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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能克刚 page 7 作者:凌淑芬

  普通朋友,这四个字听起来还满入耳的。他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开始认真吃饭。

  “你们家媺帷呢?”轮到她问。

  “不知道,我忙她也忙,我们起码两个星期没见过了。”

  “你们合好了吗?”

  “没。”他简洁的回答。

  “为什么?”她大大惊异。这次吵得可真久!

  “个性不合。”

  “交往了三、四年才发现个性不合?”被他的白眼一抛,她耸耸肩,好吧。识相地不再追问。

  “你为什么跑去跟老余借钱?”他丢出手榴弹。

  今晚是怎么回事?交叉质询?她好笑地想。

  “他告诉你的?”

  “嗯。”他吞下嘴里的鸡丁,固执追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需要一笔创业基金。”她替自己舀一碗汤。

  他用力放下饭碗。

  “你需要借钱可以来找我啊!你跑去找老余借,分明是不把我当朋友。”

  “我向谁借钱,与我们的友情是两码子事。”她蹙起秀眉。

  “你有困难不来找我,还得经过朋友的转告我才知道,教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朋友本来就有通财之义,我们又不是无瓜无葛的陌路人。”积压了许久的不满终于爆发出来。

  恕仪深呼吸一下,耐心地解释。

  “首先,我不是去找‘你朋友’借钱,我是去向银行贷款,‘你朋友’恰好是那家银行的负责人,这和我直接去找他借钱是两回事。”她拿起水杯啜了一口,顺一顺气。“其次,我向银行贷款,起码还算是往来关系,你呢?你和我非亲非故,我没事干嘛跑去向你借钱?我没听过什么‘通财之义’,我只听过‘亲兄弟也要明算帐’,反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要是自己能处理,就不必去找银行贷款了。”他剑眉倒竖。

  他今天晚上摆明了来找碴!恕仪勉强自己把愠意按捺下去。

  “总之我款子也贷了,钱也用出去了,以后每个月会定期摊还,就这样。我们不要再讨论钱的事了。”

  他突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推到她面前。

  “你以后不用还钱给银行了。”

  “这是什么?”她扭着眉接过来。

  她的贷款申请书!上面干干净净的,除了当初余克俭批注的几行字迹,没有任何核办人的签章。这是怎么回事?她很确定自己的款项拨下来了。

  “我叫老余把你的案子抽回来,五十五万我已经先替你垫缴。”

  轰!一颗核子弹在她体内无声爆炸。

  冷静,冷静。

  “你为何要这么做?”

  “反正我本来就欠你三百万,这是你应得的。”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轰!第二颗炸弹爆开,这次是威力更强的氢弹。

  “你为什么欠我三百万?”她咬着牙问。

  “我们的离婚协议书约定得清清楚楚——只要你同意离婚,我就付你三百万,你忘了吗?”他还不知死活。

  轰!这下子核弹氢弹原子弹满天飞舞,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谁希罕你那三百万,你给我出去!”

  看她狂然大怒的眼神,他终于为时已晚地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一毛钱都不贪你们伍家的,你给我出去!”

  肾上腺素疾速分泌,她突然满身神力,硬把大她了一倍的男人给拖过整间客厅。

  “等一下,我不是在暗示你答应离婚是为了赚那三百万……”

  他还说?!

  “出去、出去、出去!”她不由分说,硬把他给撵出门外。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都说了没有那么意思!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还听什么?你给我滚,短期之内少来烦我!”

  砰!铁门当着他的面摔上。

  伍长峰愣在原地。

  哇靠,她是屁股着火了?他只是说,离了婚的女人拿一笔赡养费也是应该的,于情于理他都有义务要照顾她。就算他措辞有误,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本来就知道他这个人讲话大剌剌的,她莫名其妙发什么鬼脾气?

  他手中还抓着一根汤匙呢! 

  “你真是无理取闹!”他朝着门板大吼。

  砰,门内传来一记重踢。

  我又不欠你,去!每次对别人笑咪咪的,一副春风拂面的温柔劲儿,遇到他就什么晚娘脸都端出来了。

  好,她要宣战,他奉陪。他伍大少这辈子吵架还没吵输人过!

  *  *  *

  不到五天,一道高健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秋声园里。

  今天是一位长辈的孙女儿想学插花,他才好心陪她和家长来看看教学环境,跟那位李姓小姐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来,请把个人资料填一填,勾选你想参加的班别。”柜枱小妹取来一张表格,和善地招呼随同他前来的高中少女。“伍先生,您要不要喝杯茶?”

  他的眼睛往柜枱后面的玻璃门望去——他们现在坐在最外围的接待区,教室和行政区则在那扇毛玻璃后方。

  上天很赏脸,就在他的凝视下,毛玻璃门被推开,恕仪正好走出来。

  一看见他,她一怔,他马上别开脸。好吧,这种表现很幼稚,可是他还在不爽,她期待什么?

  看到他的表现,她脸一沉,随即当做没看见。两个加起来超过五十岁的人了,吵起架来跟幼稚大班没多大分别。

  “小玉,待会儿滨江花市的一位张先生会送两箱花材过来,麻烦你叫我一声。”她软柔地叮嘱着柜枱小妹。

  咦?想学他装没看见。伍长峰眼睛一眯。

  “嗨。”恕仪冷淡地朝他点了点头,反身又进门去。

  虽然没学他,但是只丢给他一个字,有看见跟没看见也没两样。

  在伍长峰能意会之前,一双脚已经长了意识,自动跟上去。他在秋声园里已经熟门熟路,小妹并没有阻拦他。

  “喂,外面那个小女生是我朋友的小孩,来学插花的,以后请多多关照。”

  “插花是陈老师的班,我会代你知会一声的。”她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里。

  三坪大的空间中有干花材的香味,墙上陈挂几幅她自己的作品。她从抽屉里拿出工具,准备做点小饰品打发时间。

  “你别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不好?”还是他先沉不住气。

  “我不想在办公室和你吵架,你还有事吗?”

  喝!下逐客令来着。伍太少如果忍得住这口闲气,也就不叫伍大少了。

  “当然有,我上次和你提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哪件事?”

  “钱的事。”伍长峰瞪着她。“老余说你昨天打电话去银行,要求恢复贷款,真的还假的?”

  “这是我和银行的事,余先生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透露给外人知道?”她不悦道。

  外人?

  “我也是为你好,你真的很不知好歹。难怪我爷爷临走之前会对你说那一句话。”

  她白他一眼,“你爷爷没说错,我的日子确实过得很辛苦。”而且都是被他气的。

  “不是那一句,是‘女孩儿家不要太倔强’,还记得吗?”

  恕仪稳定地放下小镊子,以免一时受不了诱惑,朝他射过去。

  “当我自己能帮助自己的时候,就不需要别人插手,这和倔强无关,我只是不需要你的帮助而已。”

  “为什么?”他阴沉下来。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要!”

  “给我一个原因。”他坚持。“只要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再拿这件事烦你。”

  恕仪往后靠回在椅子上。好吧,趁着今天大家谈清楚。

  “过去几年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和伍家人有利益牵扯绝对是最不智的决定。”

  这句话很伤人喔。

  “何出此言?”

  “你们家永远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贪图你们什么,不然就是当你们想帮助别人时,每个人都应该磕头谢恩,不许有其他反应。为什么你们就是无法理解,有些人宁愿过自己的生活,也不需要你们的插手?”

  伍长峰久久瞪视着她。

  开口闭口“你们”家、“你们”如何如何,原来在她心里,他也只不过是“你们”的一员而已,从来不曾和她是“我们”过,过去近四年的情谊全是假象,人家话都讲得这么白,他再待下来,就是自讨没趣了。伍长峰冷冷一笑。

  “如此说来,还是我太鸡婆了。好,听你的!祝你一切顺利。”

  砰!他摔上门离去。

  恕仪望着他的背影。看来这回让他气得不轻。

  也好,就这样吧!他们俩无论是价值观、人生观或家庭背景都相差太遥远,根本没有可以互相了解的基准点,或许各定各的路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再回头了吧?

  她重新拿起小镊子,准备投入在向来能安定情绪的创作里。

  许久之后,直到学生来敲门问她为何不进教室,她才发现,自己发了一下午的呆。

  *  *  *

  那女人当真不是普通的能ㄍーㄥ!

  伍长峰挫败地想。

  原本他铁了心,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熬了两个星期之后,想叫救命的人依旧是他。

  真是奇了,对赵媺帷他就完全不会手软啊!

  每个人还说他恶霸!在他看来,李恕仪只要用那双幽幽的黑瞳瞟他几眼,他就撑不下去了。而她如果不瞟他,他更受不了。

  唉,果然一物降一物,柔能克刚,自然界的真理永远不变。

  伍长峰开始在心里替自己找台阶下。

  其实她也有很多优点,比如她很贴心,每次他受了气,她都会张着一双小鹿班比的眼睛,温柔听他吐苦水;她做的饭菜也不错吃,而且比他家大厨还了解他的口味;那些饭后小酌的夜晚更是温馨舒适,令人疲劳全消。对了!他还留着那天带回家的汤匙呢!有借有还才是王道。

  算了,好男不与女斗,反正男人让让女人也是应该的。他自负地想完,心头登时开朗舒畅。

  明晚就约她出来吃饭吧。

  “阿峰,我们在这里。”他一踏进凯悦饭店的大门,母亲便率先发现了他。

  今天晚上是兄弟俩隔周一次的“尽孝道日”。每逢双周的星期五晚上,他们都要回家吃饭。

  今天父母和朋友约在凯悦喝下午茶,就顺势留下来进行晚上的家聚。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父母和弟弟已经先到了,正坐在大厅的休闲区聊天。弟弟带了女朋友前来,媺帷也主动要求陪他一起出席。他们俩还不算“官方分手”,所以他没有拒绝。

  “媺帷,好久不见,怎么最近都没见你来家里玩?”伍夫人亲热地牵起赵氏千金。

  “我前阵子工作比较忙,有个广告客户一直弄不定,前几天才终于结了案。”赵媺帷漾出娇艳的笑容。

  这也解释了她最近特别好相处的原因。

  媺帷的脾气通常有周期性,工作压力大的那一阵子,他就倒楣一点,被她骂好玩的;等忙碌期过去,她就又变成甜甜蜜蜜的小女人,偎回他身边。

  如果他是性格温和体贴的那种男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他自己的脾气都很难伺候了。

  他脑中忽然响起恕仪说过的话。你们两个,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天之骄女,从小都被人宠惯了,只要两个人都学不会迁就,就注定了要这样吵吵闹闹过下去。

  心里不是不感叹的。

  “我们进餐厅吃饭吧!我肚子饿了。”伍长峰简洁地道。

  伍夫人牵起内定的准媳妇人选,亲亲热热走向电梯,准备上三楼的日本料理店。

  电梯门一打开,里面的人踏出来,一张清丽的容颜猛不期然与他映个正着。

  恕仪!

  “你……”他心里一喜,正要打招呼,立刻瞟到她身后那只跟屁虫。

  哟!不正是花农先生吗?她身上穿着秋声园花艺班的白背心,怀中抱了一些花材,那个粗人帮她捧了两盆花。怎么着?出公差还有书僮伺候?一张俊脸登时冷下来,求和的念头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妈,爸,你们先请。”他故意不理她,侧过身招呼父母。

  恕仪瞄见他身旁的家人,一丝了然闪过眸中。他大概是怕家里的人知道他们俩还有联络吧!

  他既然不肯认她,她也没必要去自讨没趣。

  恕仪目不斜视,闪过他身旁,迅速离去。

  架子比他还大!伍长峰的心里满满不是味道,整个晚上都沉着一张睑,嚼美食的表情跟嚼白纸没两样,寿司师傅几乎绝望了。

  “失陪一下。”饭局接近尾声时,弟弟的女友秀气地站起来。

  “我也去。”媺帷拿起小手提包,两位年轻女士一起走向化妆室。

  见外人离了席,伍夫人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长峰,刚才电梯里那个女孩子……”

  “怎样?”他郁闷地咬着青菜梗。

  伍母迟疑片刻。“她是不是你以前那个……那个女人?”

  “是吧。”

  “你们两个人还有联络吗?”伍父接腔,眼神罕见地精利。

  “偶尔。”

  “我以为你们三年多前离了婚,就再也没有瓜葛了,你为什么还要跟她联络?”伍夫人急切地问。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有什么打紧的。”

  两个老的互望一眼,伍父接过发言权。

  “你结过婚的事,全台湾没有几个人知道,也不必特地去张扬。”终究把人家肚子搞大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以后少和她来往。”

  “那女孩儿也真奇怪,我上哪儿都会遇到她。”伍母不禁抱怨。“前阵子在晶华碰头,今儿又在凯悦撞见,也不知道她是有心或无意的。”

  应该是他们花艺班和各饭店签约,负责提供花做摆饰,恕仪帮忙接送所致。但是伍长峰懒得解释。

  不是为了避讳,只是子女天生都不喜欢被父母干涉太多的心。

  “你遇上了就装做不认识,省得以后惹麻烦。”伍父皱起眉头。

  “还用你说!我当然是脸一撇,立刻看往别的方向去,不然引得她以为自己应该过来打招呼,我不是自找没趣吗?”伍母白他一眼,随即把焦点转回儿子身上。“你也给我谨言慎行一些,你们以前的那一段,能够不让外人知道最好。”

  胸口的怨闷早就累积了一个晚上,现下又被父母这样没头没脑地数落一顿,他的孝子情操终于蒸发殆尽。

  “爸,妈,我的事我自己有主张,你们不要过问好不好?”他放下筷子,扔开擦手巾。“老弟,我公司里还有事,先回去处理,待会儿麻烦你帮我送媺帷回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给我坐下。”伍父对儿子吹胡子瞪眼睛。

  他只作不见,低头亲母亲的脸颊一下。

  “我下个星期天再回家吃饭。老爸,自己保重身体。再见。”语毕,转身而去。

  “你你……你这是……”

  “爸,哥哥最近真的很忙。”做弟弟的只好打圆场。

  “什么玩意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多说他几句就摆脸色给咱们看。”

  家人的声音被电梯门隔绝,他却没有因为逃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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