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影的两道柳眉弯蹩着。月亮?在哪里?她的身上没有月亮,她只有镜子和兔子。今晚是中秋,他是被中秋的月色迷晕了头吗?怎会把她当成了月亮?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他轻轻地挪移她的脸,集中注意力在她的一双眼
“它瞎了。”敛影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偏着脸躲开也的丰指。
“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兰析不让她躲,只手抬她的下巴,指触碰她的眼睑,发现无法将它张开、就连外力也不能。
“后天。你在做什么?”他在她脸上游移的手,力道缓而适中、小心翼翼地,令她满是好奇。
“看病。”兰析点了她双眼四处的穴位,见她的双眼还是不睁开,怪异的病象使得他大惑不解,忍不住执起她的手,开始打探她的脉象。
她纳闷不已,“刺客也当大夫?”他在杀人之外,对医术也有钻研?
“是我这大夫兼差当刺客。你瞎了几年?”他边把脉边间,并且挪出另一只手,把那只一直想挤进他们两人之间的大白兔赶开。
“十年。”
“还来得及治。”失明的时间尚在能接受的范围,她的年纪轻,且又不是天生失明,治愈的机会颇大。
“我的双眼就算来了华佗也无治愈之望。”当年带她去天狩阁的白歼陌。私底下不知找了多少高明大夫为她诊看过,每个名医在看她的双眼前都对自己的医术吹捧夸赞不已,在看了之后却又个个垂头丧气,就连御医都放弃了。
兰析在把探她的脉象后,赫然察觉她所说的后天是指什么。
毒,有人将她毒瞎了。
“你是被谁下毒弄瞎的?”兰析试着心平气和地为她找出体内所中的毒,却不能抑止愤怒。是谁狠心地夺去了她的双眼?
“巫怀赋。”敛影没有表情,也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表情。失明了十年,她早已放弃恨意习惯了黑暗,没什么能再伤害她。
仔细诊出她所中的毒后,兰析握着她的手发怔。
难怪她会说华佗难治。这种毒…是能治,但天底下却没有人会肯帮她治。他以为医书上所记载的这种毒早已失传,江湖上不会有人敢用,可是却运气好得让他给遇上了……现在该如何?要不要为她治?
敛影不知他的困扰,伸出一只手,安然地抚着栖息在身边的大白兔。大白兔轻舔她的手心惹出她的一串笑,她的笑声像一阵乐音,清清脆脆地敲击着兰析的双耳。她脸上的笑容干净清雅,使他又忍不住心中的一阵悸动,又为她的那双眼觉得遗憾。
“这毒的来历不简单,毒性之烈,内入五脏外伤眼髓,说无治愈之望,并非言过其实,但……也不是不能。”他喃喃地说着,双手再度覆上她的眼,潜心地研究她中毒的情况有多深。
感觉他又把脉又检查她的双眼,这名不请自来的大夫令敛影好想叹息。
他拎着她的兔子,大老远的把她从天狩阁里抱走,不将她灭口还在诊看她的双眼,现在刺客都是这样当的?还是江湖规矩已改,她己经跟不上潮流了?而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疑问,他说她值两颗月亮,那是不是代表她长得很像月亮?这些年来她总是用水镜看别人,从未用水镜将自己好好看过,难道在不知不觉间,她的长相变了,而且变得让这名男子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将手从白兔的身上移开,伸至一旁的水镜镜面上想解开心底的疑惑,可是她愈看愈胡涂。她长得……很正常嘛,不像月亮;而透过水镜看来,他在审看她双眼的样子相当认真,似乎是真的想医治她。
“后羿……”
他皱眉纠正,“是兰析不是后羿。还有,把你的兔子拎远点。”她再三地说出后羿这名字令他感到介意,而那只一直在他身旁咬着他衣袖的大白兔更是不顺他的心。
“兰析,我不想治我的双眼。”敛影拉下他放在她脸上的双手轻握着,指尖探索着他的掌心。他掌心的纹路好深,像是用刀斧刻出的。
他瞪大了眼,“你不想?”她不想复明?她不想用双眼见见这花花的大千世界?她不想看……他?
“不想。”她绽出一抹笑,坚决地、清晰地告诉他。他可能是个医术超绝的大夫,他可能可以医好她的双眼,但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她并不想被治好。
“这毒会让你失明一辈子。”她也许不明白这毒的烈性,这不是只有让她短暂的失明而已,她会赔上一生。
她摇头,“我对这个世界没有看的渴望,这双眼治与不治,无妨。”
没有看的渴望?连对他……也没有?有瞬间,失落将他的心涨满,不留一丝空隙。
敛影只觉得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而后轻轻撤开。手心里失去了他的温度,她感到寒冷,无法阻止自己想握回他的手的冲动。
“接下来你要带我去哪?把我交给谁处置?”他对她的双眼放手了,那他何时也要放开她?他,又要将她交给谁?
兰析低首看着她,看得出神专注。
她的面螟莹亮,韵如秋波,一丝一缕地扣动他的心灵,他无法想象将她交给左容容后,她会有何处境。她像一抹月光,一旦拥有就难以放开,而他是不愿放手的男子,将她交于他人的念头几乎让他不能忍受,他必须占据她。
“我不把你交出去。”他抬起手捧抚着她的脸,声调低哑,连自己也觉得陌生。但他不后悔,他一点也不后悔说出这句话。
“你总不能一直留着我。”敛影恍然地感受他的抚触, 不知这双温柔的双手还能停留多久。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他喃喃地说着,指尖拂过她的眼、她的眉,停驻在她的唇上,再三流连不去。
“可以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微弱,她听不清,于是更靠近他的脸庞。
兰析两手抵在她的身侧,将她圈在胸怀中,而后俯身在她的耳际,清楚的让她听见,”一直留着你。”
空气中浮动着撩人的情思。
客房内太寂静,敛影听见彼此之间交错的气息。
她又想起射月时的后羿,想起他的模样。
拉开长弓的胳臂,肌肉贲起,仰看明月的眼眸,炯炯专挚,围绕在她身畔的体温,温暖微醺。
浊重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际,暖暖地熨烫至她的心底,她浑身紧张起来,胸腔剧烈震动,他的话语如同浓烈的美酒,从他的口中倾流,淌流过她的脸庞、颈项、手臂、指尖……缓缓地,在她每一寸肌肤蔓延。
她记得教导养育她的白仟陌曾对她说过,爱情,总是在月亮特别美好的夜晚,蓦地燃烧。
“把我这话收着。考虑考虑。”他又说着,看艳丽如霞的红晕在她脸上泛起,他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静静沉醉。
静谧美好的气氛忽然被打断,兰析的腿上多了一个沉沉的重量。
他不得不终止对佳人俏颜的迷视,不耐烦的往下一看,搅局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那只大白免。敛影饲养的宠物正坐在他的腿上,把他的手相当成红萝卜啃,使他的指间痒痒麻麻的;而在它两颗巨大的门牙不停地啮咬着他的手指时,它健壮的后腿也使力地前进,似乎想将他驱离她的身边。
兰析朝那只胖得有点不像兔的大白兔冷瞪一会儿,缓缓挪开与敛影之间的距离,大白兔将他赶开之后,马上代替他跳迸敛影的怀里,在敛影的胸腹间大大方方地磨蹭,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一股酸味浸人他的体内,渐渐地开始发酵,迅速膨胀。
“这兔子你养来何用?”养只狗可以看门,养只猫可以捕鼠,但养只免…她养来防狼吗?
“不用水镜时,它是我的小向导。”敛影一手捂着酡红的脸蛋,一手爱怜地轻抚大白兔。
“它是兔不是狗。”一只兔子能带路?别笑掉它的两颗大门牙了!
“它很聪明。”敛影含笑地为它辩驳,只手逗弄大白兔的双耳,让它舒服得连两眼都闭上,四平八稳地赖在她的大腿上咕噜咕噜地打起盹。
兰析愈看那只兔子愈觉得刺眼。
“你养了多久?”他多靠近她一点都不行?而它竟然把他赶跑,好来睡在她腿上?
“很多年。”白仟陌在过世前,总怕她一个人会觉得孤单,于是把它送给她作伴。这些年来,它一直代替白仟陌陪在她身边,就像白仟陌的关怀不曾离开。
“老兔子。”
敛影怀里的大白免听了兰析的话后,立刻张开两眼竖起了长耳,晃头晃脑地跳至他面前,朝他仰视了一阵,接着在他的手指上大大地张口一咬,然后又摇摆着长耳,蹦蹦跳跳地跳回敛影身上,彷佛在对他撂下战帖似的,斜睨着眼对他露出胜利的白牙。
咬他?这只食草类的小畜牲咬他?
兰析抬起手指,发现上头被咬出两边带有血迹的保保齿痕,他冒火地转瞪那只作恶的兔子,但在迎向大白兔眼底的凶光时,他的火气却迅速消散,反而换上了不解的迷思。区区一只兔子,它会用这种似有深仇大恨的眼神看人?竟然会对他有这么深的敌意?
看那只对他怀有敌意的大白兔赖在敛影怀里,既享受又防备地用红通通的大眼瞪着他,他忽然有些领悟它咬他的举动所为何来。
兰析的两眼瞬闲瞇成一条细细的窄缝。
“这只兔是公还是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把他当情敌不成?
“公兔。”敛影不知怀里的兔子对他做了什么,还将腿上的兔子抱起,想要借给他玩一玩。
“早饭我想吃三杯兔。”很好,他很久没吃兔肉了。
“不能吃它!”她吓得赶紧将双手收回,保护地紧紧把兔子抱在胸前。
大白免得意洋洋地亮出大门牙,示威地对两眼喷火的兰析抬高下巴,长长的耳朵前前后后地招摇晃荡。
兰析闷闷地看着大白兔胜利者的姿态,猛然发现自己在做一件很蠢的事——与兔子吃醋。
敛影举着不动,光滑的脸孔掠过一丝苍白和不安。
即使看不见,在这人群纷扰的客栈大厅里,她仍可以感受到一波波诧异的眼神投注在她身上。人们一定都在看她吧?都在猜测她这个瞎子该怎么用膳。
打从被兰析从天狩阁强行带走后,兰析伊然就像名保护者,自动自发地照料她的一切,不给理由也不让她问原因;大半的时间里,他都沉默得很,总是静静地看着她。
闷在客房里两天,兰析看她只会待在房里玩大白兔,认为她太安静也太少活动,一点也不忌讳她眼盲的不便就把她带到外头来。他不把她的眼盲当一回事是很好,但他有没有想过,人们会怎么看她?教她在人前用膳……他忘了她看不见吗?他是想让她在人前出窘吗?
没把水镜带出来,她根本就看不见摆在她面前的饭菜是什么,又是在哪个方向,而兰析的动作又很轻,她的耳朵听不见他细微的音量,也无从听音辨位、一直枯坐在这儿,鲜少有过的情绪都在此时冒了出来,第一次真真正正体验到她是个瞎子的事实。她可以听见邻桌的客人已在对她议论纷纷,还有许多耳语四处八方的在大厅里流窜。她好想找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天晓得还有多少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和她同坐一桌的兰析,他不以她为耻?
兰析吃了些许饭菜后,发现敛影都没用饭菜,一径地拿着筷子发呆,而与她形影不离的那只大白兔倒是大方地坐在桌上,两只前脚紧抱着一颗高丽菜,大啖甜美可口的午饭,完全没理会它主人的异样。
“怎么不吃?”她的兔子都快吃得肚子滚出一圈圆球了,而她碗里堆着原封未动的白饭,也没动筷。
“我……”敛影捉紧了筷子,将头垂得低低的,不知该如何启口。
“你不喜欢在外头用膳?”兰析勾抬起她的脸庞,察觉她脸上有股沮丧和难堪。
她脸上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对他承认,”我看不见。”
“我挟给你。”他殷勤的为她挟来各色菜肴,在她的碗里堆成小山高。
嗅着阵阵菜肴的香味,敛影很感谢他的周到,但……这叫她怎么吃?她连碗在哪里都不知道。
“客栈里的人……他们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隔桌的客人已经在对她窃窃私语了,说她是个瞎子…在她心里动荡的感觉是什么?自卑吗?自怜吗?
由她抖瑟的双手,没见到她常抱在怀里的那面水镜,兰析恍然想起她双眼的不便。他居然忘了这事!和她相处时,她总是能用那面镜子看到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完完全全把她当成与常人无异的女人,现在到外头来,才又突显出她难堪的困境。
“是我没顾虑到你的感受。我带你回房吃。”他放下碗筷,一手拎起还在吃个不停的大白兔,一手扶着她起身。
“谢谢。”她感激地颔首,极力忍下听到那些讨论时的羞耻感。
“兰析,看来你过得挺逍遥的嘛。”一个男声叫住了他们返回的脚步。
兰析并没有回头,只对那耳熟的声音挑高了眉。
“你的朋友?”敛影随他止住了脚步,觉得那个声音卑琐嘲弄,似乎不应与他这种人有所牵连才是。
“不是。”他转身将她扶回方纔的座椅坐下、将大白兔放在她怀里,坐在她身旁等着不速之客加入他们。
观探啧啧有声地打量着兰析身旁的敛影,不客气地在他们面前坐下。
“美人作陪,莫怪你还留在这里了。”从何时起,无常君的身边也有女人相伴了?而且还是没被他毒死的女人。
观察着观探已有三分毒态的气色,兰析倒是很赞赏观探敢再找上他的勇气。
“找我找这么紧,上回的教训你没受够?”可能是他上回心太软,没对观探下个马上就要命的剧毒,今天再来找他,他是否得再奉送个小玩意给观探?
“哪有消息我就往哪走,不盲点风险如何做生意?”从上回中了兰析的毒后,他就一直紧紧追着兰析的脚步。可是兰析的行踪并不容易掌控,唯有在八月中秋过后,兰析才在这一带落了脚,一连住了三天,都没再换过地方。
“省点找我的功夫,多留点时间去料理身后事。”兰析淡淡地冷嘲,将一杯香馥的浓茶递至敛影的手心。
“我还有时间要你的解药。”观探有把握地笑着,他还要一阵子才会毒发,在毒发之前只要能从兰析的身上要来解药,他就可以打破无常君不救人的招牌。
“不给。”兰析冷冷地打了回票。自己下的毒还给解药?他没制毒再来解毒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