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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样的女人 page 9 作者:凌淑芬

  “楼先生……”江石洲迟疑了一下。“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漏网的人证实是施长淮,当天他在离开之前……应该会先知会他未婚妻章小姐。”

  他枭鹰般的锐眼倏地盯向助手。

  江石洲直率地说下去。“只要章小姐还记得旧时的情景,她能帮助我们确定离开的人究竟是不是施长淮。”

  “但是她不记得了。”

  “您确定吗?”江石洲提醒他:“这等大事马虎不得,如果处理得不够干净只会替我们带来危机,这点您应该最清楚。”

  是,他应该比任何人清楚,毕竟,他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二十年后回头反噬仇人一口。

  “去,找出那个人!”楼定风冷冰冰地命令,“即使他藏在北极的冰层下,我也要你把他挖出来。”

  “是。”江石洲收拾好散落的卷宗,欠欠身离去。

  他不动不语,任桌上点点滴滴的茶水流落他的裤管,手掌的划伤悄悄泛出血丝。心头,不断盘旋着一个令人怒愕的思绪──

  施长淮,还活着!

  今天的气氛相当诡异,水笙一早起床便察觉了。

  首先,今早的天色阴沉沉的。气象报告指出,本年度雨季的最后一场雷雨将倾泄而下。雨后流金岛便正式进入秋季。她讨厌雨天。不知如何,雨总是让她联想到不祥的事。

  其次,则是大宅佣人们的态度。

  “章小姐,你醒了。早餐已经准备好,我叫小莉端给你。”张太太急匆匆从她身旁刮过去。

  “楼先生呢?”她拉住管家。

  “楼先生今天整天都会待在书房里,可是他的心情很差,你最好别去吵他,让他独处一阵子。”张太太展现不同于以往的忧虑眼神。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去找他,你们别想再阻止我。”

  其实她吵架当天就想与他谈和了,偏偏大伙儿一致决议应该让老板吃吃苦头,才会晓得珍惜她的存在,重视他们的效忠。大家仿佛在她身上装了雷达似的,每次她试图偷溜进他房里,他们就会及时出现,然后想尽办法劝退她。

  今晚是她第八夜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她相信他的体温,相信他赶不走她时挫败的叹息,相信他环着她入睡的感觉,相信身畔有他的安全感。她相信他!

  “章小姐,今天的时机比较特殊……”

  水笙知道。正因为她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浮动的奇谲气息,才迫切地想接近他,试图寻回一些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往常他总能带给她的平抚感觉一般。

  “他吃早餐了吗?”如果还没有,他们可以一起吃。

  “没有,不过……他今天可能没什么食欲……”张太太支支吾吾的。

  “为什么?”

  “没事没事。章小姐,总之你尽量别去找他。记住哦!你千万别去找他。”张太太忙不迭躲进厨房里。

  水笙带着一肚子纳闷走上楼梯。管家实在没理由强调她不能去见他。过去几天她一直维持低姿态,说话、走路的声音都放得小小的,而平时他就是喜欢她安静乖巧的模样,所以循规蹈矩了几天之后,现在应该是和谈的好时机。

  停在书房门口,先侧耳听听看──没声音,他真的关在里面吗?

  “章小姐。”小莉突然从她身后蹦出来,几乎吓坏她,“章小姐,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赶快下去!千万别让楼先生遇到你。”

  “为什么?”她有种错觉,自己仿佛突然成为众人眼中的小绵羊,而大野狼楼定风正准备拿她当开胃菜,她才刚起床,即使真要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好歹也得等上几个小时。

  “我也不晓得,张太太一大早就嘱咐所有人,今天务必把你和先生隔开。”小莉搔搔脑袋。“她替先生工作的时间比较长,或许知道什么内幕也说不字。”

  “哦?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水笙瞪着木门纳闷。今天究竟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昨天楼定风在走廊碰见她的态度和平常一样,夹带着几分气恼和无可奈何,没理由一夜之间忽然转性呀!

  她试探性地上前敲敲门。“楼大哥?”

  “……”

  没回音。

  “楼大哥。”

  “……走开!”语音模糊低哑,仿佛嘴里含了东西。

  她径自推门进去,霎时被一股扑鼻的烟酒浓味儿呛到,平时淡雅清净的书房,此刻闻起来活脱脱像间酒吧。

  “咳咳──楼大哥,这么呛的房间你怎么待得住?”原来他也会抽烟喝酒。同住了半年多,她从没发现他竟会允许自己染上这等恶习,平常的他委实太自律了。

  她用力挥开缠绕在鼻端的窒闷气息,走向落地窗刷地拉开帘幔。

  轰隆一声!白色电火劈开云层下的世界,闪光的尾端仿佛延伸到窗台前,她的眼前一花,恍惚觉得尖锐的闪电刺向她的心坎。她畏怯地退后一步。

  “水笙?”楼定风突然唤住她。

  “什么事,楼大哥?”

  “出去。”冰冷而没有感情。

  她急急迎上去,“可是你还没──”

  “出去!”

  琥珀色的酒瓶凌空飞过来,穿透落地窗玻璃, 啷!震天价响的碎裂声回荡着四周,其中几片玻璃躲向她的方向,刷刺她粉嫩嫩的面颊。

  “啊!”她呼痛,纤手摸向发旁。流血了!

  楼定风也愣住了,身子微微蠕动一下,终究仍坐下来按兵不动。

  他看起来糟糕透顶。两只眼睛胀得发红,蛛网般的血丝遍布在白色的眼球上。凌乱的黑发用手指扒过无数次,下垂的刘海半遮住眼眸。沉重的烟味酒气正是从他身上发源出来。

  “你……你怎么了?”她完全被他诡异的外形震吓住。

  他吼她,他拿东西扔她,他害她流血。

  “滚!听见没有?”他大步跨向窗台前,刷地又拉回敞开的布幕。

  “你……你要这样子嘛……我又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担心他不吃早餐会饿坏胃,这才好心进来提醒他,他何必凶巴巴的。

  亮莹色的泪珠开始在她目眶中汇聚。

  “你没做错什么!”她颠颠倒倒地躺回椅子上,嘴角挂着薄薄的冷笑。“你做错的事情可多着呢!你搞乱我的生活秩序,破坏我行事的原则,在我的地盘上闹得乌烟瘴气──”

  “我没有,你误会了,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和你闹别扭……”她以为他生气的原因和这几天来的冷战有关。

  “因为你,因为你们,所有的事情全部出错。”他恍若未曾听见她的抗允,一迳地喃喃自语。“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

  闪电砰隆打向庭园的大王椰子。

  水笙被银色的火星晃得头晕目眩。她不懂,谁是“你们”,何谓该死和不该死?偷瞧他沉郁的脸庞,一阵寒意窜过脊梁骨,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楼大哥,既然你心情不好,我下午再来找你。”急着想逃开这个阴沉可怕的地方。

  她疾步跑向门口,却差占一头撞进他怀里,他的动作好快,也没见他如何跑动,转眼间就挡在她面前。

  “逃什么?心虚吗?”楼定风晃晃头想摇出一些神智,眼前看出去仍然是白茫茫的双重世界。啊!好昏……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有些大舌头。“无论你逃到何处,我总是找得到你,姓施的也一样!你们必须为自己做出的好事付出代价!”

  “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水笙完全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求求你,我想出去……”

  “死了,全死了。”他呢喃着滑下门板,跌坐在地毯上。“根本不该死的……他应该好端端少着,从上到晚念着我为何不带女朋友回来让他们看看;还有小妹,如果她没走,今年该是大四的学生了,她会成天缠着我塞零用钱给她,因为她看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宅子里不该这样冷清清的光景,他们应该全活着才对。”

  她的眼眶噙着泪水。他在说他的家人,以前从没机会听他提起过──

  “楼大哥,”她蹲下来轻触他的手臂。“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酒醒之后心情就会改善一点。”

  “让开!”他陡然挥开她的抚碰。她重心不稳地跌坐在直上。“谁要你来猫哭耗子?酒醒之后又如何?我的家人会活过来吗?不会!永远不会!你仍然过得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而他们呢?他们必须躺在泥土里,胸口永远积着一股怨气!”

  “不……不要这样……跟我没有关系的……”她吓呆了。

  “当然有!”他突然跳起来,用力揪起她的肩膀。她仿佛被两根铁钳架在半空中,肩胛骨紧崩得几乎断裂。楼定风罔顾她的呻吟呼痛。使劲摇撼她。“就是你们!都是你们利欲薰心的结果!为了钱,二十年前的今天,几十条人命硬生生给你们逼死了!对,或许你不是直接下手的原凶。那又如何?你们一家人也逃不了干系,还有姓施的!姓唐的!你们一个个也别想溜走!”

  雷声隆隆!气层间,阴电阳电相交的次数越来越密集,每道霹雳照亮他的半边脸颊,忽明忽暗,充血的眼睛显现出无限的愤怼狰狞。

  水笙倏然产生错觉,眼前的男人不是楼定风!而是别一个被附身的男人!恨憎邪恶,宛如“雪湖山庄”的幽灵。

  “不是我!和我没关系!”她惊叫,惶乱地挣脱他的撑握。“不是我!不是我!”

  雷的怒吼震撼了他的指控。

  都是你们的错!你们要付出代价!你!你要付出代价!

  风涛刮开合掩的落地窗,势力万钧的豪雨冲进防护网。湿了,全世界都湿了,即使是躲在屋檐角落也不得平安,而她却一直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不得平安!

  “不要!”她尖叫,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开他的钳制,她没命地冲出书房,冲下楼梯,恍惚中也冲出大门。

  “水笙!”滂沱大雨遮断身后的呼喊。她极力赂前奔出去风雷电雨在四周环绕,不断追打着她。

  二十年前的今天,几十条人命硬生生给你们逼死了!你们!你!都是你!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她必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没有鬼魂的地方。

  冒出火星的树干当着她的头压下来。她闪开,跌倒,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又跌倒,再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玻璃象牙塔倾刻间彻底的翻覆。

  她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第七章

  好痛!

  楼定风呻吟出声,然后马上后悔自己的轻举妄动 ,他的呢喃听进耳里简直和打雷同样洪亮。

  对,雷。他扶着脑袋坐起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挂钟显示着现在已经下午五点多,他隐约记得今天早上听见轰隆隆的雷鸣,耳边又响起乱七八糟的喧闹声,接着就醉得不醒人事了。

  窗外,电火方才止息,骤雨却没有减弱的迹象。

  他勉强撑起身子,走出了书房,才发现不太对劲,宅子里安静得离谱,人呢?全上哪儿去了?

  “张太──”他拔高嗓门,叫唤到一半就畏缩地按住额角。“张太太,老程,小莉?”声音小了许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这一天,这一次!老实说,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晕和清醒的过程对他而言如同死过一次,而“临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后往往记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汤一样。

  孟婆汤,多传神!他微微苦笑。

  整栋屋子空空荡荡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厨房找杯水喝,差点被冲出来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大雨中跑进来,现在又急着出门,“楼先生,不……不好……”

  “我的确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给他们找到借口偷懒了,这帮家伙真令他的眼睛松懈不得。“其他人呢?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终于顺过那口气。

  “找她?”他刹那间提高警觉。“她跑出去了?跟谁?又和那个姜文瑜?”

  “哎呀,楼先生,你真的不记得喽?”小莉着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水笙小姐突然冲出去,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张太太赶紧上楼告诉您,可是您说尽管让她去,以后不想再管她了。我们只好待在家里等她回来。直到刚刚张太太发觉情况不太对劲,章小姐怎么还没露面?而且气象报告又说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强的暴风云团要来,所以才叫大家赶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原来记忆中喧闹的声音不仅是雷响,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们吵了些什么?他完全不记得。

  暴风雨!他突然心中一凉。

  “赶快出去找她!”他跳起来,顾不得脑袋里装满一队敲锣打鼓的小士兵。“务必在另一波暴风雨来袭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缓下来,筋疲力尽的身子承受着风雨的刮打,她已近乎无知无觉的状态。

  好冷、好累。她出来多久了?一个小时?一天?一星期?感觉上仿佛过了几十年了,周围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缓缓往前走,不知道饥饿,不知道干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独和湿冷。

  哪里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脚下踩中某个尖锐的物体也不觉得痛,茫然低下头,才发觉左脚的拖鞋失踪了,白玉色的脚踝沾满泥泞,污渍中混着一缕鲜红。

  血,隐约记得早上似乎也流过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记得了,谁豁她流血的?

  楼定风……

  她的大脑自动排队这个名字。现在,现在还不是想他的时候。

  她必须先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见了。他们找过每个她可能去的地方。问过每个她可能遇见的人,但是没用,谁也说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医院问过所有认识她的医生,大伙儿都摇头回答她没来。”稍后加入搜寻的江石洲率先报告他的结果。

  姜文瑜家里则是楼定风亲自去找的,也没消息。

  “花店、杂货铺、超级商店全去问过了,章小姐没去。”张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没有人去找过‘雪湖山庄’?”他缓缓问道。

  “我下午开车绕过一圈,可是那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老程站出来答话。

  “水笙走到雪湖山庄好歹也要花上十个小时,谁晓得她走正路或绕小路,你下午时候去,怎么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总之,大伙儿再出去找一遍,无论有没有找到,晚上十点以前必须赶回来,屋外的雨势已经加强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声。“我去‘雪湖山庄’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预感自己会在那个区域找到她。

  气温随着倾泄的万点水流而下降,当楼定风抵达“雪湖山庄”时,流金岛的温度已经逼近秋末冬初的气候。他拉拢薄软的夏季风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着脖颈沾湿他的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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