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她有记忆以来,周身的人便告知她:她是瞎子。是以她打小便以布巾蒙眼,看不见这个世界。
然而对她而言,所有的东西全都是朦胧不清的,说她看不见,倒不如说她是看不清楚。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爹亲和所有人都说她看不见,不过,看不见与看不清楚对她而言都无妨,她老早当自己是全盲的瞎子。困扰她的,反倒是这一人冬便来的梦境。
梦里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他总是要她等待,但她也总是等得不耐烦,两相争吵的结果——总是在近婢冬儿的叫唤下清醒过来。
那个人时时侵占她的思绪,每回想起,总是又心酸又难过又……五味杂陈。
“小姐啊——”另一名端来早膳的近婢秋儿打断她的冥思,一见元绿袖又开着窗让房内满是冷气,连忙叫道:“天儿冷,好歹也加件衣裳,甭着凉了?”
“秋儿,你今天是穿黄色的。”元绿袖清楚“看见”秋儿周身在一片白茫中闪着柔和的黄。
“小姐,别又乱说话了。”秋儿打小同元绿袖一道长大;说话自是较为尊卑不分。
元绿袖但笑不语,也许因为眼盲,她多了一些常人没有的能力,和她一块长大的秋儿都不能接受,其他人更甭谈了。其实她的能力只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好似与人们多了一份隔阂,怎么也无法消除。
于是,在众人眼中,她成了一名沉静的女子,但她心下自知她绝不是冷静之人,只是身处在这环境中,教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她总对这自小生长的地方有种怪异的突兀感,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
“冬天啊……”元绿袖心中突地闪过一个画面。心中一恸,竟湿了双眸。
“小姐,用早膳了。”秋儿的声音让元绿袖自这莫名的伤感中抽离。
“嗯。”她慢应一声,将那纷乱的心结抛诸脑后。
堂前白鸽翻飞,划过无垠蓝空,滑过百姓人家的屋檐,惊动檐下燕巢,再顺行往大道末底的华屋面去。
鸽儿“咕”的一声,飞往楼廊,一双手自楼廊下伸出,接住鸽子,解下它脚上的信笺后,再放其飞翔。
仆役装扮的家丁将信笺原封不动的呈给总管,总管拆开一看,脸色大变,遣退家丁后径自往主屋走去。
途经练武场,只见一群训练有素的门人正两两成群在对打,武器撞击声与喝叫声不绝于耳。总管无心留意他们的练习,穿过回廊往正厅疾走。
“老爷。”总管恭敬地呈上信笺,“布政史大人的急信。”
原坐于上位、年约四十、身着锦袍的男子闻言,皱起眉头,“呈。”
“是。”总管这才步上阶梯,送上信笺,待男子接过后退开一旁。只见男子看完后,眉头揪紧。
“元经,小姐何在?”
元经躬身回道:“回老爷,小姐在练武场。”
“随我来。”元世麟起身,往练武场走去。
元经以及随侍的仆役连忙跟上。
偌大的练武场已由适才元经经过时的两两对打,转变成多对一的阵仗,攻击的人采车轮方式,一波打完换另一波,意在消耗被围着的人的体力。人与人跃起落下之间,隐约可见一道比一般汉人女子高大而纤瘦的身影,那女子一身劲装,长发扎实地绾着,眼教布巾蒙住,飒飒英气自周身进出,挥剑之势有着旋风。
说也诡异,众人竟瞧不清那剑身,只觉剑光迫人,难以闪避。
一个止势,她手臂收回,剑身随之敛缩,尔后——“喝!”一声清喝,剑身应声击出,利芒骤盛,身影紧随着剑势硬是突破包围,后一个迅疾使身,剑身再托,凝势以待欲追击之众人。
人群中几个明眼慑于其势,脚步微顿,而余下之人已迎上蓄势待发的剑招。
一时间,哀叫声随着闪过的银芒响起,而她却是气定神闲地引剑回鞘。
“绿袖……这不过是练习,何必这么认真?”大师兄扶着腰起身,哀叫不已。
“大师兄,真是对不住,我不知不觉就认真了起来。”元绿袖抬手以袖拭去额上沁出的薄汗,秀逸眉儿下不见其双眸,但从其冰肌嫩颊与微弯红唇看来,揭开布巾后的她肯定颇具风情。
“绿袖每次都这样,说好只是练习,到最后都让我们不得不尽全力保命。”二师兄活络着肩膀笑道。
他做儒生打扮,手里的剑佩有剑穗,右手上臂的衣服被划破,发丝微乱。
“这样好哇!省得咱们心存侥幸,以为是练习就可以放松,这样永远不会进步。”三师兄袍服被剑砍掉大半,却豪爽的应着。
“二师兄、三师兄,你们的声音听来有些弱,是否因绿袖不知控制力道,伤了你们?”元绿袖侧耳听出二师兄、三师兄的声音有异于平常,遂问道。
“绿袖不必挂怀,技不如人,受点伤是应该的。”二师兄回答,“今天我们师兄弟总算是领教过“含光”这把名剑的厉害。
“哪里,是三位师兄及众师兄弟们谦让,才让绿袖险胜。”元绿袖唇角的笑容逸去,周身气息一凝,剑离鞘,身形微动,“铿”的一声——她手里的“含光”宝剑与身后偷袭之人短兵相接,因气的牵引致使两人为避过对方的到气而往后高跃,这一起一落,高低立见。
“爹。”元绿袖收剑人鞘,朝元世麟行礼。
“老爷。”一干师兄弟们亦整容向元世麟行礼。
“都免礼,我不都说别这般拘束了吗?”元世麟和蔼的笑着,挥挥手要他们全去疗伤休息。他走向元绿袖,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是他靠近她。“袖儿,多日不见,你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
“孩儿尚需进步,幸好世道乱,有人给孩儿练剑。”
“有事同你商量,同步进来吧。”元世麟爱怜地看着女儿,替她理理微乱的发丝,目光落至那近去她双目的布巾,眼眸一黯,随即掩去,反手牵着她因长期持剑而长茧的手,两人一道离去。
元绿袖隐隐觉察异样,但因猜不出爹亲何事烦心而作罢,任元世麟牵着走。
两人途经花园步道时,元绿袖因风的流向转变而有所感地抬首“望”天。
“袖儿?”元世麟见女儿停步而放开她的手。
“爹亲,京师方向是否有变异?”她问,察觉适才那股异气是自京师方向而来。
“爹正是要同你谈这事儿,进书房再说。”
“是。”元绿袖乖巧地跟随着元世麟的脚步,一步不差、脚步相合地进了书房。
“若真有此事,便不是万民之福。”元绿袖眉头蹙起,红唇紧抿,不悦且忧心的抡拳击几,发出不平之鸣。
“袖儿,冷静些。”
身为公门中人,元绿袖难得不教环境给染化,倒是一身傲骨被这黑暗的官场给养得更形特立。
“爹,我怎能冷静?这昏君该关心的是安抚各地的民变和流民,而不是找这劳什子龙九子——”
还有那虎视眈眈的蒙古诸部与外海恶质的倭寇,即便有俞大酞与戚继光两将死守,可内有严嵩这权臣搬弄,怎么也好不起来!
她真不懂人类这种生物!为何他们总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那些外在的东西如此繁复而不实在,把什么他们看不透?
咦?元绿袖一愣,适才她的想法似乎是将自己归为非人……
她分明是人类,怎会有这种奇思怪想?
“袖儿,听爹说完。”元世麟面容一整,严肃地打断元绿袖的话。
元绿袖方才静下浮动的心,不再口出怒语,亦将内心一番纠腾掩藏。
“大人信中提及,希望你能去捕捉“狴犴”。”元世麟语毕,轻敲下几面,予元绿袖暗示,使她有气无处发,仅能捉紧扶手不语。
莫名地,她再次感受到气的流动有异,不由得全身一颤,意识全集中在感受气上。
那是一种奇异的气,带着强势与狂妄直袭而来,可碰触到时,却又软软柔柔几乎散尽。爹亲的话再也传不人她的耳,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在感受这股气,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它是属于什么颜色的?
这股气杂乱中带有一抹绝对的熟稔,好似她很久很久之前便已亲近过,可一细想,即发现这极可能是一种错觉,只因她完全没有记忆。
“袖儿,袖儿?”
“嗯?”元绿袖一愣,找回神智,往元世麟的方向看去,“爹?
“你又发怔了。”元世麟提醒,“你总在人前发怔,真不知你是如何护卫大人的?”
元绿袖是他骄傲的孩子,即使眼盲,但他将一身所学全数教予她,希冀她不因眼盲而失去任何机会,另一方面亦是心里总有个声音提点他,不能将元绿袖当成时下一般千金小姐锁在深闺,要给她空间与自由,尤其不能裹小脚限制她的行动。
是以,当他发现女儿在武学上有所精进,性格又过于刚直之际,便安排她进公门,成为布政史身边的护卫。
“爹,孩儿只是想到另一件事。”元绿袖拿了个理由搪塞,不由得更加留意起那股异气的流向,忖着一会儿离府追寻。“京师近来的动向如何?”
“还不是为了龙九子的事在大肆扰民,许多商贾路经洛阳,都说京师的生意愈来愈难做,尤其是与龙九子有关的几个行业。”元世麟是洛阳地方帮派联会的头儿,什么风吹草动很难逃过他的耳目。
“此话怎讲?”元绿袖觉察到那抹异气在进人大街后便隐于旺盛的“人气”中,于是凝神专注在这席卷全国的“龙九子”事件中。
说来好笑,分明皇上下的是“密令”,可这一“密令”兹事扰民的程度与外患流民有得比。
“日前于泉州发现“狻猊”的行迹,而窝藏“狻猊”的正是单家小姐。单家经香,这是众所皆知之事,据传她爹为了稳住单家的事业正奔波于京师各权贵间,此事连驰骋居的老爷子也插了手,否则恐怕不会就此善了。”元世麟轻描淡写地说出其中一项事例。
“那单家小姐后来呢?”元绿袖没想到真有人因“龙九子”而惹上祸事。
皇帝无道,贪恋权位,教权臣贼子给蒙蔽眼睛,苦的只是百姓。愈想,元绿袖愈感自己的无力。
她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护卫,职责不过是保护布政史大人,即使大人公正严明,却也抵不过圣旨与权利的诱惑……
“她带着“狻猊”逃亡,真不知她为何甘心为“狻猊”牺牲至此。”元世麟说着说着,下了个定论,“不过是只妖,非人……”
元绿袖闻言,仅是淡淡地扯动唇角,她也不明白爹亲为何下此定论,妖或非人就没有生存的权利吗?就得任人追捕献祭?
元绿袖发现自己打从心底厌恶这种事情,却发现她身陷其中,推不得。
“爹亲,大人的意思如何?”
“如我先前所言,他希望你前去捕捉“狴犴”。”
“为何是“狴犴”?”公门中人对此“兽”可熟捻了。
“据说是国师卜出的方向,“狴犴”之气凝聚于河南与山西行省,由于地点接近京师,因此格外受到瞩目,两位布政史大人肩头的担子也重。“分别任河南行省布政史的詹庆仁与山西行省布政史的邢经首当其冲,为保项上人头,自是能推便推,将责任卸于身边的人。
“詹大人怎会以为我能寻找得到“狴犴”?”不是她不忠于詹庆仁,他是一名好官,但她看不惯他为了回归朝廷对那些权臣的巴结,有时她会觉得保护他,不如保护他身边的参谋赵仁之。
“想来是不愿扰民,我想流民的问题够他烦恼的。”流民的迁徒造成户籍大乱,收不到税,朝廷没有收人,国势大弱,招致外族来攻,如此循环,受苦的依旧是百姓。
“我明白了,“狴犴”是吧?不过是只被雕在狱门上的老虎罢了。”元绿袖冷冷一撇唇角,说着连自己心头也战栗不已的话语。
“虎”一字是元绿袖心头无人知晓的禁忌,打有记忆开始,她对“虎”这种生物就有着莫名的亲呢感,几次路经有虎盘踞的山林,每每教它们的吼声给吸引而不可自拔,那种全身骨头撞击在一起的痛楚与战栗让她害怕,自此,她总刻意避开与“虎”有关的事物。
然而——此次却是命令在身,不得不从。
有时候,她会怀疑自己不是人,与常人的异样之处让她常常不知如何自处,她厌极独处,却不得不独处。
执紧剑鞘,元绿袖安定下震颤不已的心,感受爹亲的手捉住自己的臂膀。
“爹?”
“袖儿,你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接近仟何关于“虎”的事物。”元世麟担忧的嘱咐。
“爹,“狴犴”就是似虎的龙子呀!”元绿袖为爹亲这份嘱咐感到莫名。
“啊,也是,爹是怎么了……”元世麟如梦初醒地放开元绿袖,为自己适才出口的话语感到怪异。
“爹,别担心,女儿不会有事的。”元绿袖笑了笑,再与元世麟说了几句后便告退。
元世麟盯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克外,不知为何。竟想起那个雪夜,那个元绿袖成为他女儿的雪夜……
“呃……”头突然痛了起来,元世麟再也想不起元绿袖是怎么成为他的女儿,他只知道元绿袖是他死去的妻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幽然的黑眸倒映着教黑气笼罩的碧空,轻叹口气,与行人一个又一个的擦肩而过,感受到之中的热络,很是欣羡他们看不到,修长的指拢拢因赶路而披散的发,拿了条草绳将之束起,几结顽劣的发垂落,柔化了他脸部的线条,找到一家布庄,买了件现成的衣袍换上,他整个人为之焕然一新。
气平静得透出无限诡橘,举凡人以外的生物全都感受到异象,唯有迟钝的人们还一如往常的生活着。
“啧,连续赶了十多天的路,才从平遥来到洛阳;没想到一进洛阳迎接我的竟是这杂乱不已的黑气,这几年来,洛阳到底成了什么样啊?”平抒衡打开折扇扇呀扇的,一边走,一边以扇驱离那意欲趋近他的黑气,一边轻声地抱怨着,“哎呀,肚子饿了,我家酒楼坐坐呗!”
他眉轻扬,将气扇开,几已成人形的小团黑气进人离他不远处、正把酒言欢的人们体内,原本笑声洋溢的他们竟在瞬间剑拔夸张起来。
“格老子的你竟敢抢大爷的酒喝!”
“这酒又没写你的名字,我为什么不能拿来喝?”
“小二哥,给来我壶“俪人甜”,两三盘小菜。”平抒衡平和清朗的点菜声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客官儿,小的再替你们添上几壶酒,算小店的,别为了这种事伤了和气呀!”掌柜赶忙前来鞠躬哈腰,就望他们别将事情闹大,坏了生意。
“滚开!这是我同他的恩怨!”大汉气力忒大的格开掌柜,后者没站稳,教大汉给推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