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琪狡黠地一笑,“是不是庄严那混小子欺负你?好,我立刻拿下他,痛打一顿给你出气。”
柳星吓了一跳,急急伸出头嚷:“没有没有,他没有欺负我……”
一眼瞧见罗文琪促狭的笑容,才知道上了当,只羞得恨不能立刻凭空消失。
罗文琪叹了口气,“庄严是该好好痛打,这个没轻重的家伙,弄得你脖颈里全是红印,幸好是晚饭时间,府内人少,要是让人瞧见了还得了?我拿了冰麝生肌膏来,临睡前记得擦。”
柳星如中雷击,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罗大哥,我……”
罗文琪手指轻点在他唇上,“傻孩子,别责怪自己,发生了,就去面对。如果是对的,就坚持,懂吗?”
柳星深深地垂下头,“我……我是不是非常坏?明明心里喜欢你,可是又跟庄严……”
罗文琪笑出了声,“真是个小傻瓜,你跟庄严相处几年,经常赌气吵架,心里其实在乎他,只是不承认而已。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总觉得我有恩于你,想要报恩,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想着以情报恩……”
柳星茫然若失,心中的迷雾似被拨开了一条缝,隐隐看到了什么。
罗文琪含笑捏着柳星吹弹欲破的脸蛋,“我们同命相怜,相依为命,皆是手足之情,你只是分辨不清罢了。若不然,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对我,可曾像对庄严那样,又是气来又是恨的?”
柳星大窘,红晕满颊,更显秀丽无双。
这等风姿,就是罗文琪看了也觉惊艳,忍不住叹道:“你这模样儿万中无一,只可惜便宜了庄严那头夯牛,一点不知爱怜,胡乱折腾人……下次他再敢这样待你,我绝对饶不了他。”
“罗大哥别取笑我了……”柳星已是无地自容。
见他如此羞惭,罗文琪便不再逗笑,取来药膏,细心地替他擦。
沉默片刻,柳星忽又道:“可我现在这样,其他人会更加瞧我不起,定然笑我不知廉耻,媚惑勾引什么的……”
罗文琪手一颤,险些失手跌了药膏,心中浪潮汹涌,直欲冲出胸膛。
柳星一语既出,便自大悔,抱住了罗文琪,“对不住,罗大哥,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
103
罗文琪反手搂住柳星的肩,淡淡一笑,“在那些正人君子的眼中,你我都是这等人,今生也休想翻身了。人生在世,只求问心无愧就好,何须管他人怎样评论?柳星,你记住,人是为自己活的,不是为世俗礼教活的,只要能觅得一知己良伴,终生相守,幸福到老,根本不必理会别人。”
“是!”柳星心中喜悦莫名,眼中亮起了光芒,有罗大哥这番话,他不会再惧怕世间任何人了。
罗文琪点点柳星的鼻子,眸光尽是宠爱,“过两天你就要上任,这几日便好生留在房中休息,上任时可别闹出笑话来。”
“再拖几天好不好?我舍不下你。”
“你是舍不下庄严吧?”
柳星含嗔佯怨,“罗大哥,都是你,把我推给庄严,这会儿得空看笑话……”
正在嬉闹,忽听庄严在门外道:“罗将军,黑沙镇急报。”
“说曹操,曹操就到。”罗文琪一笑,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庄严便挤了进来,一双眼睛咕碌碌直盯向床上的柳星,竟连行礼也忘了。
柳星大羞,忙躲入被中,心中自是将庄严骂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急报?”罗文琪问了两遍,庄严也没听见,只得用力一拍他的肩,才算唤回失掉的魂儿。
“啊,是黑沙镇总兵飞马传信,说柔然的大耶氏可汗要向他递交求和书,特向罗将军禀报,请示下。”
罗文琪迅速扫了一眼信笺,“这是大事,得和大将军商量之后才能定夺。你立刻传令黑沙镇,让他们严阵以待,等候将令。千万莫要大意,以免中了柔然人的圈套。”
庄严应了一声,却磨磨蹭蹭不出去。
罗文琪踢了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骂道:“混小子,放开了贼胆,便不知顾忌了?不知情识趣也罢了,合该款款温柔些,弄得跟拿贼似的,谁受得了?趁早给我离两日,让他好生休养。”
庄严面红耳赤,想不到罗文琪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和柳星的事了,这下倒也去了顾虑,连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袋,塞在柳星的枕边,方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罗文琪好奇,拆开袋一看,不禁“扑哧”一笑,“又是牛肉干,看来庄严这家伙爱一个人的表现,就是拿肉脯十足喂肥他。”大笑而出。
柳星奇窘难当,待屋里寂静下来,才敢探出头,骂道:“蠢牛木牛,送什么不好,就知道送肉干,我又不是猪,整天要吃不成?让罗大哥笑话我,哼,下回再也不睬你了。”
口中说着,拈了一片牛肉干看时,这肉干切得极薄,以各色香料熏制后风干,色如胭脂,薄如蝉翼,呈半透明色,咀嚼起来,韧而有劲,越嚼越香,想来是精心炮制的。心中一甜,不知不觉将一袋牛肉干都吃了个光。
付出了多少感情与眼泪,今日才算有了回应。原来,情爱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却是如此回味隽永……
柳星在满怀幸福中恍惚睡去,眼角还残存着淡淡的泪痕,一丝浅笑却挂在了唇边。
104
罗文琪的卧室内,高靖廷和桑赤松甥舅两人僵持静默,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这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视对方是世间唯一的亲人,甥舅间还是第一次爆发如此大的争执,谁也无法说服谁。
一个气外甥不听话,一个气老舅不理解,各自赌气,不理对方。
重伤初醒,又强自支撑坐了半日,高靖廷终究吃不消,额头豆粒大的冷汗直流,脸色越来越白。
桑赤松心疼不已,只好先行投降,“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求你了,快吃了药吃点东西。你不爱惜自己,老舅我还舍不得。”一碗药,一碗牛乳同时递到近前。
高靖廷神色倔强,“舅舅,我的脾气你知道,除非你答应我,否则,我宁可自己熬。”
桑赤松气得脸发青,“你拿自己的命和我拼有什么用?我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用?你如今不过是单相思,人家龙骧将军未必心中有你,趁早给我死心吧。”
高靖廷一噎,心底一阵深深的刺痛,“那是我的事了,只要舅舅你别管我就成。”
桑赤松再忍不下怒火,“这种事连爹娘都管不了,何况我这个舅舅?你违背对你娘发的誓言也罢,自毁前程也罢,都是你的事,我拦了也是白作仇人。你这次伤了肾气,就算日后伤愈,也会留下子嗣艰难的毛病。如今你再糟蹋身体,我姐姐可真要绝后人了!”
狠命将手里的碗砸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语如晴天霹雳,重重击在高靖廷心上!
子嗣艰难……
这四个字意味着他将再也不能生儿育女,永远失去做父亲的权利……
一个男人最骄傲的权利……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惩罚他,连延续后代的资格都剥夺走……
十几年来拼杀疆场,就是上为光宗耀祖,下为荫庇子孙,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
高靖廷脑中轰轰直响,周围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到,耳边翻来覆去只有桑赤松这句话,心口如燃烈火,几欲爆裂了胸膛……
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猛然间大吼一声:“来人,拿酒来!”
随侍的亲兵吓了一跳,迟疑不去,重伤之人哪能喝酒?这不是找死吗?
高靖廷怒不可遏,“好好,没人肯听我的是不是?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挺身跳下了床。
亲兵们大惊,慌忙道:“大将军莫急,我们这就去拿。”其中几个伶俐的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去拿酒,另两个分头去找罗文琪和桑赤松。
罗文琪虽不喜烈酒,因将士们好饮,府中也存了不少,那亲兵捡了一个最小的坛子,磨磨蹭蹭,一步挪三寸地走,心急如烧,只盼速速来人解围。
谁知刚到院门口,忽见高靖廷大步走出房间,一把夺过酒坛,拍去泥封,猛灌了几大口。酒性太烈,顿时呛得剧烈咳嗽,唇边溢出的酒水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烈酒入腹,如火厉焚,痛不可忍……
高靖廷踉跄了几步,突然仰天大笑,“好酒,舒服舒服,果然一醉解千愁……”又狂饮不止。
第九章
正在此时,前来探病的沙近勇走了进来,一见此景,惊得魂飞天外,抢上前便夺酒坛,“大将军,你疯了……”
高靖廷抬腿一脚踢开沙近勇,冷笑道:“如果我不是骠骑大将军,你还会担心我吗?”
沙近勇一怔,虽然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感觉到语气的凄凉与伤痛,没来由得心中酸楚,“扑通”跪倒,抱住了高靖廷的腿。
“我从军十年,一直在大将军帐下,大将军待我如手兄,沙近勇铭感五内。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誓死追随……”
高靖廷发红的眼睛慢慢转向沙近勇,“誓死追随……那是你,不是他,不是他……假如我不是骠骑大将军,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纵声狂笑,越笑越响,到最后,已似哭泣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全慌了神,齐刷刷跪倒一片,“大将军,求您别喝了。”
高靖廷以手点指众人,“你们都来逼我,我爹,我舅舅一个个都这样!从小到大,有哪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全是为了我爹临终遗愿,为了我娘封一品诰命夫人,为了替高家光耀门楣……老子今天不干了,怎么样?”
咆哮声如雷,直似暴怒的黑豹!
众人从未见过高靖廷这般失态,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怒吼之后,高靖廷心口的郁积略松了些,看着跪在地上的部属,不禁一阵悲凉,长叹一声,又端起了酒坛。
一只手从旁伸来,夺去酒坛,掷在地上,砰然声中,酒水四溅。
“谁敢如此大胆……”高靖廷猛然揪住了身旁的人,就在挥拳的一瞬间,定在了半空。
那双清澈澄净的眼睛,如清泉,似晨星,光华莹然,睡里梦里也不会忘记……
千百次萦回,前世今生,不能放手,无论付出多少,也不想放弃的人……
罗文琪向周围扫了一眼,温言道:“大将军这儿有我,你们先出去,切莫胡乱猜测,以免误起流言,知道吗?”
沙近勇忙道:“属下明白,今天的事,保管没人敢说一个字!”起身领着众亲兵退出,带上了院门。
一时间四周静寂下来。
高靖廷急促地喘着气,极度虚弱的身体经此一番折腾,已经撑不住了,摇摇欲坠。
罗文琪扶住了他。
高靖廷看着罗文琪的眼睛,“放开,我高靖廷不需要别人同情。”
罗文琪忍不住怒火,“你伤成这样,还不顾身体搅闹,一点不知轻重!你的安危关乎着整个边境,怎能任着性子胡来?”
一语戳得高靖廷心头剧痛,冷笑道:“对,我怎么忘了,你罗文琪关心的只是骠骑大将军,而不是我高靖廷!我的死活与你何干?若是为了边境,好,我这就上奏朝廷,请皇上升你做骠骑大将军,从此你也不必再来问我!”
罗文琪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登时一呆,“你……你以为我觊觎这大将军的权位……”
酒劲上冲,高靖廷脑中迷糊,已管不住自己,“你如此关切,不过认着骠骑大将军的名号。在你心目中,我高靖廷恐怕只是个陌路人罢了……”
冷语寒似三冬雪……
罗文琪胸中一窒,好一会儿才透出这口气来,只当他醉人醉话,不必在意就好……
忽见那清俊秀逸的人被自己的话刺得神色黯然,高靖廷心头针扎了一样难受,不想这样伤他,不说却又伤己……
内心激烈冲突,突觉天眩地转……
罗文琪大惊,顾不了那么多,强行架着他回到房内。高靖廷一路挣扎,最后还是被放到了床上。
冷湿的白巾擦拭着燥热的脸,狂乱的头脑略清醒了些,昏暗的烛光下,罗文琪的背影飘逸如仙,宛然凌云之鹤……
多想拥他入怀,再也不放他离开……
就在罗文琪靠近的一瞬间,高靖廷猝然抱住了他的腰,狠狠的似欲揉入胸膛。
106
罗文琪一惊,本能地扣住了高靖廷的肩膀,欲待运力,又怕震裂他的伤口,一迟疑间,已被抱了个结实。
“文琪……文琪……”高靖廷喃喃着,声音中充满了焦灼的痛楚。
“大将军,你喝醉了……”罗文琪深吸了口气,“来,先躺下,喝点醒酒汤就会好。”
“我没醉,我清醒的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高靖廷深深嗅着罗文琪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木樨清香,一种迫不及待地恐慌感令他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文琪……”
不要拒绝我,文琪,我已一无所有……
罗文琪全身一震,下意识地捶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生疼。
苦笑,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到哪里都逃脱不了吗?
高靖廷一语出口,便知自己唐突,可是已不能再反悔。
长痛不如短痛,是死是活,来个痛快吧……
气氛沉默如青石,唯有烛火摇曳,暗影重重。
罗文琪终于开了口,“文琪视大将军如手足,战场上的生死兄弟,铁血情义,永不敢忘……”
一语似铁锤兜头狠砸下来,打得高靖廷一下子懵了。
生死兄弟!
多么干脆利落的一句话,绝了所有的希望与期待!
长久以来的种种梦想,此时显得异常可笑,正如桑赤松而言,不过是自己单相思而已……
生死兄弟,不过是一句安慰话。说穿了,在罗文琪心目中,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是……
失败得真彻底,甚至,连缓冲的余地也没有,就这样,从希望的山峰摔进了深渊!
摩云一语双关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别费力气了,高将军,你不可能赢的。”
原来,摩云早已知道自己必会失败!
刹时间,摩云和罗文琪之间所有的疑问全部有了答案。
罗文琪喜欢的是……摩云!
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可是一直自欺欺人地以为,罗文琪忠君爱国,断不会因私废公,更加不会接受摩云,置身于嫌疑之地……
可他完全错了,罗文琪不会因私废公,却忠于自己的感情……
从前掩盖的一切火焰般清晰地燃烧在脑海中,烧尽了理智与清醒……
压抑在心底的种种痛苦如洪流汹涌,不可抑制。
高靖廷倏地昂起头,精锐的目光直射入罗文琪眸中,“那么,摩云呢?你可以接受一个外族人,却独独不能接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