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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个季节 page 5 作者:言妍

  他拨了一个电话,听到桑琳的声音便说:“老师我爷爷去世了。”

  “我知道姚老师告诉我了,大家都很替你难过。”桑琳只想着安慰他,也忘了问他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号码。“你现在在家吗?”

  “不是,我不想回家,随便走走,就到老师家的楼下。”

  “上来坐坐吧我母亲也惦记你呢”桑琳说。

  “不了我……”林世骏本想要求单独见她,又怕她拒绝,于是改口道:“我只想问老师,人死后灵魂到哪里去了?”

  好难的题目呀,桑琳迟疑一会儿才说:“我想,人死后的灵魂是到每个生者的心理去了。我们以思念让死者复活,这也是一种永恒的方式。”

  “所以,肉体的生命是极其短暂的,对不对?”他又问。

  “没错。”桑琳停一下又说:“我忽然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

  “是不是‘生时如夏花之绚烂,死时如秋叶之静美’”他接下去说。

  “不,是另一句,‘永恒之声唱道,不要惧怕那短暂的瞬息’,死亡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人生其实很短暂,如白驹过隙,活二十岁和活一百岁都没什么差别,是不是?”他又问。

  “以永恒的观点来看的,没错。”桑琳说着,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么,二十四个季节,更不算什么了。”他喃喃地道。

  “林世骏,你还好吧?”桑琳看他愈说愈怪,忙问:“你要不要去找吕老师谈谈?”

  “不必了,我和你谈就够了,真的,我现在心情好多了。”他说。

  挂上电话,林世骏继续往黑夜深处走去。爷爷走了,幸好他还有桑琳,生命的天秤才保持了不倒的平衡。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着禁止往前的红灯,然后,绿灯亮了,他并没有跨越,反而往回头路走。因为他还有奋斗的目标,未来还有许多考试要应付,还是回家读书吧。

  ※※※

  林爷爷去世的第三天,长子林修国和媳妇吴荷丽由洛杉矶匆匆的赶回,长孙林世验在东岸,路途较远,又隔了两天才到。

  长子、长孙到达,林家其他叔舅姑姨才陆续出现,把一向冷清的林家挤得水泄不通。在各奔前程的这些年,林世骏很少见到亲人,即使本来熟悉的,也渐渐成为陌生,这是移民所要付出的代价。

  如果爷爷生前看到这景象,该会有多高兴呀,可惜,有他的死亡,才能促成这热闹的团聚。

  林世骏隔着众人和爷爷的遗像对望,不禁惨然一笑,嘴里喃喃念着爷爷教他的诗句“吊影分为千只鹰,辞根散作九秋蓬。”

  林世验怪异地看了弟弟一眼,这小子似乎有点毛病,是因为爷爷的死而太伤心,还是被台湾的联考摧残坏了。

  他比林世骏大两岁。早在高一那年就受不了填鸭式的教育,早早逃到美国去,虽然也有一段适应的苦日子,但至少不是昏天黑地的与书本为伍。

  当时,他就劝国二的弟弟一起走,但爷爷不习惯美国的生活,坚持不离开台湾,林世骏也就留下来了。

  林世验当时有点不忍,但这两个反潮流的顽固份子一心困守原地,他可不想被绑死,男儿志在四方呀。

  几年下来,原本从小打闹到大的兄弟,也显得愈来愈生疏。向来安静的哥哥,变得活泼开朗,表达自己意见时,口若悬河,而向来好动的弟弟,反而沉稳内敛,闷得像一只葫芦,见人爱理不理的,半天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唯一的解释,就是美国和台湾教育的不同吧。

  比较令人诧异的是吃米饭的林世骏,竟然比吃汉堡的林世验高壮,而不能否认的,林世骏的书卷味也浓厚一些。

  因为是基督徒的缘故,林爷爷的丧礼办得隆重而简单,遗体就葬在林奶奶的旁边,完全没有台湾民间七七超渡的繁复仪式,于是几天后,自四方冒出来的亲朋好友,又像鸦雀一般忽聚后又忽散,下回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

  林世验赶着回华盛顿上课,机票日期最早。临行的前一天,一家四口好不容易找到空档围在餐桌旁,专心的谈一次话。

  “阿骏,现在爷爷走了,你也没有理由再留在台湾,不如这次你和我们到美国去,房子我再托人家卖。”林修国把心理的打算说出来。他在洛杉矶开电脑公司,日以继夜地工作,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爸,我要联考呀。”林世骏直觉地说。

  “GIVEMEABREAK”林世验低喊了一句英文:“你党政军联什么考?是嫌还没有被虐待够吗,人家是想飞美国,却没有办法,你则是身份门路都有,偏要在这里活受罪,我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你了”

  “世验,别这样说你弟弟。”吴荷丽一直对小儿子有些愧疚之心,难免偏心他,“阿骏,如今这情况,联考也不必参加了,我们跟校长说一声,提早领个毕业证书就好。到了洛杉矶后,你可以直接申请入大学,资料我们都帮你收集好了。”

  “妈,你们老是这样,总以自己为重心,要回台湾就回台湾、要去美国就去美国,全不顾其他人感受。”林世骏闷闷的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没有你们也过了很多年,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不能说走就走,你们考虑过没有。”

  林修国准备开口,林世验却抢先一步说:“拜托你才一个高中生,又没工作事业,还有什么走不成的,何况,爸妈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普通人早就迫不及待的全家团聚了,就你特别怪,还得要我们千方百计的来说服。”

  林修国顿一下后,又接着说“阿骏,当初你留下是为了爷爷,但爷爷既然已经回到天上,你一个人住台湾,我们也不放心,你到底还有什么不舍的,是朋友吗。”

  “朋友再久,也都要各分东西。”吴荷丽了解么子的重情重义,于是委婉的说:“到了美国,旧朋友可以再联络,还能交新朋友。而且,能天天和爸妈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妈,你们不懂,我这三年来的努力就是为了联考,你们知道吗,我这次的模拟考考了第一名,上第一志愿毫无问题,如果现在临阵脱逃,不但会前功尽弃,放弃一个完成自我的挑战,也会对不起看重我的师长们。”林世骏义正辞严的说。

  林修国看了妻子一眼,想想说:“好吧,阿骏既坚持要联考,我们就让他去,等暑假再到美国也不迟。”

  “爸我的意思是,连大学也要在台湾念。”林世骏连忙声明,又在他们欲辩驳时,急急地说:“我一直长住在台湾,早已习惯这里的生活和读书方式,这是你们让我走的路,也希望你们尊重我,不要因为一时的高兴,就任意改变。”

  “阿骏,你说话要公平点,这不是我们让你走的路,而是你自己的选择。”吴荷丽说到一半,心中浮现太多感触,竟有些接不下去。

  “所以,我也继续选择留在台湾。总之,我会去美国,但至少是念完大学之后的事。”林世骏站起来,“我和同学约好了要去听个补习班的黄金讲座,我得走了。”

  他直到跨出公寓大门,才敢把桑琳的名字轻轻地由胸臆中吐出。他明白,他此刻不能离开,一旦他到了洛杉矶,回到父母的身边,他和桑琳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为了她,即使有再多的辛苦和困难,他都要留下来。

  屋内的吴荷丽,眉头是愈皱愈紧,她垮着脸说:“天哪,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把阿骏带走,我们实在不该让他自己做选择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懂什么呢?就算误入了歧途,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现在强迫他也可以呀。”林修国说。

  “怎么强迫,他都十八,快十九了,个子比我们高,脾气又倔得像头驴,要他走,就一副想拼命的样子。是孩子的时候不管,如今又怎么管呢?”吴荷丽沮丧地说。

  “爸、妈,我愈想愈不对劲耶,世骏没有一心想在台湾念大学的理由啊,因为谁都知道,美国的大学教育是全世界素质最好的。我在猜想或许阿骏是交女朋友了,这才解释他态度的异常。”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吴荷丽恍然大悟的说。

  “如果是交女朋友,事情就有转变的余地。”林修国一听,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我们得再和阿骏好好沟通。”

  但那一晚,他们又再度失望了,因为林世骏全然否认他有女朋友,一点都不肯松口。

  隔天,林世验坐飞机回华盛顿,继续他的学业。

  吴荷丽在无计可施之下,瞒着丈夫,趁林世骏不在时偷偷去翻他的书桌,想找出个蛛丝马迹。

  结果她找到一本笔记,第一页标明了“二十四个季节”和“给桑琳”,里面则是一首首爱慕的情诗,若这真是代表儿子的心境,那他是真的在谈恋爱了,吴荷丽有着心惊和无奈,但多年来分隔两地,要管也难,在时间紧迫下,她也只有跑去找钟至和老师谈。这个带了儿子三年的导师或许更了解他,说话也能更有分量。

  要查出有没有“桑琳”这个人,把事情弄清楚,再经过一番开导,儿子即使不放弃联考,至少也会同意暑假后赴美国读书吧。

  无论如何,她要以最大的诚心,好好地来为儿子祷告。

  第三章

  迷恋想与你同行,

  害怕一个人落单,

  二十四个季节,行路匆匆,

  一片黑雾弥漫的暗夜,

  时空沉默,流星也不愿许诺的,

  你犹在梦中。

  “扬起双臂,说一声,我爱,到我的怀抱里来……”钟至和看完这一段,不禁揉揉额头。林世骏这孩子真是有才气,文科好、理科好,又有领导能力,他教书二十年来,这样优秀的学生不见得每届都有,所以他格外爱惜,也特别器重。

  聪明外露的人自然早熟,十八岁交个女朋友、写写情诗,不算什么,但当对象是大六岁的女老师时,就好像光明的未来蒙了尘,一个处理不好,只怕会有不良的后果。

  当吴荷丽送来这本笔记时,钟至和搞不清楚状况,甚至安慰她说,林世骏绝对不会为女孩子耽误课业及前程。

  而林家夫妻十分放心地回美国后,他才愈想愈不对劲,多方暗查下,赫然明白这个“桑琳”就是学校教英文的余桑琳!

  余桑琳年轻漂亮,男学生拿她当偶像是避免不了的事,去年就有一个杜明峰,在经过吕云的辅导后,也平平安安的度过这青春期现象。

  这种事钟至和还不至于太烦恼,他一辈子都在和这群血气方刚的男生打交道,什么阵仗没见过?迷恋女老师还不算是大麻烦,他有自信能让林世骏由幻想中清醒过来。

  上课钟响起,他们班是自习课,林世骏依指示到办公室来。钟至和仔细地看他,一个这样出类拔萃的俊秀男孩,女朋友随便抓就一把,干嘛去找比自己老的女人呢?

  他由讨论课业及志愿下手,让林世骏放松戒心,在差不多的时候,将他唯一留下的情诗推到他面前说:“这是你写的吗?”

  林世骏先是脸色涨红,再来是转为苍白,咬着牙,忍住怒气说:“这是我的私人的东西,老师怎么会有呢?”

  “是令堂送来的,她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和她去美国,并且要我查查桑琳是谁。”钟至和盯着他说。

  “你告诉她了吗?”林世骏急急地说,但想想又觉得好生气,“她没有权力翻我的东西,这是侵犯隐私权!”

  “我明白,但令堂人已经去美国了,批评她完全不是重点所在。”钟至和心平气和地说:“她并不知桑琳的身份,目前只有你知、我知……或许余老师也知道?”

  林世骏第一个直觉是想否认,但白纸黑字太过明显,而钟老师又已开门见山的问,再斗下去,不过消耗彼此的精力。况且,对桑琳的爱沉沉地压在胸口,无处宣泄,实在不好受,如今既然有人发现,又何必再隐瞒?他可向来不以自己的爱情为耻。

  “余老师并不知情,写情诗是我单方面的事,和她没有关系。”他回答,心里想着要保护桑琳,连医院那一个多月的校外相处都不能说。

  没有忸怩、没有争辩,钟至和不知是好是坏,这个学生的心思向来复杂,只能疏导,不能强压。“余老师代你们的课才三个星期,对不对?你了解她什么?喜欢她什么?可不可以列举出来?”

  “她很……”林世骏蓦然停止,“老师,这是很私的感觉,我能够不回答吗?”拒绝回答,就有不合作的初步迹象,以钟至和多年来的经验,他有预感这事会颇棘手。他干脆沉下脸说:“你不说是因为你自己也弄不清楚,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是不是?你根本不了解余老师,怎能妄谈男女之爱呢?”

  “老师并不知道我和她……”林世骏僵直地说。

  “你和她?她或许连你是谁都不太有印象,怎么会有‘你和她’?”钟至和缓下口气说:“林世骏,男学生迷恋女老师是很正常的事,那不过是青春期的过渡现象,我不想太苛责你,但我也不能任由你花太多的时间在这方面上,像写情书、情诗的,这会影响你的联考,甚至是前途。”

  “这一点也不会妨碍我的学习成绩,我这次的模拟考不是拿第一名吗?我只要一想到余老师,就会愈来愈有斗志,以后只会愈来愈好。”林世骏又说:“老师请放心,我绝对会替学校争光荣,不会马前失蹄,砸了您王牌老师的名声。”

  “谁在乎名声?我是真的担心你,你这样的情绪,有可能随时会爆发,到时又会波及给全班的同学,就怕大家连试都不要考了!”钟至和不悦的说,“你母亲也很忧心,我倒想问你,你不到洛杉矶,难道也是为了余老师吗?”

  林世骏迟疑了一下,但最后也豁出去了说:“没错!我打算毕业后,就正式追求余老师。”

  这下事情严重了!钟至和脸上的错愕表情维持了好一阵子,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他严肃地质问着,“你既然称她为余老师,就表示你心里很明白,她是你的老师,又大你六岁,根本不是你该爱的对象!”

  “老师,没有人规定爱该如何的。”林世骏反驳道:“年龄完全不重要,我不在乎余老师比我大,我就是喜欢她!历史上,我又不是第一个爱上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像老师最欣赏的金庸,他小说中的杨过和小龙女,不就是一个例子吗?他们的爱情不是很美吗?”

  “林世骏,杨过和小龙女只是小说里的人物,现实中是不存在的!你和余老师不只年纪不合,还有师生关系,你真要追她,那一定会搞得鸡飞狗跳!我不能明知是一场灾难,又不阻止……”钟至和有些沉不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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