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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漉波烟 page 15 作者:言妍

  三日过去了,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他的无影无踪,不断加深她内心的痛。凝眸远望,成为她晨与昏、日与夜的企盼,她像断腕的壮士般,想赌赌看,他们的爱情能否唤他回头。

  结果,午后门外响起马蹄声,她奔到竹桥上,等到的是张玉瑶。

  一个也曾被顾端宇拒绝的女人,阿绚几乎想不客气的开口请她离去,但格格的教养,使她端凝着一张没喜也没悲的表情面对张玉瑶。

  张玉瑶原本是有些幸灾乐祸,因为顾端宇爱上阿绚是一种背叛,令她痛恨又嫉妒。现在顾端宇走了,表示国仇家恨依然是胜利的一方,满洲人想得汉人的心,即使是黄河、长江都枯竭了,也不可能。

  “你等也没有用,端宇不会再回来的。”她跨下马说。

  “这是我的问题。”阿绚忍着寒冷,淡淡地回答。

  “我也曾像你这样,一天一天地等,但最后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阿绚心里想着,当然毫无意义,因为端宇不爱你,而他爱我,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可是,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初尝伤心的滋味,又何必残忍地如此对待另一个女人呢?

  想到此,她反而对张玉瑶升起一份悲悯之心,和善地说:“你骑了一段路,进来喝杯热茶吧!”

  张玉瑶觉得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拒绝。

  两个女人面对面而坐,心不在茶,却又慢慢地饮啜着。

  张玉瑶见阿绚不语,于是先开口,“端宇也并非真的狠心无情,只是他的心全被反清复明填满,再也容不了其他。这种男人,我在南明志士身上见多了。包括我父亲在内,他们一波波赴死,不知留下多少痛不欲生的寡妻幼儿,这甚至比狠心无情更可怕,因为你要恨也无从恨起。”

  阿绚没有回应,只喝一口茶,突然问:“端宇曾说他有很多‘红粉知己’,是真的吗?”

  张玉瑶猜不透她的心,便照实说:“是有不少女人喜欢他,但大多是风尘中的女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南京名妓任燕燕,她还曾经想为端宇进入将军府去暗杀岱麟呢!可惜岱麟没有看中她。”

  “这一段我有听过,我堂哥不是好女色之人。”阿绚点头说。

  张玉瑶又说:“我曾嫉妒任燕燕,任燕燕也视我为眼中钉,现在想来很可笑,尽管费尽心思,端宇却都没有感觉。”

  “你第一次见到端宇是什么时候?”阿绚好奇地问。

  “六年前吧!那时我十四岁,初见端宇,就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男人,我的目光也再离不开他,一心想随他左右;但我也逐渐发现,对端宇而言,女人不比一场战争或谋策来得重要,所以才死了这条心。”看见阿绚的泪如珍珠般落下,她忙改变语气,“三格格,你别哭,痛苦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哭,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好羡慕你。”阿绚抹去泪痕说:“你瞧,你在六年前就认识端宇,而且能够顺理成章地爱他、陪伴他,没有人认为那是错的。可是我,却得跨越千山万水,经历种种阻挠和挣扎才能爱端宇;而这爱还得忍受许多的诅咒和唾骂,所以,你究竟是比我幸运的。”

  这番话深深地撼了张玉瑶的心,刹那间,她心中多日来的妒恨及不满,都如烟般消散了。站在女人的立场将心比心,阿绚的确比她爱得更勇敢、更艰险、更义无反顾。

  张玉瑶发自内心地说:“不!你比我幸运,因为端宇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只为你,我想,他也不得不对你动情了。”

  阿绚仿佛找到一个可宣泄心事的好姊妹般,握住张玉瑶的手就问:“你知道端宇到哪里去了吗?”

  张玉瑶摇摇头,“这次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派人捎了一封信来,要我带你下山;不过,我猜他们是去台湾了。”

  “我们一起去台湾找端宇好吗?”阿绚急切地说。

  张玉瑶看着她,久久才开口:“三格格,你为爱可以背弃亲人、族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爱对端宇有什么影响?一个以反清为职志的定远侯,身旁跟着一个大清格格,如此一来,他还能得到众人的信服吗?你一意相随,到时只怕会把端宇逼到满人要杀他,汉人也容不下他的地步啊!这就是你要的爱吗?”

  阿绚的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手像烫到般缩回来。

  张玉瑶站了起来,“很高兴和你谈了这么多,不过,我今天来,主要是告诉你,明天靖亲王和福晋就会到绍兴了。”

  阿绚注视着张玉瑶离去的身影,想到方才那段令她寒彻心骨的话。自己和顾端宇的爱,真的不能超越民族、国家所划分的界线吗?可是芮羽和岱麟不就冲破一切困难,成为佳偶吗?

  她的心太慌太乱,许多事怎么也想不进,只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原山寺,否则,她和顾端宇就真的今生无望了。

  车声辘辘,在马儿奔过,激起片片飞雪时,阿绚已妆扮妥当。这段流亡的日子,她穿的都是一般的粗衣,今天为了靖亲王夫妇,她又拿出那件当初穿在新娘装下的白旗袍,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过惨淡。

  马车停下,原山寺的老住持已等在竹桥上,护卫的士兵一字排开。守住每个出入口,令阿绚回忆起以前在北京受众人宠爱的生活。

  岱麟先下车,再来是芮羽,他们诚心的接受老住持及知客僧们的礼见。

  芮羽一抬头,看见在竹屋前的阿绚,发现她清瘦了许多。半年前辞别,她眼中仍有着小女孩的天真光彩,如今则多了一份女人的沉静。芮羽一惊,向来一意孤行的顾端宇,究竟对阿绚做了什么?

  岱麟是一脸藏不住的恼怒和严肃,原以为这一趟格格堂之行,一方面可以稍解芮羽的思乡之苦,一方面避开官场政争,却没想到一个顾端宇、一个三格格,得让他在这冻寒的十二月天,南北奔波不已。

  “阿绚!”不顾岱麟的脸色,芮羽快步向前走着。

  芮羽的这一声,像是唤起了阿绚满腹的委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今天我们就是要来带你回家的。”芮羽拉住她的手说。

  阿绚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微微问岱麟行个问安礼。

  岱麟命所有的人待在门外,自己、芮羽和阿绚则进入竹屋内,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他还没开口,阿绚就先说:“你们今天是白来了,我不打算离开。”

  这无异是火上加油,岱麟不管芮羽先前的叮咛,生气地说:“三格格,你知道你给我们添了多大的麻烦吗?为了你,我一路从江宁寻到福州、再从福州寻到江宁,只怕对你父母无法交代,你居然说我们白来了?”

  “对……不起。”阿绚低声地说。

  “让我来问吧!”芮羽对岱麟使个眼色,再委婉地问阿绚,“你和我大哥之间到底怎么一回事?”

  阿绚不解她的意思,于是,芮羽拿出一封信递给她。打开一看,竟是顾端宇的笔迹——

  芮羽:

  仅管我仍不承认你是顾家人,但为了阿绚,我不再否

  认你和岱麟的婚姻,也不再扬言要取你性命。

  我今天将阿绚毫发无伤地交还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带

  她回京,不许再入福州耿家一步,如果她有受到任何逼迫

  及委屈,我必闹得鸡犬不牢、天下大乱!

  顾端宇

  阿绚看完了信,泪水更遏止不住地落下。他真的是爱她的呵!她忍不住说:“我和端宇彼此相爱……”

  最坏的猜测终于证实,岱麟怒责地说:“荒唐!你怎么会爱上一个绑架你的逆贼呢?”

  “端宇不是逆贼,他忠孝双全、义薄云天,是我见过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比你们要我嫁的耿继华不知好上几万倍。”阿绚辩驳着。

  “放肆!你忘了你满州格格的身分吗?”岱麟铁青着脸说。

  “芮羽当年不也忘了她汉人的身分,爱上你这大清王爷吗?”阿绚豁出去地说。

  “这两件事怎能相提并论呢?”岱麟强制镇静地说:“我是王爷之尊,能给芮羽一切她想要的,能确保她一生的幸福,但顾端宇行吗?他现在连自己都三餐不继、居无定所,又怎能给你格格般优渥的生活?而且,你爱上逆贼是家法不容,不是白绫赐死,就是贬降为平民,你想过后果吗?”

  “我都想过了!我不在乎,我就是一心一意要跟随端宇。”阿绚咬着牙说。

  “即使本王此刻赐你死,你也不改心意?”岱麟瞪着她问。

  “没错,我死也不改!”阿绚顽固地道。

  芮羽看情势就要闹僵,忙对岱麟说:“王爷,你不要动不动就提出‘死’字,我大哥也明白他和阿绚的爱是一场灾难,所以才远远的避开,你何必要让事情无法收拾呢?”

  “那是她自己太执迷不悟了。”岱麟无奈地说。

  “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们的爱可以得到大家的祝福,而我和端宇就要受诅咒呢!”阿绚伤心地说。

  “阿绚,这或许是我们命不同吧!我无父无母,所以包袱轻,牵挂少,能爱就爱;但你身为大清格格,有尊贵的家世、庞大的亲族,不能说丢就丢,这也是王爷苦恼之处。”

  “本王苦恼的还多着呢!福州方面,耿仲明已死,靖南王位的继承权僵持不下,全在三格格回不回去的一念之间。”岱麟说。

  “管他准继承王位,反正我绝不回去!”阿绚铁了心的说。

  “这婚可是太皇太后指的,你要抗旨吗?”岱麟说。

  “王爷,我们不是说好不逼三格格的吗?”芮羽安抚好岱麟再对阿绚说:“阿绚,王爷可以同意你不嫁耿继华,他也会在太皇太后面前承担一切,但请你一定要和我们回京,这也是我大哥在信里要求的,如果你留在这里,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制造更多的问题。”

  “问题!问题!你们永远只会叫我牺牲,顾全大局!”阿绚泪眼模糊地说:“而你,口口声声说爱的芮羽,竟要叫我放弃爱?你们没有一个人为我想,好!没关系,我反正也铁了心了,立誓要在这里等端宇回来。你们要赐我死也好,不赐我死也好,从今天起,就当忠王府的三格格不存在了!”

  “芮羽,是她要逼我使出撒手锏的!”岱麟说完,便往外大吼,“来人呀!把三格格架上马车!”

  “不要!我不要离开!”阿绚快步走到芮羽身边,哭着说:“求求你,我若一走,就再也见不到端宇了!”

  在一片混乱中,原山寺的老住持突然站出来说:“请容老衲说一句话。”

  “师父有什么话请说。”岱麟有礼的回答。

  “三格格,你再留于此地,也是等不到端宇的。”老住持对着阿绚说:“我那日说他去格格所不能去之处,是千真万确的,因为端宇已经看被红尘,剃度出家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都非常震惊。阿绚仿佛到了一个奇黑奇冷的地方,只有顾端宇留书上的那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流荡着,红尘勘破、道路遥远……欠命……欠情……来生再报……这就是出家的意思吗?端宇,你竟连和我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你不只欠命、欠情,还欠我的一生呵……你根本没心没肝,故意要断我的活路!阿绚瞪着老住持,脱口而出的是,“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骗我——”

  她踩着雪,奔过每一个人,小桥和大树,她的发丝飞散,脸颊被风刮红,在几个踉跄后,来到原山寺的大殿,凄厉地叫喊着,“顾端宇,出来!你给我出来!”

  她一声声喊,回音一句句散落,纷乱中,仿佛众神怒视,几个小沙弥躲在暗处,最后是无名走出来:“三格格,此乃佛门净地,请勿……”

  “给我叫顾端宇出来!”阿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三格格,此地没有叫顾端宇的人,有的也只是与尘世了无关系的佛门弟子,你请回吧!”无名冷冷的说。

  “见不到他,我永远不回去!”她的悲愤化为冷彻心底的寒意,话语锐利如剑锋。

  阴暗的柱子后走出一个人,静静的立在神坛前。

  阿绚倒抽一口气,那一头青光,身穿袈裟的男子,不就是她朝思暮想、日夜盼望的顾端宇吗?

  他手拿念珠,朝她微微颔首,正要开口,阿绚使浑身颤抖,气极地说:“如果你敢开口阿弥陀佛,喊我施主的话,我死也不会饶你的!”

  顾端宇脸色惨白,眼中有止不住的慌乱。

  脚步杂沓中,芮羽的声音首先传来,“大哥——”

  这称呼平抚了顾端宇的心神,“福晋,这世界上已没有你大哥这个人,没有顾端宇,也没有定远侯。”

  芮羽其实也无法接受这情况,依顾端宇的个性,既强且傲的人,怎么可能会遁入空门呢?她扶着就快站不稳的阿绚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这条路?”

  “你志了我曾说的吗?乱世苟活,这是保你不受污染之路,结果你没走,我却进来了。”顾端宇字句中有掩不住的谴责意味,“国已亡、家已破,生不得、死不能,在万念俱灰下,只有在佛门中参因果、求解脱了。”他声音清冷的回答。

  “参因果?”阿绚重复着他的话,不屑地道:“你怎么参呢?你在人世间已种下太多的因,你的志业、我的爱,你又如何一笔勾销?我一直视你为英雄,却没想到你懦弱至此,竟躲到佛门里来了!”

  “阿弥陀佛,三格格,佛门不是躲,而是勘破爱欲生死原是空。人既已出家,就不要再苦苦相逼。”老住持走到阿绚的面前,语重心长的说。

  苦苦相逼?到底是谁逼谁?阿绚的内心充满天地不应的悲愤,她踏遍千山万水而来,他竟要逼她跳崖?阿绚只觉胸中的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直指着他叫道:“顾端宇,你好狠的心肠……”

  “三格格,从今以后,世上没有顾端宇,只有叫‘月漉’的出家人。爱原是痴嗔、欲本是烦恼,一意执着,就如作茧自缚,只有堕入无边的恶果,我们彼此觉悟吧!”顾端宇转着念珠说。

  他那三格格叫得多绝情啊!而他竟敢对她说佛理?!阿绚处在极度的无望中,冲向顾端宇,抓起他的念珠朝天一洒,像打散她碎裂的心!

  “阿绚——”芮羽和岱麟惊叫地拉住她。

  另一边的老住持及无名则护住顾端宇。顾端宇手一空,直望着阿绚,心一寸寸地绞痛起来,几乎忘了自己在坚持什么了。

  “王爷,请回吧!已是原山寺晚课时分,大门必须禁闭了。”老住持对岱麟说。

  无名推着顾端宇往后殿走去,阿绚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月漉?那不是“月漉漉,波烟玉”吗?月照在白玉,是他形容她的美,他以为她不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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