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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样的女人 page 2 作者:凌淑芬

  他的肚子里霎时升起一把火。

  太过分了!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撒泼撒蛮,病人也一样。

  “你在胡闹些什么?给我出来!”十坪的空间乱七八糟的,独独不见那个破坏王。

  “她在那里。”护士探进一颗头,小心翼翼指着那张翻倒的沙发椅。

  楼定风看了更火大。她倒好,三两下搞得天下大乱,自己躲进安全的地方寻求掩护。

  “出来!”他翻开沙发椅,底下立刻露出她缩颤的背影。

  “楼先生。”一窝人围在门口对他警告。“小心,她有暴力倾向。”

  他又好气又好笑。这些医师护士是怎么回事?安抚病人的事不是应该由他们来处理吗?

  “章水笙,我在叫你,你听见没有?”仅仅望着她的背影,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翻腾的情绪,他居然同情她!她既是楼家的死党,又曾陷害他,他居然还同情她。

  楼定风,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章小姐还好吧?”他回头迎上水笙的专属护士。

  “她……她不认得任何人,情绪非常慌乱……其他的事情您最好自个儿问宋医师。”护士偷瞄他一眼。吓死人了,从没邮过任何人可以把脸皮崩到那种程度,完全不需要拉皮手术的协助,他的长相已经够严峻骇人,自己还不懂得节制一些,将来怎么娶得到老婆?

  “ㄔ……”角落的病人终于有了动静。“ㄔ……”

  她想说什么?他蹲下来,与她同样的高度。“水笙。”

  她缓缓地抬起头,眸珠中蕴藏着泪水。“ㄔ……”

  “吃?你想吃东西?”

  “ㄔ……”泪水悄悄滑落苍白的容颜。

  “你在说些什么?我扣不懂。”他罕少产生如此深的挫折感。“宋医师?”

  “她的语言可能受到一些影响,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应该可以渐渐恢复,这种事情急不来的。”宋医师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她对你似乎没有排斥的心态,这是好现象。”

  “ㄔ……”她突然扑进楼定风的怀里,滚滚而下的珠泪在两秒钟内沾湿他的衬衫前襟。“你、不走、不!”

  他明白了!

  奇异地,他忽然了解她试图表达的涵义。

  “我不会走开。”了的嗓音出奇地暗哑。

  “她记得你。”宋医师张大眼睛,“你看看她的反应,他认识你!”

  楼定风扶起她,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望进她眼底。杏形的眼中荡漾着无法解读的情绪,和她偷瞧其他人的畏惧神情不同。

  “是吗?水笙,你认得出我?”

  她的秀容晃过一抹迷惑,长长的扇形睫毛眨了两下。“你……ㄔ”

  他的心脏揪了一下。看来她并未认出他,下意识却告诉她可以信赖他。

  水笙,你真的不怕我?你应该怕的,在这个房里,我是唯一打算伤害你的人。

  “楼先生,您有什么打算?”宋医师马上联想到最实际的问题。“您当然没有收留她、照顾她的责任,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又举目无亲。我想,院方应该会按一般程序,要求社会福利局派人来安顿她。”

  “不!”他的反应过速而决断。

  章水笙是他的!既再落入他的手中,任何人都别想带走,除非他厌倦了她。

  “我会照顾她。”他缓和一下自己太过激烈的语气。“等到她可以出院时,我会带走她,不用烦劳社工人员。”

  “可是……”宋医师还想争辩,一旦迎上他冷冽的眼神,千言万语马上化为唾沫吞肚子里,何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病人冒犯岛上的新贵财阀?“好,那……就这么办了。”

  怀中人儿轻轻蠕动一下,她生命中最黄金的时光就此被两个陌生男人决定,而她却无能改变,甚至连清楚的意识也没有。

  不,他不会再为她动用自己少得可怜的恻隐之心。

  “你……ㄔ”波光潋滟的眼中依然洋溢着迷惑。

  “她究竟想找谁?”专属护士走进来凑热闹。

  楼定风并不直接回答。

  “ㄔ……”昏茫的病人固执追问着。

  他低眸凝视她。

  是!他知道她想找谁,但是他不会理会她的问题,永远不会!这是他最大的报复。从今而后,章水笙的生命中只有楼定风,而不再有那个令她切切挂记在心上的名字──

  长淮!

  施长淮!

  第二章

  伤愈……

  章水笙住院期间,楼定风回纽约处理分公司的业务。她复原的速度出奇的良好,两个月前院方传来她毒伤痊全的消息,再隔半个多月她已经能出院了。

  水笙的语言机能大致上已经恢复,不过暂时只能说出一些片断的词汇,若想以完整的句子交谈,有赖进一步的治疗和复健。

  她还记得他吗?楼定风踏入通往顶楼头等病房的电梯,心中纳闷着,阔别近三个月,想必她和主治医生、护士混得很熟,应该不至于像当初一样只认得他。与他们比起来,他又退回陌生人的身份。

  来到病房门外,他忽然迟疑了。他将会见到一个怎样的章水笙?他该如何对待她?

  病房内隐约传来谈话的声音。

  “来,试试看读出这串句子。”复健师拿出十成的耐心劝哄病人。“你做得到吗?你认得出这几个字吗?”

  水笙抿紧樱唇,固执地不肯开口。

  “章小姐……”复健师实在拿她莫可奈何,巴不得自己这辈子从没遇见如此难缠的个案。“我们已经僵持了一个下午。你为何忽然不肯和我合作?前几次咱们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

  她仍然闷声不吭半晌才开口:“我,出去,这里。”

  “你想出院?”起码她终于肯张嘴,复健师松了一口气。“别担心,听说过几天楼先生会回来替你办出院手续,你马上就能离开这里。”

  “楼?”好熟悉的姓氏,带给她似是而非的联想,却牵不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对,就是那个送你来医院的男人。高高的,冷冷的,酷酷的,记不记得?”复健师精神一振。或许可以把语言练习的课程转为测试她的近程记忆能力。

  “楼!”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楼,要他。”

  “好,你乖乖把这个句子念完,我就想办法让你见他。”复健师哄她。

  “不,见他,现在。”她是个意志坚决的女人。

  “章小姐……”复健师简直欲哭无泪,现在临时要他上哪儿弄个楼先生来给她?“楼先生现在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没那么远。”病房门扉无声无息地打开,淡然的低沉嗓音飘荡而来。“水笙,胡闹什么?还不赶快把句子念完!”

  他。

  她惭愣地怔住了。记忆中的面孔,风雨夜袭中的面孔──

  长……不,不是这个名字,到底是谁?她捉不住脑中浮动的人影。

  楼定风的眼中暗藏着汹涌的风雨。她依然清丽得不可方物,怎么可能?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奄奄一息、皮肤蜡黄、披头散发,随时等着被清洁大队用十加仑清洁剂洗刷一番,她怎么可以这般美丽?怎么可以?

  突如其来的不悦揪紧他的眉心。

  “你多练习一会儿,我去办理出院手续。”他蓦地转身,带着一丝无法解释的怒意,他希望她的日子过得很悲惨,但她却该死的美丽。

  “你!”他的腰部突然环上一支白腻腻的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躯干,柔软粉脸贴上他的背脊。“你……不走。”

  她记得她!

  楼定风说不出心头怪异的感受,居然有点……甜。他回头迎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眸中有泪意,而他,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间,心软了。

  “过来。”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暗哑,引她来到摊开的学习簿前。“念完这个句子我们就走。”

  她出奇的温驯,乖乖拿起本子,换上讨好的笑容,一字一字困难地念出来:“中午……嗯……X阳……”

  “太阳!”楼定风和复健师异口同声地纠正她,再同时互望对方一眼。

  “太阳……很……”她忽然揪起了眉头,被下一个字难倒了。“很……XX……”

  “烈!中午的太阳很烈。”复健师觉得非常满意,用力点头。“不错不错,虽然她音节上有些失真,不过辨字能力已经有长足的进步。章小姐,再加油哦!”

  但她的注意力没放在复健师身上,视线焦点紧紧盯住楼定风,眼中充满期待赞美的紧张神色。他顿了一下,终于轻轻点头。

  “嗯,念得不错。”话中微有不情不愿的称赏。“好啦!去收拾东西,我们回家了。”

  临出门之前,他忽然回头对复健师。“这位先生……?”

  “我姓张。”复健师连忙接口。

  “张先生,如果我今天没有出现,你知道上哪儿找我吗?”

  “呃,不晓得。”

  “那么你就不该承诺章小姐你会让她见到我。”他严苛地打量对方。“我很不欣赏任意许下承诺却无法实现的人。”

  语毕,楼定风簇拥着水笙离开,不理会复健师呆愕的脸。

  他怎会被好求怜的表情打去呢?实在不可思议!刚开始就出师未捷。以后该如何折腾她?他越想越沉闷郁结,回程的途上一直没给她好脸色,偏偏她似乎不懂得怕他。

  水笙坐在加长型轿车里,睁大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窗外的天地,对所见所闻的一切感到好奇极了仿佛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全新的,以往从来未曾见识过,其实这倒也没错啦!自她回复意识之后,旧有的认知全部消失了,这个世界之于她的确是新鲜的。

  “那?”她指着马路上成排通过的白色禽类。

  “鹅。”他把握时间埋首在公事堆里,不打算理她。早知道就别叫司机绕小路,他原本以为乡间不会塞车,回程应该会顺当一点,谁知道却遇上一大堆鸡狗牛羊,惹出她一箩筐的好奇问题。

  “那?”她指着某只嚼草根的巨大哺乳动物。

  “牛。”那个傻瓜干的好事?一股十块钱、正在起飞的股票反而建议他卖掉!那帮证券分析师该赶回街上当乞丐了。

  “粘一起!”她又见到崭新的发现,连忙拉着他大惊大叫。

  “什么?你又看见什么了?”他越来越没耐心。“那是狗嘛!公狗和母狗。”

  “两只粘一只?”她的杏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老天!他该如何向一个正在接受脑部复健的女人解释动物的生理问题?“它们正在做……嗯……可以生小孩的事情。”

  “小孩?”

  “对,就是大狗生小狗……”该怎么说呢?“就是……嗯……它们……”他被难倒了。“嗳!你少烦我,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你还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她明明是病人嘛!天下怎么会有如此不安分的病人呢?他记得以前的章水笙贞静可爱,哪像现在这么吵闹。

  他不骂还好,骂声一出,她的美眸立刻蒙上一层泪雾,嘴角垮了下来,开始颤动。

  哦,老天,她要哭了,她要哭了!楼定风被她发达的泪腺吓了一跳。以往交手的对象,无论是客户或敌人,一旦屈居下风便会立刻想办法挽回他们的颓势,再不然便是有风度的暂时性撤退,可没人象她一样动不动泪水就流下来。

  这一招泪眼攻势已经接近撒赖的程度,他突然不知该拿她如何才好。

  楼定风的“畏哭症”是有原因的,在他年轻的大学生涯时代,有个洋妞爱上了他,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错误消息,认定了东方男人最喜爱娇娇柔柔、弱不禁风的小女人。而她表现自己娇弱的方式就是:成天掉眼泪。举凡小猫跳到树上爬不下来、蟑螂被车子辗过去,她都能哭上十分钟。被她纠缠了整整一年之后,从此他视女人哭为畏途。

  “你别哭……别哭……”她哭得他完全没轧。“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骂你,别哭了好不好?”

  “好。”珠泪霎时收回去。

  他登时啼笑皆非,有种上当的感觉。原来章水笙受伤前和受伤后没有多大差别,都是善于骗人的小祸水。

  不,应该说,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女人是不讲求战略技巧的,她们会直接采取最有效的捷径,管他讲不讲理。

  回到家后,楼定风叫出宅子里所有的工作人员排排站好,尽责地替她解说每个人的身份,介绍的过程中他的脸色却阴沉得难看。

  “这是管家张太太、司机老王、厨师老程负责打理你生活起居的李小姐──”他仍然为自己轻易地受她一举一动的影响而感到郁闷。“记清楚了吗?记清楚就上楼休息,你一定累了。”

  然后他掉头就走,不想再理她。

  结果他的腰部又多了一只手。

  “水笙……”他真的被她打败了。“不要随便对男人搂搂抱抱,赶快上楼。”

  一旁的工作人员碍于他平常的威势,敢笑不敢言,看见他们等着看好戏的表情,他更火大了。

  “水笙,我叫你放开听见没有?”她没理由特别缠他呀!出事之前,他们甚至算不上朋友,为什么她格外缠着他?

  “不。”她的脸蛋埋进他背部拼命摇头。“不,不。”

  他的背部传来一阵湿意,这表示──她又哭了;这也表示──他又投降了。“好好好,我陪你上楼。”

  他受不了女人哭!

  楼定风认命地拉她上楼,不忘回头投给佣人警告的一瞥。大家登时噤若寒蝉。

  来到二楼分派给她的闺房,他指着床铺对她皱眉头。

  “章水笙,坐下。”他决定和她好好谈谈,她必需弄清楚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谁靠谁吃饭、谁该听谁的。

  她听话地坐在床沿,双手平放在膝上,一副乖乖牌的模样。哼!他可没被她唬过去。

  “听着,我不喜欢旁人不听话,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就要照我的吩咐去做,懂不懂?”他双手换胸,凶神恶煞的峻目瞪着她。

  “嗯。”她温驯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准耍赖、不准哭闹、不准讨价还价,懂不懂?”

  “嗯。”她仍然绽出满脸讨好的甜笑。

  “很好。现在我要你乖乖上床睡觉,睡完觉就该吃晚饭,你必须听话,不准说不,懂不懂?”既然她显得非常配合,他的口气当下软了几分。

  “嗯。”她明灿灿的瞳眸好纯真、好可爱。

  “非常好,显然我们已经取得共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第三度掉头想离开她──而他的腰际也第三度多了一双紧紧圈上来的细嫩手臂。

  “章水笙──”他已经气不出来了,压根儿就接近欢喜的地步。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已经说好了。”

  她抬头,清艳细致的容颜笑眯眯的,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对这样的面孔发作。

  “不走,陪我。”她赖在他怀里撒娇。

  “刚刚已经说过了你该睡午觉,你也答应听我的话,怎么转眼又赖皮?”他努力想板起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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