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客人吗?还是…
她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挂着疏远却合宜的笑。谁也不知道她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盘算着逃亡路线,却瞥见男人规规矩矩穿著的西装,别着白金领带夹。
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只喝重口味 ESPRESSO 的「白金领带夹」。自从那一夜闹事以后,他没再来店里。
要花一点时间才想起来他的姓,「杨先生。」她淡淡的笑,「好久不见。」
「小静,你还记得我?」他笑咧了嘴,「最近怎么样?好不好?有一间还好吧?老温如何?小芳呢?」
「大家都好。」剧烈心跳的心脏缓缓的回到原位,她有些困扰的拿起那罐雪碧,坐了下来。杨先生也跟着坐下。
虽然保持着有礼的距离,还是让她冷静的脸庞,有着细细看不清楚的汗珠。
原来我还没学会跟人接近。
清了清喉咙,她不愿沉溺在这种无谓的厌恶中,「杨先生,出来吃中饭?」
他浮起尴尬而窘迫的笑容,「…我还在找工作。」轻轻的说。
沉静掩饰了一闪即逝的讶异,只是默默的喝着雪碧。「…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杨先生疲倦的抹了抹脸,「又不是你把我裁员的。」
两个人没有说话,沉默的一起看着奔跑哗笑的孩子们。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他的声音柔了下来,「那天我并没有那么醉。我只是…很愤怒。对公司忠实那么多年…甚至公司决定裁员时,我还担起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他渐渐发怒起来,「得罪了多少同事才达成裁员目标,到头来利用完了我,又把我一脚踢掉!我都快五十了,为了公司鞠躬尽瘁到这种地步,居然因为我不会用计算机,非多用个秘书不可的理由,像是丢只老狗似的把我丢出来!这是什么世界?吭?到底还有没有义理?吭?」
他慷慨激昂的破口大骂,像是要把半年来的失意一起发泄掉。沉静只是静静的听,专注的听。
帮不了他任何忙,她也只会听。偶尔注视着因为他剧烈的大动作,闪闪发光的白金领带夹。
听说那是杨先生公司给高级主管的奖励。当他拿到白金领带夹以后,就骄傲的别在领带上。四处夸耀着。
跟他一起来的朋友热烈的庆贺,等他转过身,却窃笑着。
「看他还能得意多久。」
「被利用了还不知情的卖命。」
当时她只是听着,不明白。她只知道这位杨先生的人缘不太好。
现在她明白了。
「…小静,你有听我说话吗?」他很冲的对她吼着,「你听懂了我说什么吗?」
她点点头,「我在听。」
望着沉静专注而认真的眼神,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像是解释又像是抱歉。
「你有朋友,也有家人。」不像她,什么也没有。
「朋友?」他苦笑,「酒肉朋友不说也罢,等着看我出洋相。能真心点的朋友,又都有了成就。不是经理,就是总裁…难道我还得听他们数落,让他们比下去?」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我对家人有责任。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失业了。我不能…不能让他们跟着我一起愁云惨雾…我不能…」
所以,从失业那天开始,他每天还是照着上班的时间出门。搭着捷运到国父纪念馆看报纸,在附近的麦当劳写履历表、准备面试。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他在金融界打滚三十余年,经历斐然。说什么也有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等着他。
但是…景气低迷,他以往为了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后果,渐渐的浮现出来。过去让他整过、刮过、开除过的同事或部属,不约而同的暗中使力,他什么工作都找不到。
从非高阶主管不可,到中级主管,甚至只是个柜台员,他都没有机会。
他愤怒、咆哮,然后惶恐、低沉。这两个月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再也提不起兴趣应征,每天就是到国父纪念馆闲晃、发呆。
「下雨呢?」她同情的眼光却不让他觉得被刺伤。或许他累了,开始渴望同情。
「…国父纪念馆有展览室。要不然,对面也有麦当劳。」他假装轻松的笑笑,「现在我可是熟得很,你若要看展览,问我就行了,我可以当导览了。」
她微微的笑笑,「我不想去。冷气太强。」
杨垂下了肩膀,茫然的看着前方。「是呀,冷气真的太强了。」他的鬓发苍白许多,像是蒙了雪霜。
这样酷热的夏天,居然觉得有些秋天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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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我唯一的语言§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中)
作者: tearsforfear (泪下) 站内: StoryLong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中)
时间: Fri Nov 22 00:56:44 2002
喝了一口雪碧,刺辣又甜的口感。「这是你的选择,不是吗?选择要自己扛起一切。」
「我是不得已的!」他恶狠狠的抽了口长寿,「我累了…但是家人都只会寄生在我身上!」呜咽了起来,「我这些年的储蓄都当作薪水拿回去了…再撑也没有好久…他们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拿这个家怎么办?我真想逃走…」
「想逃就逃吧。如果这样能重来。」沉静漠然的望着前方。
「…他们是我的家人欸!」他用尽力气吼了起来,「这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家!是,我卑鄙,我无耻,我总是应酬到很晚,对家里的事情漠不关心…但是这是我家!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还是个男子汉,这个家本来就是我在扛的!你叫他们怎么办?如果没有我,你叫他们上哪儿找钱活下去?你说啊你?!」
他逼近沉静,怒气烈烈的对着她叫,「就我一个人好就好?他们不快活,不好过,我也永远不能心安!他们是我至亲的…这世界上唯一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沉静仍然冷静的看着他,微笑浅得几乎看不见。「你不是有答案了吗?你知道怎么办。我相信…」她喝完最后一口雪碧,「他们也认为你是唯一的。唯一的父亲、唯一的丈夫。」
他捧着头,很久都不能开口。「…你想,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看不起就看不起。」她站起来,把铁罐扔进垃圾桶。「看不起又不会痛。不一定会这样。」
承认自己是软弱的、无能的?请他们忍耐,相信自己?这个世界…不是台北这个城市而已。
看不起?被嘲笑?这些都不重要。能够为家人尽心尽力,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目标。离开他们…他的存在价值在哪里?
「对。」他含泪微笑,「看不起又不会痛。」逃走却会心痛,永远好不了。
他…现在不就正在逃吗?逃开妻子欲言又止的询问眼神,逃开子女担心又渴望的眼神。
沈静呼出一口气,微微笑着。
「谢谢。」他抬起头来,「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跟你聊天…真的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说。」她提起袋子。
「小静。」杨叫住她,「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跟她倾诉?因为她总是会听?
我是谁?她也暗暗的问自己。回顾往昔的记忆,她发现,她对答案没有把握。
「我从来的地方来。」她回答。
听到这样的答案,触动了他许久以前的憧憬。「…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一阵燥热的风吹过,扬起她垂肩的长发,眼睛黑黝黝的,像是藏了很多秘密。
「『珍妮的画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过的!『珍妮的画像』!那部电影…那是一九四八年的老片子!妳…妳…」
他曾经怎样的为屏幕上的永恒少女流泪和爱慕!像是一个远久的憧憬,跨越时空,前来为他解惑、安慰。
冉冉雾气的公园,缓缓走来的谜样美少女…他的眼睛模糊了。
「我不是『珍妮』。」她无情的摧毁杨的幻想,「我太老,太疲倦了。我只是你在『有一间咖啡厅』认识的吧台。」
甚至不算认识。
他眨了眨眼,看着酷暑下的国父纪念馆。是,她不是珍妮。他也不够才能当个画家。
但是短短的一霎间,他似乎触及了什么。触及了少年轻狂的所有回忆。在LP还是时髦玩意儿的时代,他牵着女朋友的手,一起看着珍妮的画像,深情款款的对她说:「妳就是我的珍妮。」
他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妻,被多雨的台北与生活折磨出忧郁与孤寂。
对着陌生的少女述说着痛苦,他却忘记自己的「珍妮」。
「我知道妳不是珍妮。」他的嗓子哑了,「谢谢你。我该回家了。」他走出几步,又跑回来,「请你收下这个。」
在他掌心闪烁的,是白金领带夹。
「我不能收。」她有些惊慌。
「请你收下…不,请代我保管。」他诚挚的上前,「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有一间』。到时候…请你看看我,看看我的家人。这半年来…我从来没对人好好讲过话,你是第一个。」
他不会忘记这个下午。令人昏眩的台北酷热午后,有个少女,静静的听他敞开心扉。为了一个陌生人,专注的听他说话。
只是一个等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付出时间,和淡然的关心。
沉静为难的看着他。拙于争执的她,默默的接过白金领带夹。
「谢谢。」他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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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我唯一的语言§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下)
作者: tearsforfear (泪下) 站内: StoryLong
标题: 有一间咖啡厅 失落的白金领带夹(下)
时间: Fri Nov 22 01:27:47 2002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她到了「有一间咖啡厅」。
口袋里的白金领带夹像是会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不喜欢主动开口的她,还是告诉了老板娘。
「啊,你终于也开始收到了。」老板娘耸耸肩,「来,也该告诉你保险箱的号码。」
她领着沉静到小厨房,在冰箱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保险柜。
「密码是:021。」她打开保险柜,「第一格是老板的,第二格是我的,第三格是小柯的,你就用第四格吧。」
沉静蹲下来,有些讶异的看着充满小盒子小罐子的保险柜。
「跟你一样,我们都收到客人委托的东西。」老板娘笑了笑,一面翻捡着保管物。「其实…这家咖啡厅撑得很辛苦。房租太贵,生意又不是很稳定…」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为了这些人,这家店说什么也要撑下去。」
「客人会委托东西?」她从来不知道有一间还兼营保险箱业务。
「有一间是个奇怪的存在。」老板娘无奈的摇摇头,「台北人太寂寞,寂寞到无处可去,无路可逃。他们只能来这里说说话,跟陌生人吐吐苦水。有时…他们会希望这个瞬息万变的都市还有一点永恒。」
不管漂流到多远,离开多久,回头都可以看到熟悉的招牌,记忆把灯光变得更温暖。
「这是一个得了产后忧郁症的年轻母亲托付的。」老板娘拿了个装满纸条的玻璃罐给她看。「还没准备好就生了孩子。每个礼拜只有回娘家的礼拜天,可以来这里坐坐。她总是把痛苦写在纸条里,塞在吧台的玻璃罐中。后来他们移民,她把玻璃罐委托给我,说孩子长大以后,她要跟孩子一起回来看。」
「这是一个富家太太寄放的。她先生生意做得很大,她却没事可做,总是来喝酒。等她先生生意失败后,我才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把这个钻石别针托放在这里,就跟她先生一起跑路了。」
一件件如数家珍的述说着,在有一间咖啡厅里,各式各样的故事上演。这里的陌生人什么也没做,却让人托付一段过去、一段历史。
总是伤心的比较多。
「这个?」她拿起小珂那格的一个糖果罐。
「呵…这是一个追小珂的小女生送的。」老板娘噗嗤一声,「才国小四年级呢!天天都跑来找小珂。搬家的时候哭得要死,硬把一条珠珠项链给他寄放。要小珂等她长大,她一定会回来的。」
静唇角拉起隐隐的笑意,没想到小珂有这么年轻的爱慕者。
「吭…老板娘,你怎么又把人家的东西拿出来献宝?」大男生红了脸,「不要乱翻家宜的东西啦!小孩子也是有隐私权的勒。」
「家宜?」老板娘挑挑眉。
「哎唷,就是那个小女生的名字嘛,你真是…喜欢我又怎样?老是被你嘲笑…」他慎重的把糖果罐放深一点。
「你觉得她会回来拿?她还会记得吗?」静仰起脸,有些不可思议。
「总是要帮她收着。」小珂揉了揉鼻子,「不管她记不记得,喜欢上我这么棒的人,对她将来有帮助呢!我们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都记得。总有一天,因为喜欢过我,所以她会喜欢上另一个很棒的男生喔!谈一场货真价实的恋爱…」他的笑这样开朗,「所以我喜欢这份工作呀!」
我们什么也没做。她望着手里闪烁的白金领带夹。我们该做的就是,继续让有一间咖啡厅存在下去。
因为有这里存在,他们才能够回来。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工作而已。我们对别人而言,是一种温暖的存在。
一杯温暖的咖啡、小珂的笑脸、美味的食物、酷酷的老板、温柔的老板娘…
和我。
或许,我们还是寂寞之洋的鱼,但是我忘了,还能够相濡以沫,即使将来会两忘江湖中。
有些事情不会忘记。每个人…都需要相关联想,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这里是个鲜明的标示点。虽然不知道能相聚几时,却被寄望能够永远存在下去。
我的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电扇嗡嗡的吹着。她不喜欢冷气,把窗户大开着,十四楼还有些凉爽的微风。虽然夹杂着废气,却是这个城市的呼吸。
隔着玻璃缸与斗鱼对望。存在在同一个空间,就是此刻的意义。
寂静的夜里,有醉汉在唱歌、高空中飞机的模糊,还有救护车急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