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乱臣贼子,甭用你的手触我衣角。"
不客气的一句话扫得他无地自容。阿绣冷哼一声,轻轻撩起裙摆一角,准备登船,此时一只手由旁边探了出来。
"你……"阿绣看向他,那衣着打扮像是雇来驾船的船夫之一,可那张脸怎生面无表情、木然得仿佛不像人类?
金德翻了个白眼,这尊贵公主连衣角都不肯让他沾一下,一个驾船的竟妄想碰她的手?真是异想天开。
他正想开口斥责那名不自量力的船夫,却不料金绣公主居然将洁白如玉的手交到他的手上。
"谢谢。"阿绣朝他一笑,允许他扶自己站上甲板,这人的手温厚平实,让她不由得涌起一种熟悉感,想起了谁呵……
金德差点当场气昏,在她眼里,他居然比一个低下的船夫还不如!可恼!可恨!
他忿忿地上了船,喝令船夫们开船。大船缓缓驶离岸边,往朝鲜国方向行进。
"甲板风大,请公主入船舱歇息吧!"'金德虽然对那船夫很是气恼,对金绣这位最受朝鲜臣民景仰爱戴的公主却是不敢丝毫得罪。
阿绣不理他,转向卜顺,"船上有酒吧?给我拿几壶来。"
"酒?"卜顺睁大了眼,"公主……要喝酒?"
"叫你拿就拿,我不喝爱倒在大江里,你也管我不得。"阿绣瞪他。
"是。"卜顺叹口气,认命地要去取酒。
"回来。"阿绣叫住他,"还要两只酒杯,干净的。"
"两只?公主要和谁对饮吗?"卜顺和金德不约而同都露出期待之情。
"哼!"阿绣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方才扶她上船的船夫,他静默地坐在甲板一角,等着和其他水手轮流驾船。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笑问。
可对方并没有回答她,那张脸依旧面无表情。
"听不懂朝鲜话吗?"阿绣蹙眉,或许是由中国雇来的船夫吧。
"听得懂,不过倒还没听他说过话,怪人一个,或许是个哑巴吧!"一个船夫突然转过头来插话。
"大胆,这儿没你说话的余地。"金德怒斥。
"你闭嘴,本公主宁愿听他说话。"阿绣不屑地瞪他,金德差点急怒攻心而死。
"船家,这人是你们打朝鲜一块儿过来的同伴吗?"阿绣问。
"不是,是方才在丹东临时缺人手补上的。"
"真巧,居然能补个懂咱们朝鲜话的,咦?他是不是也是咱们朝鲜人?"阿绣笑道。
"不知道,问什么也不回答,不过驾船技术倒是没话说."
阿绣又饶富兴味地注视着他,当着他的面谈论他,他居然还无动于衷,这人果然很怪,却也有意思。奇怪,她怎么竟无法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呢?
"船家,这艘船多少人开?"
"都在这儿了,三个。"
"那好。"阿绣又转向卜顺,"把船上的所有酒取来,再拿四只杯子。"
"四……四只?!"船上六个人,她要四只杯?
"没那么多杯子是吗?那只拿一只就好,他们三个是大男人,用一只小杯喝也许喝不痛快呢!"
"他……他们?"卜顺和金德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没错,风好月美,本公主就在甲板上和各位船哥畅饮一番。"人在心情极度烦闷恶劣之时,总会想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
阿绣语惊四座,不只吓傻了金德和卜顺,也吓傻了船夫,除了那个面无表情的怪人依然无动于衷之外,其余两个都愕然地张大了嘴。
"这……这……这未免不--"
"哼,你们八成觉得自己好歹是皇后手下的人,没理由比不上几个粗鄙的船夫。可在本公主的心里,船家粗野却可爱,是我们善良的朝鲜子民;而你们却是助纣为虐的坏蛋罗。我宁愿和他们在甲板上一块儿喝酒,也不愿和你们一起进那污秽的船舱.
"
她一番话说得那两人十分难堪.
"走开吧,少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少不了还要多听几句难听话。你们既然只是奉命带我回国,而我也不打算逃,这样一来彼此就相安无事,你们等著领你们的赏金,我等着打我的仗,甭在我面前献殷勤,我也不烦。有多远走多远,愿意送上酒杯就送,不送也不勉强,横竖喝着海风也强过下船舱受你招待。"
阿绣冷笑。
"你--"金德脸上挂不住,老羞成怒的想动手了。
卜顺连忙拉住他,"别冲动。"
"我敬她是公主,可是你瞧她,把咱们贬成怎样?!"
"公主嘴巴厉害,皇后娘娘不早示下吗?忍耐。"
"不忍!我要教训她."金德故意大吼,存心要吓阿绣,但阿绣理也不理,转过身去面向沉沉的海,她不信这两个人敢拿她怎样。
"你动了她,那皇后那儿你自个儿提头去见。"卜顺也生气了,金绣公主的重要性在朝鲜无人能出其右.找出金氏盘需要她,说服朝臣需要她,安抚百姓需要她,近来又传出朝鲜亟欲结盟的东瀛指名要金绣公主为太子妃,两国结成秦晋之好。她一身牵系新皇室的命运,若非这般关键,皇后大可派人至中国将她暗杀省事,何必这般费力逼她回朝鲜?
金德自知对金绣公主无可奈何,怒吼一声,气冲冲地下船舱去了。卜顺也随后下去,不过他还是依照吩咐,把所有酒送上甲板,当然也没忘了带一只杯子。
"各位船哥,别客气,过来喝口酒吧!"
谁敢过去?两个船夫你看我、我看你,面无表情的那一个还是面无表情。
"不过来,那是不肯赏脸了?"
"不不不,公主,咱们俩还要掌舵,酒是碰不得的。"
"是吗?"阿绣看向角落里的怪家伙。"你呢?也要掌舵?"
他还是沉默,毫无反应。
"怪人。"阿绣轻笑,他那冷酷样,让她直觉地想起一个人--纶亲王。
唉!阿绣仰头将满杯酒一饮而尽,她心里好闷、好慌,就像正在江面上行进的船,四面雾茫茫,孤立无援,看不见朝鲜,也看不见中国。
再喝一杯酒,灌得太猛,原就不擅饮酒的她被呛得猛咳,两名船夫对看一眼,确定公主是在喝闷酒,犹豫着该不该劝她停杯?
阿绣又灌了一口,人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一点也不假,她突然有想大哭的冲动。她贵为朝鲜公主,但一回到朝鲜,八成会被软禁起来供奉,等到没有利用价值时,甚至会送命。朝鲜公主,不如当纶亲王府里的丫头快乐。虽然纶亲王脾气暴躁了些、专制了些,可说老实话,他们俩是旗鼓相当,诚然他常将自己气掉半条命,自己也常让他怒吼跳脚,这样的日子过来也挺快乐的。
唉!船驶离中国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他睡了吗?发现她费力抬进他房里的那一大箱衣服了吗?发现她不告而别了吗?他会来找她吗?
闷啊!又喝干了一杯酒,微醉的她开始唱起歌来,"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
呕!"她边唱边喝,酒呕连连。
"坏了,坏了!她喝醉了!阿财,快去阻止她。"船夫推了下他旁边的同伴。
"阻止她?我不敢,她是公主啊!你去!"
"我--"两人推托之际,一道人影霍然起身,笔直地走向酗酒的金绣公主。
"将进酒…杯莫停…君…喝!歌曲……喝!请…"阿绣又要仰头灌酒,不料酒瓶被一把抢走了。"你…喝!"阿绣半眯着眼看他,"是你?喝!愿意……陪我喝酒了吗?
"
"不许再喝!"他沉着嗓音说道。
"呵!原来、呕!你不是哑巴?"阿绣笑嘻嘻地说道,"你只是…呜!不爱说话?和…某个人一样。"
"醉鬼!"他低吼,努力将音量控制在只有阿绣可以听到的大小。
"你骂我?"她偏着头,"咦,这口气好熟喔……你真的愈来愈像那个人了……"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楚他,无奈力不从心,眼前一片"花花"世界。"你……你到底是谁?"
"你管不着。"
"哈!真的一模一样耶!可是……"阿绣皱起眉头,"虽然我看得不是…喝!很清楚,可是…我打赌你一定……没有他好看……"
"他是谁?"
"纶亲王,你是丹东人,不该没听过他吧?呕--"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她醉了。
"我认为自己和他不相上下。"
"是吗?"阿绣老实不客气地摸上他的脸。"才怪!人家纶亲王是美男子,你这脸却是又粗又丑,好像戴了面具--"
"不准摸!"他倏然攫住她的手。
"你……嗝!"阿绣偏着头看他,"奇怪……为什么你手上的…皮肤会……喝!比脸还细?"
她将他的大手拉到眼前审视,"你是船夫,要……掌舵、摇桨…怎么……不会长粗粗的茧?"
他不语,眉宇纠结,显然不太高兴,但阿绣才不管,甚至将他的手拉至脸颊边磨蹭。
"这手的触觉……好熟悉……"她将脸整个埋进他的掌心。"是你吗?王爷…见罗…是不是你……"他没有回答,大手任她牢牢紧握。
"不,怎么可能是你……你一定不要我了……"阿绣露出一个悲苦的笑容,"你知道吗?我好害怕、好害怕……怕自己会死掉,怕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怕-
-"
"别怕。"
这声音温柔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可惜阿绣整个人醉醺醺的,什么也没听出来。
"我怕!"她推开他,开始嚎陶大哭,"他不要我了!他根本不来找我!他此刻一定在灯下看他的花名册。我走了,他就不会不好意思了,他一定- -"
"怎么了?怎么了?这么吵做什么?!"阿绣的哭闹声把金德和卜顺吵上了甲板。
"公主……喝醉酒了……"名叫阿财的船夫急忙回答。
"什么?!"金德厌恶地拧起眉头,"女人家喝什么酒?!你!看着她,别让她吐在甲板上,省得--哎哟!"金德话未说完,一只酒壶迎面砸了过来,幸好他闪得够快,否则大概会被击昏。
"你不要命了!滚!"阿绣双手叉腰,怒瞪着他,"本公主在这儿喝酒,你敢打扰我?嗝!"
"醉婆!"两只酒壶又砸过来,吓得金德和卜顺连忙闪进船舱,但还不忘大声命令:"不许让她吐在甲板上。还有,不准她下船舱。"
"呸!"阿绣酒气浓、胆也大,火大的要冲下船舱打人。
"别去。"胳臂被人一把扯住了。
"又是你这怪人……"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阿绣居然无缘无故柔顺了起来。"好吧,别去就别去,我要喝酒。"
"别再喝了,再喝下去你会吐。"
"吐……"呕,真有点想吐了。"是……想吐了."
他叹口气,拉她到船边,阿绣"呕"的一声,全吐到了江里。
吐完了、闹过了,她也倦了,虚弱无力的坐倒在甲板上。
"轮……到你去掌舵了吗?"
"我想,他们会宁愿继续掌舵的。"没有三两下的人,还直抵挡不住这醉酒的泼辣公主。
"你好像在侮辱我?"阿绣用醉茫茫地眼瞪视他,随即又叹了口气,"唉!算了,把你的手再借给我好吗?"他毫不犹豫的伸出手,让阿绣紧紧握住。
她露出满足的微笑,贴着他温暖厚实的手,闭上眼睛,又轻轻唱起歌来。
曲调柔润,想是朝鲜国的民歌小调无疑。
"王爷……阿绣唱歌给你听…这是我们朝鲜的曲子,好不好听?你快来救我……我……我要唱一辈子的歌给你听……不……你一定不会来了……臭王爷…臭见罗…你给我……记住……"
她不再自言自语,络于睡着了,但手上的劲可没放松。
"唉!"无奈一声叹息,他凑近她的耳边,说了一串话,"阿绣,我要你,我一直跟着你,却只听到你骂我,还没规矩的喝醉酒发酒疯,竟敢死抓着一个陌生男子的手不放!你根本没认出他就是我,你给我记住!"
* * *
待阿绣醒来,已经是船抵朝鲜,将要上岸的前半刻。
黎明曙光乍现,岸上站了一队士兵,阿绣脚才沾上朝鲜国土,昏昏沉沉神智末清醒之际,已被士兵们迅速挟持,由暗道秘密送进宫。
她甚至来不及向那个熟悉得古怪的船夫道别。
可恶!阿绣相当生气,一进入皇后的寝宫,便"拍"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吓到了坐在桌边、正端茶要喝的皇后--她如今以皇太后自居--害她一杯茶全泼到了地上。
"阿绣,好一段日子不见,看样子你的脾气是更呛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由于事先已遣返了所有宫女,因此碎掉的杯子无人收拾,她只得皱着眉绕道而走。
她极高雅的用手绢轻轻擦拭嘴角,皮笑肉不笑。臭丫头,在她面前居然世敢如此放肆,她虽非她亲娘,可总是她长辈,她如此目中无人的拍桌瞪眼是什么态度嘛!
"哼!"阿绣冷哼一声,"你大老远要人把我从中国抓回来,就是要我在这儿欣赏你优雅的喝茶姿态吗?"她秘密将自己挟持进她的寝宫,那居心一点也不难明白。
"呵!很爽快,既然如此,我也一用不着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我要金氏盘。"
"要金氏盘可以,先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把刺杀我父皇的凶手交出来,我要为父报仇。"说得好听,其实阿绣是想掌握这个"证人",对他晓以大义,将来有一天,或许必须利用他来扳倒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你找我要人?呵,你怎么这么笃定凶手就是我遣派的?当时太后可也有不小的嫌疑吧!
"瞒者瞒不识,你当真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神鬼不知吗?"宫里耳目众多,总有忠心的奴才会暗中告诉她的。
"哼,第二个条件呢?"
"让无忌平安离开朝鲜。"
"你只让无忌离开,怎么不管你自己呢?"她倒有些讶异阿绣所开的条件居然不是让她自己和无忌都平安离开。
"我不走,我要留在朝鲜,代父皇看看你的下场如何。"阿绣冷笑,其实她不离开朝鲜的真正原因,是希望能替无忌掌握复位的机会,将原本属于他的继承权还给他。
阿绣的话让皇后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你的尖牙利嘴还是一点都没变,你,爱看是吗?放心,我会让你看个够。"她阴森着脸,摆明了走着瞧!
"看样子这两个条件你愿意答应了?"阿绣对她的威胁毫无畏惧,她是朝鲜臣民的精神领袖,短时间内,她绝不敢动她.
"有什么不好答应?金氏盘拿来,我交人,放无忌。"
"不,你得先放了无忌,凶手可以等你拿到金氏盘再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