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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漉波烟 page 11 作者:言妍

  有一瞬间,顾端宇的脑中浮现出耿继华的身影。不!那样的男儿当然不配娶三格格。

  他几乎要排除她回耿家的做法。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顺着她了?要他发誓不伤芮羽,等于自断他做兄长的权威,他如何对顾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呢?

  顾端宇行事一向俐落果断,何时有这么进退两难过?他不禁诅咒着,芮羽呀芮羽,你嫁给该死的满洲人已经够可恨了,如今竟还派个刁钻古怪的满洲格格来找我的麻烦,你是不是觉得我落魄到海上荒岛,路子走得还不够绝吗?

  阿绚的目光幽幽地望过来,顾端宇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那感觉虽然不痛,但血液仿佛沸腾了起来。该死!他终于碰到敌手了,而且,这敌手还是他发誓绝不动一根手指头的!

  问题是,他定远侯除了在反清复明中歃血为盟外,还没有对他人立过誓,偏偏就有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满洲女人,爱强迫他做承诺,不但有了第一次,还准备来第二次。

  她以为定远侯的誓言就那么廉价吗?这一生,他只对皇天和后土负责,其他的一概不放在心上。如果她硬要将他的承诺当真,就只能怪自己太愚昧无知了。

  想到此,顾端宇沸腾的热血也逐渐冷却下来。

  阿绚没想到一向倔强难说服的端宇,竟然那么快就答应用她的第三种方法。

  那晚,他们围着木柴堆,吃过烤海鸟和野果的晚餐,顾端宇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一只笛,吹着他忧国的调子。

  阿绚坐在岛上唯一的一张石椅上,身上披着旧却干净的毡毯,手里拿的是跟前裂缝最少的碗盘。或许因为她是女人,又是格格,大家都自然地把最好的东西让给她。

  笛声使东海面上升起的圆月,更显神秘。

  这皎洁的月,在北京清朗的天空,看似一只银色的盘子。但在这里如漆墨的海上,却像一个随时会落地的明亮珍珠。难怪小皇帝曾问:“阿绚,月亮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小皇帝向来不信嫦娥吴刚那一套,反而喜欢去听汤若望的西方说法。想到此,阿绚不禁怀念起北京的亲人,他们若得知她“失踪”的消息,一定会非常伤心。

  所以在确定顾端宇不会伤害芮羽时,她就要赶去江宁……

  笛声缓缓化入海潮中,顾端宇停了下来,问许得耀说:“对了!你探访的结果,我义母他们是否平安回绍兴了?”

  “他们是平安回去了。”许得耀看了一眼阿绚说:“据说这是三格格下的命令。”

  顾端宇锐利地望向她,气氛僵了一会才说:“看样子,我们又要感谢三格格令人不解的‘恩典’了!”

  他强调“恩典”二字时,完全没有一点感激之意。阿绚平心静气,只坐直身子,优雅地说:“这不是本格格的恩典,而是大清的恩典。所谓‘罪不及妻子’,我们大清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话一出口,几双眼睛瞪着她,像是四周的空气一下便冻起来。

  顾端宇阴阴地说:“清廷不滥杀无辜?莫非三格格真的对‘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残酷,到一无所知的地步吗?”

  “我替那些惨死的人难过,但他们如果肯投降,悲剧就不会发生了。”阿绚镇静地说:“中国的历史我念过,每当改朝换代,就会有许多惨事发生,大清算是宽大为怀了。我不敢叫你们归顺大清;但如果可能的话,当今皇上宁可重用你们,也不要用吴三桂那批奸险小人。”

  她竟敢在南明土地上说这些话?顾端宇眼中喷出火来,但火中的三格钻美得有如月下的精灵,他满腔的愤怒之语,只化成李贺的一句诗,“月漉漉,波烟玉。”

  人如水中月,人如烟中玉,瞬间浇熄了顾端宇心头燃烧的火,他猛地仰天长笑说:“你们看,在这节骨眼,三格格竟还在向我们招降呢!”

  其他两人都没笑。阿绚双手绞着手帕说:“我只想要和平的化解仇恨,为何满汉不能是一家人呢?”

  她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顾端宇在这一刹那下了决心说:“只要我答应不杀芮羽,你就帮我除掉方乐江?”

  阿绚很讶异他话题的转变,忙说:“没有错。”

  “好,我同意。”顾端宇目光闪动地说。

  真的吗?她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这个桀傲不驯的定远侯?阿绚的内心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接下的时间内,他们谈了一些初步的计划。夜已寒到霜冷时,阿绚才微笑地回石屋睡觉。

  篝火继续噼啪燃烧。比较深思熟虑的许得耀说:“你真的相信她会带我们去找方乐江,而不会出卖我们吗?”

  “她若是要出卖我们,也不必花那么大的力气救我们了。”顾端宇说完,心中突然掠过一股怪异感,他发觉自己对她竟是毫不犹疑的信任,只因为她的心如日月般坦荡吗?

  “我赞同侯爷的话。”潘天望在一旁附和说:“三格格是个非常善良可爱的人。”

  “可惜太天真了。”顾端宇话中有话地说。

  许得耀听出端倪说:“侯爷,你真的会原谅芮羽姑娘吗?”

  顾端宇丢了一截木头到火堆,没说话。

  倒是潘天望快人快嘴地说:“当然啦!他已经承诺三格格了。”

  顾端宇看看他,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说:“天望,三格格人很好,但毕竟是满洲人。”

  他那眼底的一抹绝意,让许得耀想起张尚书的女儿玉瑶和南京名妓任燕燕。她们都爱定远侯,也都被他的冷漠无情所伤。这位才貌双全的三格格,会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呢?

  第六章

  方乐江的驻扎地,在浙动靠海的稽州,南明志士遍寻不到他,是因为他改了名字,但他千防万防,却没防到三格格会泄露他是行踪。然而,稽州是军事重镇,守备严密,加上方乐江怕人报复,所以,总兵衙门设了道道关卡,要混进去很不容易。

  “不如我先出面,假装由你们的手中逃出,再乘机引你们进府。”阿绚提议道。

  顾端宇皱着浓眉,她以为他是不信任她,怕她去告密,正要辩解时,他却说:“方乐江这人狡诈无比,你确信自己能够应付他吗?”

  “他再狡诈,也不敢杀本格格吧?”阿绚说。

  “很难讲,他现在可是耿继茂的走狗了。”顾端宇板着脸孔,眼中有掩不住的忧虑。

  他真的是担心她呵!虽然他不只一次表示在乎她的生死,但在一路前往稽州的途中,她才感觉到两人之间那与日俱增的信任感。或许是起源于海上的那一场风暴吧!

  他们在十月初离开定远岛,两艘船随风起航,小的那艘往南,由许得耀驾着到台湾岛见鲁王;大的则归顾端宇、阿绚和潘天望,准备渡海去暗杀方乐江。

  结果大船扬帆没两个时辰,就碰到挟着大量雨水的东北风,把船翻扰得差点倾复。顾端宇早已见怪不怪,所以很镇静;但阿绚是初次遇见这黑天黑地、大海狂怒,像四周有许多妖蛇巨蟒要张开巨口吞噬他们的景象。

  她在草席上坐站都不稳,最后,顾端宇干脆抱紧她,不让她跌落海中。

  在他的胸怀里,风和雨一下子变得好遥远,虽然他全身也湿透了,但那强烈的心跳及有力的臂肌,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

  顾端宇所做的,也许只是保护弱小的本能,但阿绚还是非常感动。当他们平安上岸,换上借来的干净衣服后,她看看自己的一身男装说:“叫我阿绚。”

  “什么?”潘天望问。

  “我的小名叫阿绚,现在我们一路同行,若叫三格格,不是马上就露出破绽了?”她说着,还用细枝写下来。

  “绚烂的绚?哇!三格格的名字好美。”潘天望说完“格格”二字,又捂住嘴。

  其实“阿绚”没什么意义,只是满文的翻译,不过,她喜欢它汉字的解释。

  然而,两个男人都没有真正用到,因为,他们给了她绸衣小帽,装成翩翩美少年,再公子长公子短的叫个不停。

  顾端宇和潘天望则成了她的两大保镖,这是第一次,阿绚看到顾端宇剃出月亮门,乖乖的把胡碴刮个精光,再编务粗辫子,顿时变得极为英俊潇洒,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满洲男人都更具神采,害她看得脸红心跳,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唉!他不愿当一名满洲勇士,真是太可惜了!

  虽然有遗憾,但仍挡不住她日益被他所迷惑的心,随着顾端宇四处打尖住宿,阿绚才发现他人缘很好,即使是在荒村野镇,都有供应定远侯一切需要的人。

  当然,大家都做得十分小心,但阿绚也惊觉,他们满洲人统治中土十九年了,表面上南北平定,可是在高压手段下,人心思明,随时都会有一呼百应的情况出现!而高高地坐在紫禁城龙椅中的小皇帝,真的能坐得安稳吗?

  似乎笼络人心,要比威吓镇压更具有长远的效果。

  这是不是就是她现在在做的呢?以帮助顾端宇来招化他?可说是,又不太像,她对他的感情,远比这又复杂好几倍。

  而此刻,她再换回一身旗装,身处方乐江府内的厢房,为的就是替顾端宇当内应。

  昨天一早,方乐江在衙门里认出三格格时,先是意外,再来是兴奋,“大家都不知道顾端宇那批贼人已到浙江,前几日,靖亲王还经过我这里,前往福建耿家处理三格格的事,现在人恐怕都过仙霞岭了。”

  “芮羽福晋也跟着去吗?”阿绚问。

  “没有,福晋带着孩子留在格格堂。”方乐江回答。

  这样也好,等她到江宁时,至少不必先面对岱麟给她的压力。

  方乐江找着了三相格,又急着表功,所以,派人在附近搜捕逆贼,完全没料到这是诡计,这使得阿绚有了充分的时间,好数知内院及后花园的地势。

  更声敲三响,夜深人静。阿绚轻轻穿过回廊,躲过巡夜的守卫,来到后门处。

  总兵府是傍着稽河而盖的,河上泊着小船,可通附近的城镇。

  阿绚一开门,两条黑衣人影便迅速闪了进来,个子稍高的问:“你还好吗?”

  阿绚听到顾端宇那熟悉的声音,思念之情无端地涌上,虽只是一天不见,但再见时,又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好奇怪呀!

  她无声地指着方乐江宿眠的院落,因是清冷的秋夜,月在云后、百虫入土,四周显得特别寂静,连守在店堂的士兵,也都倚在无风处睡着了。

  “记得,只要方乐江人头一落地,我们就跑,千万别回头。”顾端宇交代着,特别是阿绚。

  他们不吹熄房内的烛火,也不用迷魂香,为的是要方乐江看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没多久,他们已来到那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东厢房,方乐江正在纱帐内打着鼾。

  顾端宇用剑扯下纱帐,再挑开他的缎被,等他惊恐地起身时,才说:“方乐江,我们是阎王派来取你人头的!”

  被海中还有另一个半裸的小妾,她本能地放声尖叫,潘天望立刻用白布塞住她的嘴。

  阿绚站在屋内阴暗的角落,心跳加擂鼓,不敢动一下。

  “是——端宇——老弟——”方乐江终于认出来人,一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吓得他的尿都流出来了,“饶了我!别杀我!”

  不是我要杀你,是张尚书和兄弟们不饶你,他们正在阎王殿等你呢!”顾端宇剑锋一转,血已流出。

  方乐江尖叫地说:“好兄弟,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吴三桂绑我妻儿父母,要我就范,我怎能不从呢……”

  “我们南明多少兄弟家破人亡,这可曾是他们违背誓言的借口?!”顾端宇愤怒地说。

  “你……不晓得在缅甸时有多惨,屠杀一场接一场,皇上管不了、李定国救不了,我看了都怕……那根本不是朝廷,而是待宰的羔羊……南明完了,是吴三桂为我们解脱恶梦……”方乐江几近要崩溃,所以胡言乱语着。

  “结果,你也把千仞崖变成了屠宰场!”顾端宇剑一挥,寒光一闪,疯狂的话语如断弦般断裂。

  阿绚只听到未完的噱叫及物体落地的声音,血便梁红了纱帐。她尚未把情况弄明白时,一只手就用力拉住她,飞也似的往外冲去。

  在第一个转角处,阿绚狠狠的跌了一跤,跌得头昏脑胀、满天金星。

  “快走!”顾端宇说,并分别和潘天望架住她,让她脚不着地,三人迅速的穿过树丛,越过廊门,在身后的漆黑里,陡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喊。

  总兵府内立刻燃起烛油及火把,也惊动了稽城各地的官兵。方乐江因防报复,所以机动人员特别多,而他知道顾端宇熟稔水战,因此,稽河上的每座桥梁都有守卫,这倒是顾端宇所始料未及的。

  逃亡并没有想像中的简单,不过,任务已达成,三人都还算镇定。他们的船往河上轻捷地穿窜,避开所有聚着火光的处所。但要出城,桥洞是非过不可,顾端宇和潘天望哪着两把剑,一前一后地挡着。

  阿绚好希望此刻自己也能有武功,手中有几件武器,可是,众敌当前,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嗓子示警。一开始,她告诉顾端宇哪儿有明枪、哪儿有暗剑,后来则改为向官兵大喊,“忠王府三格格在船内,别轻举妄动!”

  话一出口,有几座桥上的守卫便停止了攻击,让船顺利通过。当稽州郊野在望,阿绚以为可以喘口气时,竟突然有一把长剑由顾端宇的背后飞来,她想叫,但嗓门已沙哑,只有以行动代替警告!她二话不说的扑向顾端宇,飞剑同时刺进她的左肩……

  一股剧痛传来,但她感觉麻木的仿佛箭是刺在别人的身上,月一下在河里,一下在天上,船过了最后一座桥,她听到顾端宇叫道:“阿绚——”

  是顾端宇在喊她吗?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感觉他们又接近许多许多……

  “三格格为你捱了那一刀。”迅速划着桨的潘天望说。

  “我该死的知道!”顾端宇感觉心像被人拧绞般,痛苦地说:“阿绚,你实在是太傻了,那一剑我捱得起呀!但……你那么娇弱,如何承受得了?!你不该一再破坏规矩的……”

  他像在责骂她,但话中的痛直直地震到她的心底,如一种相通、一种感应,她低声地说:“我不要你死……你不可以死,定远侯不能死……”

  阿绚不断地重复那句话,让他的脸上出现比血更热的东西……他发现那竟是泪!他顾端宇竟然哭了?!

  他一生只哭过几次,为母、为父、为先帝,再来就是为义父。那些哭,是失怙失恃之悲,是孤臣孽子之痛,那么,这为阿绚流的泪,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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