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上路,就迟了。”兰雨儿没想到可以与卓以风相守的时间这么短,短到让她几乎放不了手。
千算万算,没料到路思瑶是个烈性子,经她这一激,竟真的放弃卓以风要嫁给别人……她再怎么贪心,也不想真让卓以风恨她一辈子,事已至此,她不放手也不行了。
本想,多贪恋他些时候,才会不顾一切伤了那个女人,唉,她只是想要他多一点点时间陪陪自己,这样不算错吧?
“我说过要走吗?”回眸,卓以风对她露出一个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笑。
“你不走吗?这会不走,你后悔都来不及。”快马飞奔回绍兴,就算日夜疾行也得足足两日的行程吧?现下已是子时,一晃眼就天明,他再不走,回到了绍兴替新娘子闹洞房可能都来不及。
“你该不计一切留我,而不是在这里赶我走。”抬眼望住她,卓以风的唇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
“我太懂你,心知肚明你心里头最在乎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最在乎的若不是你,那一日我就该追着呆呆走,而不是留下来。”
“那是因为我受了伤,而且你欠了我一辈子都还不了的人情,你留下,只不过是为了报恩。”
他一叹,深深的望住她,“不单纯只是这样,雨儿。”
“别说了,你对我的那一丁点情分是来自于感动,不是爱,如果你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你会恨死我的。”
“我只知道你为了我把胡儿酒的生路给断了。”
“那是因为胡儿酒让你跟呆呆更亲近了,我嫉妒。”
“我还知道你为了我爹,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了那个老王爷的床。”他为她说的每一个字,也等于是为了说服自己而说,为了说服自己无论如何都该留下来,留在兰雨儿身边。
“你却不知道那一天我身上的伤是我自己下的手,却嫁祸给呆呆,目的就是要你讨厌她,对我更歉疚,然后永远待在我身边。”
卓以风轻哼一声,笑了,“我知道你身上的刀伤是你自己的杰作。”
一听,兰雨儿大惊失色,“你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
“早知道了。”他淡淡的背过身去,“你懂武。呆呆却不懂,就算她真的气得想伤你,你也避得开,若刻意不避……呆呆拿刀的手上也该沾上你的血,可是她的手还是素净白皙,半分不见血迹。”
“你明知道了还让大家一起误会她?你为什么不揭穿我?”她觉得自己好难堪,原来他一直都明白她的心机,却还是留在她身边陪着她,该死!他真的该死!
“你受伤了,而且不轻,何况,就这样让呆呆死心不是挺好?她恨着我又失去我,总比她爱着我却得失去我来得好过些,不是吗?”
恨是一时的痛,爱却是一辈子的执着呵,呆呆那死心眼儿,他怎能让她受一辈子的苦?
兰雨儿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泪都流出了眼角,“说到底,你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的呆呆。”
她还以为他真有那么点在乎她……
她还以为他真的有那么——点关心她……
结果,不管她怎么做,他的眼永远比天上的星子还亮,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点破,让她像个傻子。
“雨儿,”卓以风上前将她拥住,温柔的替她拭去泪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这么难受。”
“不是故意的,你还是让我难受了。”宁可,他一开始就不理她,也比现在发现一切不是那么一回事来得好过。
“雨儿……”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呆呆是你身上的一块肉,若真让人割下了,你会流血、会痛,久了还会留下永远的疤痕,让你每见一次痛一次,辗转反侧,永无宁日……我不要看见你这样。”她,也会每见一次痛一次,何苦呢?
卓以风心一动,感动的将她拥紧。
“少爷,马匹已经——”房门突地被推开,小六的身上正背着包袱等着。“见兰雨儿在房里,活突然间卡住了似的。
兰雨儿一见小六,贪恋着他体温的心突然间冷了下来,幽幽地推开他,她似笑非笑的瞅着,“你早就打算离开了?”
她一眼便瞧出小六身上背的包袱是卓以风的,他早就打算丢下她走了,却故意等在这里探她的心思,要她心甘情愿的放手让他去,可恶!
“对不起。”卓以风有些心虚的别开眼。
“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我宁可让你千刀万剐,也无法看见呆呆抱着除了我之外的男人。”
“所以,你留下来是为了赎罪喽?”兰雨儿一笑,一个回身抽出挂在墙头上的一把长剑,瞬间抵住卓以风的胸膛——
“你干什么?快放下剑!别伤了我家少爷!”小六一见那锋利的剑锋稍稍使些力就要没人卓以风的胸膛,着急却不敢贸然上前。
“退下!”卓以风一喝,目光炯炯地望住兰雨儿,“你动手吧,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无怨无悔。”
他欠她的,就一次还清吧。
“那我就成全你!”兰雨儿心一狠,手反转往前一推,剑锋没入了他的胸膛,蓦地见血。
剑锋狠冽的刺进他胸口的那一瞬间,是卓以风觉得近日来最快意的时候……
“这样就够了吗?”他忍着痛,含笑看她。
“滚!马上滚!”气极,不舍,泪从她的眼角流下。
“对不起。”再看了她一眼,卓以风终是无情地掉头就走。
“少爷,你的伤——”小六快步跟在后头,着急的唤他。
“不碍事,快上马!”撕了一块布将流着血的伤口紧紧裹住,卓以风翻身上马,双脚一蹬,如风急驰。
再不走,就真要迟了……
* * *
午时一到,新郎便要入门,路家的丫环一早全进了桃花阁伺候着新娘上妆、穿衣,路思瑶像个布娃娃任人摆弄着,穿上苏州有名师傅亲自缝制精致刺绣的大红衣裳和绣花鞋,画眉、胭脂一一妆点,仿佛女人一生的美丽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路思瑶冷眼看着镜中美丽夺目的自己,却好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眼里已无悲喜的可怜女人。
大伙七手八脚的替她梳了一个新娘子发髻,将她的长发盘了上去,眼见一个丫头正要替她别上一支造型华丽镶着珍珠的金步摇,路思摇这才出手挡下。
“我不要这支,小细,去把我左边抽屉的那只玉簪子拿来。”
小细忙着的手一顿,“小姐……”
“快去!不然这头就别梳了。”路思瑶板起脸,摆起了小姐架子。
“是,小姐。”小细到左边的抽屉拿出那支小姐每天都会摸上一摸的玉簪子,走过来亲自替她别上。
路思瑶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的浅浅笑了,笑得像朵含苞待放的桃花,有着令人乍然初见的羞涩美丽,令人忍不住想呵疼。
“好看吗?小组?”路思瑶难得露出笑容的问道。
“好看,真好看。”说着说着,小细的眼眶都要红了。
路思瑶好笑的看她一眼。“你可别哭,今天是本姑娘大喜之日,你可以笑,不可以哭,知道吗?”
“知道了,小姐。”叫人不哭的小姐,心里头一定比她更想哭吧?就要大婚了,发上别的还是卓姑爷的情意。
“都弄好了吧?你们都下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小细深觉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妥,只能心急的跺着小脚儿抗议,“至少,让小细留下来陪你。”
“怎么?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全下去,在大厅里候着便成,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 * *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花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一曲《花非花》,一曲《叹花》,路思瑶哀怨缠绵的歌声响遍落花湖畔,袅袅曲音震得桃花林的小鸟们不忍驻足,飞越枝头的麻雀不安的叽叽啾啾,就连湖面下的鱼也不禁想探出湖面瞧瞧,眼前的女子究竟是怎般的哀伤。
附身在千年桃花树里修行的女妖桃若也不由得睁开了眸,唇角轻轻地逸出一抹叹息。
“他会赶来吗?桃花仙子?”路思瑶仰首痴问,只见桃树轻摇,晃出一道道金黄色的光影。
再过一刻就要午时了吧?今日晴天大好,暖暖的阳光驱逐了冬日绵绵不休的寒意,让人只想站在阳光下,眯着眼享受片刻,什么都不想。
那棵千年桃花树下的一张木几上,一把老旧的木梳、褪色的粉红色发带、一块不起眼的嵩山石头、一本镶了绣面的简册、一盒从未用过的胭脂、一个有着浓浓桃花香的香袋、一块翠绿色的玉……一字排开,在灿烂的阳光下,它们的存在显得黯然失色,却刺目得令她红了眼。
她在赌,赌心头上的那个人会不会赶在最后一刻回来将她带走,如果他来了,代表他还爱着她,如果他不来……
唉,再相遇时是否真要“狂花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这样的遗憾她不要,也不受。
俯身,路思瑶拿起了水几上头的东西,狠绝了心,亲手一个一个给扔进了落花湖里,每扔一个,心就疼一次,回想起的是每一年的十月初八,她收到他托人远从嵩山少林带给她的东西时的心情……
期待,喜悦,幸福,然后又是等待……年复年,日复日,她却甘之如饴,仿佛她的生命只为他而生而活,再没有其他。
“瑶儿!”
身后的一声轻唤,让路思瑶的手一顿,缓缓回眸,“二哥?有事吗?”
“你在做什么?”见路思瑶的身子微倾向湖畔,路朗书微挑起眉,缓缓地朝她走去。
“没什么。”见他朝自己走来,她把手上最后一样东西顺手给扔进湖里,起了身。
“听说你把丫头都给遣到桃花林外头去了,大哥要我来看看你。”
“怕我做傻事?”
路朗书一笑,手上的扇子挥了挥,挥去一身的燥热。
寒寒冬日,他的额头上却直冒汗?路思瑶眼里瞧着,嘴里却没说什么,只觉得他手上的那把扇挥得她眼花。
“我想他比较担心的是桃花酿的独门秘方。”路朗书若有所指的道。
路思瑶是个聪明慧黠的人,一点就通,唇角不由地泛起一抹冷笑,“怕我做了傻事,桃花酿的独门秘方因此失传?”
“你会吗?”
“二哥指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都有。”
她飘忽地一笑,“二哥放心吧,就算我要走,我也不会自私地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给带走。”
“你的意思是——”
“我会把它留给该留的人。”
“谁?”
路思瑶幽幽地看他:—眼,“二哥,我还没走呢,你问这个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等你走了,我还问谁去?”心急口快,路朗书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隐藏已久的怒气。
“你……”她怔怔地看着他,有些心寒,“你在乎的就只有那张写着秘方的纸吗?你妹子的死活,你完全不在乎?”
“谁是我妹子?你吗?你们路家每一个人都不配跟我沾亲带故!”路朗书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洒脱,一脸的阴霾狠冽。
“二哥,你也姓路啊——”
“住口!我这辈子只姓胡不姓路!我娘可没正式嫁进路家!我一开始出生当私生子时就跟我娘姓,以后一辈子也都跟我娘姓!”
“二哥,老奶奶知道错了,你出生不久之后也把你娘接进了路家。”
“我的母亲就是被老奶奶给害死,要不是她的无情,我的母亲不会一病不起,我的父亲也不会心灰意冷的离家出走,留我一个才几岁的娃儿一个人活在偌大的宅第里看尽人脸色,我恨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
路朗书一步步逼近她,她就站在湖边,根本无路可退,只能看着他的脸在她面前越放越大,越大越狰狞……
她从没看过这样的二哥呵,也从没想过一向温文洒脱的二哥,内心理会积聚着这么浓、这么深的怒气与怨气。
他想要对她做什么呢?如果要伤害她,早八百年前他就可以这么做了,为什么等到今天才……
“唔。”路思瑶的喉头一把被路朗书给掐住,痛得她开不了口,再也无法思考些什么。
“我从小就立誓要光明正大的靠自己的能力把路家击垮,我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好不容易自创了胡儿酒把它发扬光大,我差一点就做到了……就是那个卓以风!他害我功亏一篑,多年来的努力付诸流水!”
卓以风?路思瑶瞪大了眼,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你不知道?现在知道也不迟。是啊,我恨死他了,要他痛苦的惟一方法就是杀了你。”路朗书哈哈大笑,笑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没用的,二哥……他根本不爱我……”卓以风到此时此刻都还没出现,她的赌注是输了。
“如果他不爱你,就不会因为你误喝了胡儿酒就让胡儿酒成了历史名词!他把事做绝了,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二哥……真要杀我?”路思瑶不畏不惧,只是心寒,“杀人偿命,二哥可也要坐牢的。”
“哈,你放心,你是投湖自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着,路朗书轻一使劲,顺势将她推进湖里——
冬日,落花湖里的湖水冰冷刺骨,水深不见底,只见路思瑶下意识地伸出一双手在湖面上乱挥乱舞,身子却挣扎的浮浮沉沉根本叫不出声,吞了几口水之后只觉天昏地暗,身子沉重的直往下掉……
风哥哥……
风哥哥……
一次又一次无声的呼唤幻化成泪,湖面上只见涟漪处处往四面八方散开,过了片刻,只听得见风吹过桃花林间的声响,仿佛发出呜呜的哀鸣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这是你的命,怨不了我,谁叫你是卓以风的女人呢?我想,你也心甘情愿为他承受他所造的孽吧。”
风过水无痕,路朗书转身消失在林间,直接进了桃花阁。
找到他要的东西,从此,他将不再踏进路家庄。
* * *
“断气了。”
“没救了。”
“怎么会这样?大喜之日,新娘子竟然投湖自尽……”
“嘘,别说了,快走吧。”众人围观目睹,一片唏嘘,在大白天里却觉得毛骨悚然,阳光大好,只觉阴风惨惨。
“快走。”众人逃难似的纷纷往门外移。
“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到午时啊,门口怎么挤了一堆往外走的人?
小六跳下马,不由分说的上前随便抓起一个人的领口,喝问:“喜酒喝了吗?怎么径往外走?逃难似的!”
“喝……喝什么喜酒?今天这路家庄积存的上等女儿红是铁定喝不成了,改明儿再来喝上一口花雕祭悼新娘子的芳华早逝吧……啊!”领口突然被另一股突来的力道给揪紧,说话的人差点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