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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未必寂寞(一生之水) page 3 作者:染香群

  第二话  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三

  三十岁生日来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站在窗前抽着烟。

  向着街道,这个大楼的抽烟区,总是蒙着烟雾,就像是污秽的台北天空。她将烟按熄在雪白的细沙砾,生日快乐,她对着自己说。

  回首前尘,宛如梦一场。她有些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说不定她翻个身发现年轻的自己还躺在干净的床铺上,母亲其实还在,一面开着窗,一面轻喊着,「小猪妹,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她会发出唔唔的赖床声,「妈妈妈妈,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好长的恶梦,都醒不过来。她将脸埋在掌心,居然没有泪。

  我失去了哭泣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

  疲惫的抹了抹脸,她端坐到计算机前面,开始工作。专心是有好处的,只要用心在现在作的每一件事情上面,她就会忘记外面的一切,很快的,天空会暗下来,该死的一天又会过去。

  直到十点半她才不甘心的停手。守卫来敲过两次门了,她不下班,他们也不能安心休息。

  让我忙碌。让我不要再追悼失去的一切。我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不要再想…

  「生日快乐。」祥介拿出一大把雪白的荷花,生气洋溢的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她愕然。

  安然的笑着,干净的面容映照着飞逝如柳絮的月光,「你不知道么?

  我是帝释天。」轻轻将她颊边的头发撩起来。

  她闭上眼睛,轻拥住这个孩子,雪荷在他们之间流荡着香气。她以为已经枯竭的眼睛,却有着灼热的液体泉涌。

  「让我忘记一切。拜托你…所有的…」忘情的拥吻,雪荷花瓣漂荡,粉碎间更显香芬,在她的车子里忘情着拥吻爱抚,像是这样激烈的爱怜可以将这世界的一切排拒出去。

  「抱紧我。」她闭紧眼睛,设法紧锁住泪水,「让我窒息。帮我把痛苦的一切都忘记。再紧一点,抱紧一点。」这样才能够不流泪。

  半褪衣裳的祥介却停下动作,无邪的眼睛专注的看着她,大拇指轻怜的抚着她柔软的脸颊。轻轻啄吻着她的脸,像是怕弄碎了她。

  「我在这里。」

  她委屈的哭了起来,像是母亲怀里曾经的小女孩。不管岁月过去多久,她的心一直惶恐的遗失在母亲过世的那一天,她的生日真的就成了母亲的受难日。

  「母亲是突然过世的。」她的声音朦胧,乌黑的头发散在床单,雪白的裸身在他的臂弯。祥介没有出声,纤长的手指温柔的梳过她柔软的头发。

  「我还在学校上课,教务主任突然神情奇怪的叫我把书包收拾好跟父亲走。到了医院,只看到母亲覆着白布,僵直的躺着。」这么多年了,她以为已经遗忘埋葬,却没想到有个角落,一直停留在国三,哭泣着不曾跟着岁月长大。

  失去母亲--子宫外孕内失血过度死去的--她和父亲相依为命。为了恐惧失去父亲,有时她会偷溜进父亲的房间,探探父亲的鼻息,恐惧父亲会一去不回。

  父亲的确是一去不回--不到半年,父亲扭捏的想把她送到国外念书。

  「为什么?」天真的她大惑不解,好不容易考上了商专,从丧母的伤痛中站起来,要感谢同学老师的温柔照顾。

  父亲劝着劝着,突然发起怒来,怒气冲冲的摔上门。

  她的心又揪紧了。母亲过世时的恐惧无依,又抓紧了她的咽喉,让她呼吸都困难。

  等怀着身孕的后母,局促不安的站在她面前,她发现,是的,父亲的确一去不回了。

  只比她大两岁的后母,害怕的抓着父亲的手,那原本是她和母亲的位置。

  拒绝了出国,她搬进学校的宿舍。在泪水中度过了专一的生活。从那天起,她就不曾回家过。

  「家破人亡,你懂吗?」她笑了起来,那些年把眼泪耗尽了,就像是说别人的事情一般的淡漠,「你大约不懂。尊贵的帝释天,是不懂我们这些的。」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温柔得有鸦片的余温,「阳光越灿烂,阴影越深重。说不定你知道了以后,觉得我污秽不堪闻问。」

  她定定的看着祥介完美的五官,手指轻滑过优雅的线条,「你是同性恋?不对…你是双性恋?」她想起祥介叔父异样紧张的关心,「你和叔父也有一腿?」仰头想了一下,「不会的,这不要紧,我一样喜欢你…」

  大约也跟着楞了一下,等听懂了她的话,祥介大叫一声,一反少年老成的早熟,「你这个女人~脑子里装什么豆腐渣呀~」他把染香压在身下,不停的呵她的痒。

  染香惧痒,大叫大笑,气都喘不过来,两条雪白的腿拼命的蹬,「不要闹了!祥介!呵呵呵呵…你再闹,我就恼了!」

  看着她颊染红霞,忧郁让嬉闹冲淡得没有影子,两个人额头相抵,祥介闭上眼睛,感受这难得的静谧。

  「我找到妳了。找了好久好久。阿普沙拉斯…」他唇间噙着美丽的微笑,「让我爱你。」

  染香颊上红霞更盛,头往后一仰,承受着少年的激情,「你已经在爱我了。」

  「不是这样子而已…」他吻着染香的颈子,虔诚的,「把你的心给我,」他在染香的胸口轻划,「我也把我的心,给你。」

  他用指甲在自己胸口划出几乎渗血的红印子,像是这样就可以交换彼此的心脏。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情欲激昂中,反而感到圣洁的虔诚。

  「好。我愿意。」微闭的眼睫上,闪着点点的泪光,不曾流下。

  这一刻的誓言,就像纯粹的黄金一般美丽。

  可惜只有那一刻。

  天一亮,回到现实中,尽管明白黄金般的誓言多么令人留恋,她还是只能望着哗啦啦的大雨发怔。

  雾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迷蒙的水气和雨声悲切。像是在惆怅的旧梦中,醒来记得一点片段,和颊上冰冷的几滴泪。

  是的,染香很清醒。或许沉醉的人比较幸福。

  这种清醒疼痛多了。

  表面上,她很快乐。祥介总是来接她吃饭,他们会欢欣的寻找小巷弄里藏着的小馆子、咖啡厅,安静的吃着晚餐。这个早熟的孩子,带着稚气,跟她聊学校,聊新闻,聊他极爱的game,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新娘,夜夜说个有趣的神话故事给她,不管将来。她也会笑着听,把他当大人,跟他说公司的事情,说自己的童年,说自己失败的婚姻和失败的爱情,她是这样坦白认真,就像是跟神父告解。

  就是不谈将来。

  我们不谈。不谈就可以假装不存在。她可以笑着让祥介教她玩仙剑奇侠传,深夜里,孤独一个人的时候,可以驱使主角们诛杀怪物。一直到破关,她最想杀掉的怪物,却不在里面。她哭了。

  她想杀掉「将来」。

  将来是头凶猛阴险的怪物,躲在暗处里伺机而动。等你不提防的时候,就扑上来啃噬你以为掌握到的幸福,血肉模糊的。

  「将来」,一定会来。她一直在等着。屏息等着一些事情的发生和结束。

  就算这样努力的告诉自己,当祥介的叔父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她的四肢,还是冰冷了一下。

  第二话  遍染香群的阿普沙拉斯

  之四

  和她握了一下手。那是坚定有力,却纤长的手。发现自己并没有渗出冷汗,她短短的笑了。

  钟先生借着公务攀谈了几句,「想去大陆发展吗?我听说前阵子你跟经理讨论过。」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抬头,呵,刺配边疆么?

  「那边已经有人了。」她淡淡的。

  他微微一笑,这微笑,让她发现祥介和他叔父惊人的相似。只是那种纯净的气质褪尽,取代的是成熟和沧桑。那一点难言的忧郁,让他成了几个子公司女同事欣羡爱慕的对象。

  但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只是祥介的叔父。

  非常关心他的叔父。

  「那不成问题。」他也淡淡的回答,「他们在北京,公司有意在上海成立一家分公司,需要有个人过去组织财务团队。」他扶了扶眼镜,微笑不曾离开他的脸,「最重要的是你的意愿。」

  我的意愿?我希望冲进大雨中,让迷雾似的大雨,洗刷我至融蚀那刻。神游了几秒钟,她露出迷惘的神情,很快的宁定下来。

  「我可以考虑?」她也微笑,或说,熟练的挂上微笑的面具。

  「当然。」他礼貌的离去,从头到尾不曾提过祥介的名字。

  她想拿起尖叫不已的电话,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像是铅块。机械似的讲完公事,电话那头的人,听不出她已泪流满面。

  用双臂抱紧自己,从来也只能是自己而已。

  第二天,财务部经理堆着一脸假笑,跟她谈调职到上海的事情。

  连一点犹豫的空间都没有,要不然,她得荣升到「总务部」当经理。

  她笑。总务部经理呢!刚好手下管着两个职员,真正可以清闲到退休,一辈子也不用想翻身了。为了爱情这样牺牲?不,她不敢。

  没有抗辩争吵,她回家整理行李。上海?这个季节,会不会冷?她整理来整理去,对着床上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鞋袜,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哭了。

  对于感情,她一向处理的这么糟糕。连自己的生活也一蹋胡涂。如果真的爱他,不应该抗争到底,甚至辞职抗议吗?

  或许自己下意识里还觉得非常庆幸,庆幸能够因为这种不可抗力而分离吧?

  将衣服整理回衣橱里头,什么也没带。只提着一个小小的包包。决定不退租,就这样保持原状。公司不是给了她非常丰厚的补偿吗?够养这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地。

  走吧。还有什么舍不下的?连祥介都可以舍了…懦弱的放弃了他…开门看见钟先生,她没有什么意外。总要将狐狸精押到远方流放加上封印,这才能安心吧。

  「不,我从没把你当狐狸精过,」他摇头,「祥介提起你时,眼睛都会发出星光,叫你『阿普沙拉斯』。」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的确像是天界的蝴蝶。只是你们在不适合的时间相遇了。若是祥介长大起来…」

  「若是祥介像你一样,我想我也不再希罕。」她的脸孔苍白,脂粉未施的脸有着颓废的美丽,「像你这般聪明的青年才俊,全台北市可以用十轮卡车载上好几台。」

  这瞬间,他望着染香鴆美的面容,突然想拥她入怀,呵护她。才伸出手,染香就退后一步,「下放了游女,还要收纳成后宫,这样才能真的保护帝释天吗?我没这么欠男人。」

  「别碰她。那是我的女人。」祥介冷冰冰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少年拿着安全帽,穿著洁净的白T恤牛仔裤,干净的气质宛如天使。

  「别以为你给了我生命,就可以主宰我的『将来』。」

  钟先生的脸苍白的跟纸一样,「祥介,你听谁胡说的?没那回事…」

  他摆摆手,不耐烦的,「回去吧,叔父。一切都依你所愿。让我跟染香说几句话。」他仍想说什么,伸出的手,颤抖片刻,又颓然放下。

  望着叔父远去的背影,祥介背着染香,「可笑吧?我名义的父亲早逝,我却是个生父仍在世间的遗腹子。」

  染香从背后抱住他,眼泪渗进他洁白的T恤,留下水渍。

  「等你知道真相,说不定会唾弃我…你唾弃我吗?染香?」祥介也哭了。

  她摇头,和祥介相拥而泣。他像是要将所有的热情都压进染香的身体里,粗鲁的吻她爱她,两个人的汗和泪交融在一起。

  「生我的孩子吧,染香,」祥介哭着,「生我的孩子,就没人敢赶你走了。」

  她摇头,继续摇头,「祥介…孩子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

  到底,到底是谁错了呢?那一个颓堕的夜里,你不该叫住我。你不该给我这样的名字。

  从来没有蝴蝶能够活过冬季。即使是天界的蝴蝶,也只能冷冷的堕进冰冷的天河里,剩下鲜艳的尸身,缓缓的顺着水流。

  缓缓的。就像是顺着天空的眼泪在流。  终于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

  坚持不喜欢送别的气氛,祥介不理她,翘了课,硬在机场牵住她的手。

  从来不在公共场合让他牵自己的手。或许是畏惧,或许是自卑,也或许是许多不明了的或许,她总是和他离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不让人有侧目标机会。

  现在?现在她后悔了。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眼光,要这样压抑?人生有多长,相聚能有多久?为什么要甩开他的手,让自己的掌心常驻着虚无?

  握紧他温软的手,不管在哪里。

  「你知道薛岳吗?」祥介摩挲着她的手。女人家的手,却跟他一样大而有力。这是双辛苦的手,所有荆棘,都无人挡风遮雨。

  为什么我才十七岁?为什么我没有能力让染香在我羽翼之下保护着?

  我只能看着这只美丽的天界蝴蝶颠沛流离的在逆风飞翔,看着她的银翅软翼日益残破,衰老,我却只能在岁月这头焦急着,焦急着。

  「那个死掉很久的家伙,只有我们这种老人家才知道呢,你又知道?

  」她露出温柔悲感的笑容,轻轻的将他飘在眼前的发丝掠上去。

  「我记得他,甚至还是民歌迷呢。我没告诉你吗?」还有这么多事情,希望和她一起。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都还来不及告诉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却什么都不能,「我唱给你听好了…」

  「不要。」她按住祥介的嘴唇,「不要。真的。我知道你要唱什么。

  」她皱着眉头,深深吸一口气,「我哭起来很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永远是你的阿普沙拉斯,不要忘记。就算你又有了其它的天界蝴蝶…」

  「不会有的。」

  会有的。年轻的孩子,这只是你记忆淡薄的一抹艳丽,岁月会冲淡所有的颜色和记忆。你将不复记忆。

  这深灰的天空,既不下雨,也没有放晴的希望。临到分手,掌中的空虚,更将最后的温暖夺去。

  她回头粲然一笑,轻轻在他柔软的唇上一吻,开始未知的旅程。

  紧紧的握住手,紧紧的。她没有回头。握紧手,他的体温就会残留在掌心,她才不会因为失温而晕眩。

  起飞了。冲进云层,小小的窗切割了细细的雨珠,似泪珠。

  我没有哭。她告诉自己。颊上的确是干的,心头却蜿蜒着水滴。像是落在玉盘上的艳红珍珠,一滴一滴都是心头的血。

  是的,我没有哭。

  第三章

  第三话  香染上海

  之一

  睁开眼,颊上的泪已干,她已经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看着霓虹闪烁,突然有种未曾离开台北的错觉。直到充满吴侬软语的普通话问着她,望着爽利笑容的女司机,她才感觉到自己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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