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旧式的五层楼公寓,骑楼下停着七八部机车,一楼堆放着各种杂物,凌乱的鞋柜上放有一顶旧旧的安全帽。角落的垃圾桶,垃圾已高高堆得尖起,传出异味却没人清理。楼梯的扶手是老式的铁竿扶手,地上是磨石子地板,但已灰黑一片看不出石子原本的颜色。
这是一栋房子老旧、设备简陋的学生宿舍,但因收费便宜,所以吸引不少较不贪图享受,或者经济能力有限的学生前来租赁。
何志勇端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桌前,拼命地抄写着向同学借来的实习报告。这学期跷课次数过多,老师已经请班长转告他,再不把作业补齐,即使是私立的夜二专,缴了钱就能拿到毕业证书的“学店”,老师照样敢当人,尤其是那个有“蔡当铺”称号的经济学老师。
何志勇挥汗拼命抄写,电风扇的转速已开到最大,但这间西向的房间在太阳的直射下,依然十分闷热。
门后,一个年约二十的少年靠墙而坐,正翻看一本漫画,少年长得白皙俊秀,眼睛澄亮有神,鼻梁挺直,双唇厚薄适中,唇形也几乎完美的无可挑剔,粉粉的淡朱色,很诱人,笑起来露出一口编贝玉齿。
这少年真可称得上是个朱唇皓齿的美少年,但双肩稍嫌瘦小,手臂也纤细,以致于一件略大的棉衫罩在身上,更显出他的弱不禁风。
“王八蛋!这个家伙干么写这么多,害我抄到手酸也抄不完。”何志勇忍不住边抄作业边破口大骂。
纪泓武抬起头来,问:“要不要我帮你写?”
何志勇回头看他一眼,心想他的字迹既端正又秀气,而自己的字迹则很“男人”,又草又凌乱,不由叹口气又回头继续抄写。“我是很想让你帮我,可是你的字太漂亮了,老师一看就抓包了。”
纪泓武听了不觉涌上一股愧疚感,歉声说:“对不起,如果我的字能丑一点的话,我就可以帮你了。”
何志勇听见他向自己道歉,忍不住转头看他,两人四目交接下,那澄亮睛眸里一丝掩不住的魅惑神韵,让他不由自主地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何志勇在纪泓武身边坐下,舒臂轻揽上他的腰,吻上他那柔软似棉花的唇,舌更探进口中与他交缠,腰上的手亦钻进棉衫里,抚着他光滑细致的背脊,另一只手也跟着钻进棉衫里,朝他平坦的下腹移动。
纪泓武亦张臂拥着他,任他挑逗自己深蕴的情欲,但也顾忌地问:“学长,现在大白天的,这样可以吗?万一有人……”
“不会有人的,他们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今天不做还要等好久,我忍不到那个时候。”何志勇在他耳畔轻喘着气,内心深处的野性逐渐被唤醒。
这个表面是同校学弟,但实际上却是小他三岁的同志爱人,两人最初的相遇是在一家游艺场里。那时,小武在游艺场里打工。
当他第一眼看见这个“美丽动人”的同性时,即教他惊为天人,更对他产生无法克制的欲望,于是他每天都到游艺场报到,目地只为了能每天看到他。为了了解他的一切,他还不惜搭上另一名较年幼可欺的女工读生,用礼物收买小女生的心,目的只为打听他的事。
后来,依据小女生的情报,他研断他可能亦是同路人,接着更利用小女生约他出来,大胆对他试探。果然!被他猜中了,他的确是同路人。
另一方面,纪泓武的感情世界仍是一片空白,因为跟一般人相较,同性恋者的选择机会实在太少了,在茫茫人海中,根本不知道谁是可以追求的对象,谁又是我的同路人的情况下,他只敢默默地暗恋他心仪的对象。
面对这样一个在情感上“纯洁无瑕,涉世不深”、长相又清秀动人的同性,何志勇哪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放过这个绝色无双的猎物,于是便向纪泓武表明自己同志的身份,更进一步展开热烈的追求。
感情单纯且对同性情爱有着渴求的纪泓武,很快地就陷入他所布下的情网里,才交往了半个月,就在他的诱惑下有了肉体关系。
纪泓武为了追随情人,向来对念书不大有兴趣的他,发愤苦读半年,终于考上了同一所夜二专,与情人成了同校但不同科系的学长、学弟。
正当何志勇欲除去他身上的棉衫之际,房门“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碎花无袖洋装,长发及肩的女子走了进来。
蔡忆芳看见门后抱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一双秀眉不觉扬起。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这样抱在一起了。正要进入状况的两人陡受惊吓倏快分开,何志勇连忙爬起,笑着向女友解释:“小武说好像有东西在他身上爬,所以我就帮他看看。”
蔡忆芳斜睨着纪泓武,冷冷地问:“看到了什么吗?”
纪泓武把被撩起的棉衫拉好,抬眸正好迎上一双含怒的美眸,不禁移眸看向别处闪避她的注视,低声回答:“好像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身体有点发痒。”
蔡忆芳还是睨着他,冷然笑说:“说不定是过敏,所以身体发痒,我建议你去看医生比较好。”
纪泓武像是个见不得光的情妇般,在她的面前只能用各种方法来掩饰他与何志勇的恋情,因此只能小声地答:“也许吧。”
蔡忆芳居高临下,以学姐的高傲姿态,看着他问:“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闲晃,不用上班吗?”
纪泓武只是低着头答:“我今天轮休。”语毕拿过背包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学姐再见。”
蔡忆芳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目送他离开。她并不喜欢这个同校的学弟,甚至讨厌、嫉妒他,原因无他,只因他太“美丽”了;漂亮的五官,白皙细嫩的肌肤,细长而匀称的手脚,瘦瘦的身材,若再有个挺立的双峰,蓄上一头长发,想拜倒在他脚下的男人,怕不绕上地球一周了。所幸,他是个男儿身,让女人少了个强敌。
不过,他还是有某些地方令身为女人的她嫉妒不已。比如说他那澄澈无辜的眼神,眼波流转间带点儿令人难以抗拒甚至会着迷的魅惑,轻轻软软的语调,予人一种似棉花般的柔软感,这两个特点交织成一种非常特别,有着强烈吸引力的魅惑魔力;但是,他似乎不太懂得应用这个武器,不是低着头就是戴球帽,掩盖了上天所赋予他妖异又魅惑的神秘美感。
当蔡忆芳回头时,却发现何志勇不知何时又回到桌前抄写报告,她略略思索上前问:“小武来这里做什么?”
何志勇淡淡地答:“哪有做什么,问功课啊。”
蔡忆芳又说:“他和我们又不同科系,他来找你问功课,好像找错人了吧。”
何志勇一愣,心知同班女友对两人产生了怀疑,但这种女人他应付得太多了,哪可能词穷呢,心念一转就说:“虽然不同科系,但资处科和企管科总有一些共同的科目。他是来问我如何应付最会当人的‘蔡当铺’和‘胡大刀’。”
“是这样吗?”蔡忆芳听他这么说,心里释疑不少。
“当然。”何志勇丢出这句话便不再理她了。
蔡忆芳见状只好相信他了。
何志勇回眸睨她一眼,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如果没有两把刷子,他如何在男人与女人间无往不利、纵横无阻呢。
纪泓武步出老旧学生宿舍,忍不住又回头仰看三楼的窗口一眼,心想不知何时还能再与情人见面、缠绵交欢,心里不觉涌上淡淡的怅然,取出背包里的球帽戴上,他不是怕太阳晒,而是讨厌自己太过俊秀的容貌引来他人的注视。
他低头看看手表,离晚上上课时间还有两、三个钟头,随便去逛逛打发时间吧。
???
从下午六点开始,私立专校的大门口就涌现人潮并往校园内移动,进入者有男有女?年龄从三十余岁到二十岁都有,有人一身轻便,有人一身上班服,因为学校占地不大,大家只能把交通工具停在校外,徒步进入校园,因此不管是日间部或夜间部,一到上下课的时间,总会让附近的交通瘫痪好一阵子。
距离上课钟响还有五分钟,夜间部企管一乙的教室里,大部分的学生都已进教室,但却三、五人聚在一起聊天,所以教室内还是闹哄哄的。
纪泓武静静地坐在第二排的最后位置,翻阅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散文集。
上课钟响,老师准时走进教室,同学这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准备上课。
老师站在讲台上看了全班学生一眼,没有点名就开始上课,他习惯下课前才点名,夜间部的学生白天大都有工作,所以有时会因工作而耽误了点时间。
上课十分钟后,周智伟才以跑百米的速度,从后门冲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匆匆拿出课本,转头探问隔壁的纪泓武。“第几页?”
“三十九页。”纪泓武低声答。
周智伟忙翻到第三十九页,老师和同学对他的迟到早已司空见惯,因为他几乎天天迟到。最久的纪录是最后一堂下课前十五分钟才到,还被同学取笑,说干脆别来算了,因为那十五分钟,老师正好结束当天课程和同学瞎扯政治话题。
第一节下课钟响,老师离开教室,同学又围在一起,继续未完的话题。
纪泓武则拿出散文集继续阅读,对同学的吵闹声视若无睹。
周智伟转头看他一眼,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包手工制巧克力,伸手放到他的桌角。“这个给你,是女同事自己做的巧克力,你不讨厌吧?”
纪泓武抬头转首看他一眼。“谢谢周大哥。”
周智伟微笑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下次我去你打工的那家精品屋买东西,别忘了打个较低的折扣给我。”
纪泓武点头,低答一声:“好。”语毕将那包巧克力收进抽屉里,又继续看书。
周智伟是个电脑工程师,也是夜企管一乙学生中最年长的,所以大家都称呼他“周大哥”。他在电脑公司里的表现优异,本来有机会升主管的,但因只有高中学历,资格不符规定,只好在高龄二十五时才又重新回学校念夜间部,好将来能顺利升主管。
他转头看着纪泓武,他是班上最年轻的同学,也是班上最漂亮的男生,又俊又美的容貌,几乎连班花都自叹弗如;但在这个强调男英挺女娇柔的潮流下,他瘦弱单薄的身子,显得太过纤细,让人有种上天似乎把他错置了性别的感觉。
也许是座位相邻的关系,周智伟和他说话的机会比班上同学多。得知他来自一个单亲家庭,与妹妹和母亲同住,母亲在保险公司上班,妹妹是知名女中的学生。
这时,康乐股长手拿一张单子走了过来。“小武,星期天班上同学要去烤肉,你要不要参加?”
纪泓武想了想,摇头。“我不能请假。”
康乐股长转身问周智伟:“周大哥,你呢?”
“可以带女朋友一起去吗?”周智伟问。
“可以啊。”
“好,我参加。”
康乐股长在单子上做记号,又继续去询问其他的同学。
思忖片刻,周智伟开口问纪泓武:“小武,你是不想去,还是真的不能请假?如果是交通的问题,我可以顺道去接你。”
每天下课后,他开车回家时,都看见瘦弱的他肩挂一只背包,戴着球帽,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独自等公车,单薄的身影显得那么无助和孤单。
“谢谢周大哥,我是真的不能请假。店里的另一个同事已先请了这个星期天的假,我再请假的话,老板一定不会准假的。”纪泓武笑说。
“这倒也是。”周智伟点点头。
这时,第二节课的上课钟响,纪泓武把散文集收起,拿出第二节课的课本。天资并不聪敏的他,知道成绩要轻松过关,上课认真听讲是不二法门,这样回家就可以减少复习功课的时间。
???
纪泓武下课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打开大门走进客厅就看见妹妹正在看电视吃点心。
纪家伦听见开门声,只是瞄他一眼又把视线拉回电视,然后将桌上最后两块饼干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另一块抓在手上。
纪泓武只是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未久,钱宜君也从外面回来,走进客厅连看也不看儿子一眼,径自走至女儿面前,将一包消夜放在她面前,丢下一句:“我去洗澡。”然后转身走进房间。
纪家伦忙将手中的饼干塞进嘴里,起身进饭厅拿来两个中碗,将那包馄饨汤分盛两碗,无视犹站在客厅的纪泓武,径自端起馄饨汤吃了起来。
纪泓武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他轻轻走回自己的房间,对诱人的馄饨汤香味强忍内心的一丝渴望。从小就是这样,母亲买东西只买她自己和妹妹的分,常常忘了还有他的存在,而他也从最初的渴望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了。
纪家伦蔑视地看他背影一眼,一声冷哼从鼻腔喷出,都是他害自己成为同学的笑柄。上次同学来家里玩正好看见他,结果第二天一早到校,班上就开始传说她有个“美女哥哥”,最后竟连她参加的合唱团团员们都知道,让她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她心目中的好哥哥,应该是英俊又充满男子气概,头脑好又兼之有运动员的好体格,而不是像他这样瘦弱又漂亮,眼波流转间,那不自觉流露出的魅惑神韵比女人还要妩媚。如果他是个姐姐倒还好些,偏偏他却是个哥哥,这样的“美女哥哥”真让她深以为耻,再加上妈妈从小就不喜欢哥哥,所以她也跟着讨厌他。
纪泓武走进他那可称之为“斗室”的房间里,一张单人木板床靠墙而放。从小睡到大就是这么一张床从未换过。床的对面是他的小书桌,左侧靠墙处摆着书架,架上除了课本外,还有几本他喜欢的散文集。
他放下背包,拉开椅子坐下,扭开书桌一角的小小收音机,小小的喇叭倾泻出动人的音乐。打开背包看见周大哥送的巧克力,心中不觉有股暖流轻轻通过。
他打开袋子取出一块巧克力,剥开箔纸将它放进口中。好香好浓的巧克力香,他不觉将视线移至桌角一张小小的护贝照片,那是惟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也是他对父亲音容仅有的回忆。
照片中的自己约五岁大,被母亲拥在怀中的妹妹大约是两岁吧,照片中的四人都笑容灿烂,但在这照片拍完的两个月后,父亲即抛家弃子与旧情人远走高飞,从此音讯全杳。
有一次,他无意中从阿姨口中得知,父亲所爱之人并非母亲,两人当初会结婚是因为母亲意外怀了他的缘故,他的生命源起于父亲的失误,母亲的错误,两人的结合更是一场误人误己的孽缘。因此他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了自己,父亲爱他的所爱,母亲另觅真爱,也就不会造成今天父亲为爱而逃,母亲执迷不悟苦等父亲回头的苦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