄盘桓数旬之久,除了是为齐铁生贺寿之外,最重要 的即是在齐铁生寿诞之日,为紫嫣与寒谷这对小鸳鸯完婚。
虽时值溽暑,但依山势盘旋而上的铁心山庄,却是荫凉湫溢,渺渺若现于群山镖远 的山岚之间。陪着老父在山庄内曲折的小径间疾行,木紫嫣衬着父亲的愁容,一句话儿 也不敢多言,只是提着那些药剂,沉默地走着路。
除了蝉声和许多不知名虫子此起彼落地奏起合呜之外,一路行来全都寂静无声,即 使是偶尔擦身而过的侍仆婢女们,也都是匆忙走避,个个低头疾行,整个山庄内弥漫着 一股紧绷的气氛。
来到距主屋有一段距离的一栋小屋前,木俯垠伸手扣了扣门上以生铁铸成的门环, 沉重的笃笃声,在夏日午后听起来有种肃穆之感。
门呀咿一声地被往内拉开,从幽暗的房间内,迎面传来扑鼻的浓重药味。见到木俯 垠父女,那个虽已有一番年岁,但仍矫健俐落的中年妇人,立即端起那盆充满恶臭的污 水,低垂着头地走出去。
在门口与她相遇之际,紫嫣屈膝地朝她打了个揖问安,她却一如往常般的侧身避了 开去,如同每回紫嫣到铁心山庄时的情况一样。
尾随老父走进屋内,紫嫣不由得回头猛瞧着那位健美妇人的背影。她应该就是雨矜 婶母吧!望着她瘦削却挺得很直的背脊,紫嫣不禁回想着这些年来所听闻到的流言传说 。
据说这雨矜婶母是齐铁生正室王夫人的陪嫁丫鬟,王夫人嫁到齐家三年多,一直未 有身孕,反倒是这陪嫁丫鬟珠胎暗结,怀了齐铁生的骨肉。
虽然肚子逐渐隆起,但这雨矜并未如一般下人们所预料的母以子为贵,被封为侧室 ,或直接取代了王氏小姐的夫人地位。在铁纪如山的齐铁生没有表示之下,这雨矜仍只 是一名婢仆,跟其它人一样做着粗重的活儿。甚至不只是她,连她所生下的壮丁,亦是 个跟其它下人们一块儿吃饭练功的杂役,全然没有身为齐铁生嫡子的特殊待遇。
自幼至今,每回随老父到铁心山庄寄居,紫嫣都是以对婶母之礼向她问安,但她也 总是沉默地笑着避了开去。似乎相当安于她身为侍婢的职分,静默的做着份内事。
走进被重重帐幔遮掩得幽暗森凉的房间,在眼睛已能辨识屋内大致情形之后,提起 汤药罐,紫嫣缓缓地来到床前,同那个斜躺在床头的清瘦老人打个揖问安。
「是紫嫣吗?」垂挂且充满药味的帐子,将他的脸遮掩住了一大半,但那充满冷峻 权威的声音,却仍是一如往常的宏亮。
「是,公公,是紫嫣在此,公公今日可感到舒适些了?」将药罐裹的汤药倒入碗里 ,紫嫣必恭必敬地将之端到他面前。
「唉,妳真是越来越酷似妳娘亲了……想当年我初初识得孟荑之时,她也是在妳这 般年纪……」
陷入了自已的回忆之中,齐铁生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少有的和蔼光彩。
「公公识得我娘?」对这自已从未听闻过的消息,紫嫣大惑不解地转向背着双手, 傲然地伫立窗畔的父亲。「当然,妳可知十五年前的冬天,妳就在铁心山庄外出世?」
「我知道,那是爹娘行医途经此处,遇雪暴而动了胎气,所以生下紫嫣。」
「嗯,妳知不知道何以我和妳爹会将妳许聘给寒谷那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 直以为妳爹早已将那些恩怨全都拋到脑后啦,没想到他竟仍是记恨在心……」强撑起虚 弱的身子,齐铁生指着默然不语的木俯垠,吃力地一字一句说道。「世事如浮云苍狗, 无法尽如人意呵!」
「谁说我记恨来着?依你和孟荑的主意,我答应让紫嫣嫁入你铁心山庄,你说我还 不够宽宏大量?」愤怒得如头被激怒的公牛般不停地山鼻孔中喷着气,木俯垠不停地来 回踱步地嚷着。
重重地叹几口气,齐铁生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笑容。「木俯垠,你我二人自幼即亲若 手足,同拜阴山癫怪为师,那癫怪生性多疑善变,我们师兄弟可说是吃尽苦头,才得以 全身而退,艺成下山。这同甘共苦的情分,我齐铁生从未有一日敢稍忘,即便是孟荑「 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妳以为妳够清高,能兄友弟恭是吗?错了,你可知我这前半生 几已被你和孟荑所毁!你们明明已暗许终身,为何又要令孟荑答应与我成亲?这些年来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满肚子晦气,难道我木俯垠会聘娶不到妻室,偏偏要去夺人所爱?」
抡起拳头不住地敲击着墙壁,木俯垠像狂涛啸吼般的仰天大吼。
「俯垠,这件事我们谁都没有错,我们都钟情于孟荑,虽她心系于我,但你却医治 好她老父的沉哥重症,在那种情况下,我……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这些年来我怎么地无法忘记,虽然我得到了孟荑,她却是个没有心的 活死人,因为她的心全都放在你身上。我是她的夫婿,却像个陌生人,她格遵为人妻的 责任,却只是以报恩的心态看我这个大恩人。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无能为力!」脚步 踉跄地跌撞到床前,木俯垠凑返到齐铁生面前,咬着才由齿缝间一字一字地迸出话来。
「那你要我怎么办?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木俯垠是何等光彩,治好孟荑老父的多 年重病,婉拒任何酬谢。而我呢?虽然是阴山癫怪的大弟子,但师父生性古怪,对我们 这些徒弟授业,向来只传给秘诀心法,可未曾领着我们操习术业,虽已习艺期满,却仍 是一知半解。邽族民性骠悍,加以恩怨分明,当孟荑她爹起意将她许配于你时,我们哪 有说话的余地?俯垠,这么多年过去了,孟荑的墓木早拱,你就别再钻牛角尖了。毕竟 ,你还有幸,至少能拥有孟荑数年光阴。」感谢地挥挥手,齐铁生气喘吁吁地急抚着自 已胸口。
见状赶紧冲上前去为他揉抚着急促上下起伏着的胸膛,紫嫣慌乱地端起已是微凉了 的汤药,送到齐铁生唇畔。
「公公,汤药已凉,快些服用以镇咳去痰吧!」将自己花了大半天时间,以莲藕、 百合、乌藤叶以文火炒蜂蜜,再以开水对冲的方子清饮奉上,她殷切的期盼老人的人咳 能早些痊愈。
「唉,我这次受此风寒煞是怪异,常会口干舌燥,得用力呼气才喘得过气来。前些 日子请的大夫开了半夏厚朴汤、乌栾散、二陈汤,但是服药月余,却仍感到喉头有痰, 极不舒坦。」仰头饮尽那碗由黏稠的膏状物所冲泡的汤药,伸手抹去嘴角的残沫,齐铁 生用力喘着气说道。
「嗯,这口干舌燥表有热象:要用力呼气才喘得过气来,是肝郁气虚。若要化痰, 得加上补气舒肝和清肺热的药。」伸手扣住齐铁生的手腕,静切他的脉象几分钟之后, 紫嫣说着转向身后的父亲。
「不错,由痰的辨证上,可分为热痰、燥痰、湿痰、寒痰,妳要下药,可要先辨别 原因与症状,再细心下方子。」微微地颔首,木俯垠仍是满脸狂涓之色的说着话。
相对于木俯垠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床上的齐铁生却是用充满赞赏的目光望着紫嫣。
「江湖传说这紫嫣已可承继衣钵之说,果真不假,我铁心山庄是何等荣幸,可以聘 娶得到这天下第一医神之女,冷菩萨木紫嫣!」
「公公过奖了,公公乃阳亢阴虚体质,平日饮食需加调养,牛羊烤肉类的热性食物 ,要多所节制,平日保健由益气、养阴、除湿及清热着手。紫嫣已命人去为公公抓剂, 这粉光参和黄耆茶可补气:天然白虎汤--西瓜和天然的复甲汤--甘蔗汁都具养阴效果, 这二者北地难寻,我亦命人至江南一带找了。山楂乌梅汤可理气化湿:白木耳炖粉光参 可补气养阴;豆腐荷叶汁和黄连、黄柏、知母等均可清热。紫嫣已将单方交给厨房,相 信在药疗食补双重作用之下,公公的小恙必可尽速痊愈。」将齐铁生一饮而尽的空碗收 回,紫嫣仔细地为他整理被褥,而后垂手而立地解释着自己所开的单方。
「嗯,很好,老夫只要瞧见妳一如孟荑般娟秀的模样儿,病就已经好了一大半啰!
这寒谷此刻正在江南捉拿那藉神佛之名,骗色敛财的马佛子,等他回到铁心山庄, 老夫即刻广发喜帖,邀请全天下英雄豪杰,到我铁心山庄做客,给妳们完婚。」连连咳 出许多深色的浓痰之后,齐铁生气若游丝地瘫在床上说道。
「好啦,别在那里现世了。我要妳熬的七物降下汤,妳熬煮好了吗?」见到紫嫣和 齐铁生在那里谈笑,木俯垠突然快步地走了过去,粗鲁地打断他们的谈话,冰冷她睨视 着紫嫣说着,直到紫嫣原有些红润的双颊,血色都条然褪去之后,他才悻悻然且没有预 兆地转头走了出去。
被父亲的一顿没头没脑夹枪带棍骂得莫名其妙,紫嫣只得噙着泪地呆立在那里,手 足无措地紧盯着自己足尖。
虽说早已习惯父亲的喜怒无常和说话夹针带刺,但自懂事以来,父亲倒也未曾在外 人面前如此的斥骂自已,这使得紫嫣更加迷惑几分。
从小她就知道父亲并不是很真心的疼爱自己,倒非木俯垠令她饥渴或是冻着了,事 实上在生活所需之上,木俯垠是非常大方慷慨,再加上这么多年来经他医治的人不计其 数,使他们父女所到之处,皆有人奉之为上宾,尚且为了争做东道主而大打出手的亦大 有人在。
只是……黛眉重重深锁,紫嫣抿紧唇地收拾着汤罐陶碗。别人家的父亲是慈祥可亲 ,可她木紫嫣的爹爹,却总爱以言语苛求于她,令地无所适从。
自从幼时因露齿向那位摘花给她簪在发梢的大婶嫣然一笑,被父亲斥为放浪形骸, 不守礼统之后,从此她再没有展露过一丝欢颜。因为只有彼此相依为命,所以她战战兢 兢地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为的就是要讨父亲的欢心。
无论我怎么做,父亲总像是没有满意的一天……喟叹着将收拾妥的碗筷放进柳条篮 内,正要离去时,冷不防齐铁生却噢住了她「紫嫣,这些年其是苦了妳。」深深地呼出 口气,齐铁生已不像方才喘得那么厉害了。
「公公?」
「唉,我没想到妳父亲这心胸狭窄的个性一直没有变!当初看妳酷似妳死去的娘时 ,我还很庆幸有妳陪伴他,应当可抚慰他思念妳娘的心情,却不料他因爱生恨,怨气倒 全发到妳身上了。」
「公公,万般都是命,紫嫣早已领受到父亲的痛苦了,再怎么说,他毕竟是我在这 世上唯一的亲人。」
「嗯,以后妳就是我铁心山庄的人,不再孤苦无依,这全庄上上下下百余口,全都 会将妳当成亲人。现下只等寒谷由江南归来,我即刻为妳俩完婚。」
「公公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将病养好才是。」
「唔,其是我的孝顺儿媳,妳下去休息吧!」
离开那栋专为齐铁生休养而搭建的小屋,紫嫣便回到自己暂住的小厢房。为了表现 出对紫嫣父女的礼遇有加,齐铁生特意将全铁心山庄最舒适的养心斋拨出,由一队机伶 俐落的婢女们在此服侍。
正要走进养心斋大门,紫嫣险些与一位匆忙迎面而来的男子相撞,惊魂未定地躲闪 着,由背影中可看出是那位叫齐泰的男子。
听多了仆婢们的嚼舌根,紫嫣对这位具有嫡于身分,却仍被当做仆役使唤的男人, 有着很深的印象。初见齐泰之际,她错以为齐泰已近中年。待专门服侍她用膳的老嬷嬷 点明之后,她才了解这齐泰方才刚入而立之年,只是因为他在修练某种内功,故而使他 外貌早衰,望之竟已如近五旬之老翁。
匆匆地打了个照面,那齐泰在见到紫嫣之时,似乎也颇为错愕惊惶,但随即面无表 情地快步离去。
做着请安的动作的紫嫣僵在那里,对这位自己应该称之为大伯的男子突兀地转身就 走,她感到万分不解,可也没那个胆子去唤住他。况且,即使真要与他面对面的话,自 己也未必找得出任何合宜的话题。
伫立在门口目送着齐泰远走,紫嫣这才耸耸肩地准备走入房间,此时由小膳房里闪 过的人影,令她心知有异的疾趋往那间独立的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