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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痕记 page 5 作者:言妍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芮羽问。

  “还不是受人牵连。”杨夫人叹口气,

  “唉!章弘的老师犯了罪,一些学生故交都被拖下水,事情来得太快,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什么都完了。”

  “难道一点解决的办法都没有吗?”芮羽问。

  “听说还会迁连更广呢!”杨夫人说:“幸亏你还没进我们家门,你要脱身,现在还来得及。”

  芮羽正犹豫着该如何答话时,草堆后的晓音便微弱的喊人。

  杨夫人把孩子抱过去,抹着泪说:“来看看你这苦命的儿子吧!”他问:“芮羽妹子,你明天还会不会来?”

  芮羽很自然地点点头。

  走出柴房,芮羽看着另一边雕栏画栋的整齐院落,心想,一夕之间由高处被打到低处,所有的荣华富贵皆如烟散,教人情何以堪呢?

  芮羽怀着沉重的心情急急穿过市街,在近内城门时,顾端宇已经着急的在那儿等她了。

  “大哥,你怎么入城了?不怕危险吗?”芮羽忙说。

  “我搞清楚了,这来来往往的官兵不是针对我的。”顾端宇说:“你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迷路了。”

  “我没有迷路,是杨家的大媳妇临盆,正好缺人手,我就留下来帮忙。”她接着又说:“大哥,你知道吗?杨家被抄家了!如今,杨世伯父子三人

  全在狱中,只剩杨夫人。大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孩子被软禁在柴房中,情况非常悲惨。”

  “这就是报应,历史上的降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顾端宇冷笑说:“夷人没有一点良心道德,说什么怀柔爱才、菩待前朝臣民,事实上是口蜜腹剑,恨不能赴尽杀绝,杨家的事,我可一点也不意外。”

  “杨夫人说他们是被牵连的。”芮羽说。

  “那八成是科场案的事情。”顾端宇说:“我刚刚和客店里的人聊天,才知道江南乡试考场的舞弊被人查出,顺治一怒之下,追究祸责,没想到却像堆叠骨牌一般,顺天、河南、山东、山西都有主考官放贿通关之事,这下子,不办都不行了,那几个主考官的门生也全无法幸免,杨家父子就包括在内。”

  “杨夫人说很难救了。”她轻叹地道。

  “没错,这回江南及由江南来的士子,都逃不过严办,不是杀头,就是充军,听说连顺治都要亲审,这是继怀柔之后,满人对汉人的一大整肃。”顾端宇看她一眼说:“这还要拜你的岱麟贝勒之赐。”

  芮羽不喜欢顾端宇的语气,辩解着说:“这又与岱麟何干?”

  “怎么会无关?他刚离开南京,江南就发生这么大的案子。”他冷冷地说:“岱麟这个人很怪,心高气傲的,既痛恨我们这些不降服的遗民,也讨厌那些巴结逢迎的汉人,虽说科场案株连的人都罪有应得,但若不是岱麟在一旁进言,也不会弄得现在囚车不断,以某种奇怪的原因而言,他非常不喜欢江南。”

  岱麟不是曾经在长江畔说她就像江南的山水,神秘感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吗?也因此,他就要大力对江南清查和整肃吗?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们的永不相会中,他仍会以这种微妙的方式,影响着她的命运呢?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一阵绞痛。

  顾端宇见芮羽不说话,以为她是听进了他批判岱麟的那段话,声调转为温和说:“你也不必替杨家难过了,杨士谦当初若殉国或隐退,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下场。由另一个角度想,我们也刚好名正言顺地退掉这门婚约,不必再编造理由。

  芮羽抬起头说:“杨家正处在急难当头,我们又提退亲,好像不太好吧?”

  “难道你还想嫁吗?”顾端宇大皱其眉,厉声责问,“杨章弘现在生死未卜,人家躲祸都来不及了,才不会笨到去趟这淌浑水呢!”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她迟疑地说。

  “芮羽,你忘了我们来北京的目的吗?我们此行就是来退婚的,杨家富贵,我们退;杨家落难,我们也退,你原本就不愿当杨家的媳妇,又何必良心不安呢?”他理直气壮地说。

  “我这一生最恨也最怕做落井下石的事……”她还是觉得不妥。

  “一切就交给我吧!”顾端宇有信心地说。

  芮羽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如此之硬,似乎永远不会有软化的一天。当初父亲娶秦淮河畔出身的母亲为继室时,大哥也是固执地反对,甚至与家庭决裂了许多年。

  在印象中,大哥总是无情的,除了反清复明外,没有一件事他会放在心上,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重要。

  对于杨家,她能以大哥那种潇洒的方式抛却在脑后吗?

  顾端宇用钱买通了几个关节,才在十天后,见到关在刑部大牢的杨家父子。

  这期间,芮羽频频出入杨家后院的柴房,忙碌不堪。一方面是杨夫人忧急攻心,终于劳累出病来,一动也不能动;而另一方面,刚做母亲的晓音,则终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健康情况每况愈下。

  可怜那刚初生的婴孩,无人照顾,又缺奶水,整日啼哭,芮羽只有靠慢熬的米浆安抚他,最后甚至也住到柴房,才能尽全力照顾这老小三人。

  “芮羽妹子,若没有你,我们真不如该怎么办才好?”这话晓音每日都要说上几回。

  “我杨家是祖上有德,才有芮羽这样好的媳妇,在危难中也不背弃我们。”杨夫人在昏乱无助中,已把芮羽视为自家人。

  芮羽在往刑部的大牢时,一直在想这些话,万一……万一她们知道她其实是来退婚的,会不会承受不住呢?

  今日菜市口又有斩首之人,芮羽避开看热闹的人群,在一处城门边等大哥。

  几天来,她已回复到女儿身,穿的是月白的布衣裳,两条长辫,虽素净清瘦一些,却仍不减她江南女孩的秀丽气质。

  没一会儿,顾端宇便急匆匆的跑来,“杨家父子已经过堂,判决下来了。”

  “不是死罪吧?”芮羽屏着气问。

  “他们不是主犯,还不到罪不可赦的地步,”

  他说:“据刑部的小吏说,杨家三父子提交兵部,充军东北的宁古塔。”

  “宁古塔?”她惊呼说:“那儿冰天雪地的。人千里跋涉地流放到那儿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呢!”

  “至少比斩立决强吧!”顾端宇毫无同情心的说,“我还没说完呢,杨家女眷则入‘辛者库’。”

  “什么是‘辛者库’?”她紧张地问。

  “‘辛者库’就是容纳罪犯的地方,之后再发放为奴。”他说。

  “为奴?大啊!杨夫人和杨大嫂都是金枝玉叶出身,别说做不了粗重的工作,就光是被叱喝指使,都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她忧虑地说。

  “哼!当年杨士谦投降满洲人,就该知道有这种结局!”顾端宇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的家眷是无辜的,尤其是那个才刚出生的孩子,这种法律实在太不人道了!”芮羽仍觉忿忿不平。

  “所以,你该庆幸了。”他说:“若是一年多前,我回了杨家的信,将你嫁入杨家,今天你也会入‘辛者库’了!”

  “大哥,你不明了,杨夫人和杨大嫂都体弱多病,若入了‘辛者库’,一定活不了多久,而她们活不下去,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庆幸’地做壁上观吗?”

  “你不做‘壁上观’,又能如何?”顾端宇有些生气地说:“别忘了,在十二年前,我们和杨家早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不要心心念念的,还以为自己是杨家的媳妇!”

  “我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硬心肠的大哥解释,杨家妻儿如此可怜无依,又如此地信赖她……

  转个弯,已到刑部,门口横挂着的一条大铁链令人触目惊心。经过了里头各厅的层层关卡,他们才见到被关在一间小室里的杨家父子。

  小室虽然简陋,但尚有床椅,其中一名老者,发须半白,皱纹横生,想必是杨士谦,另外站立着的年轻人,一个面色憔悴,忧心忡忡,她猜是杨文弘;另一个背挺腰直,精神尚好,在芮羽走进来时,便两眼一亮,他大概是杨章弘了。

  “端宇贤侄,芮羽贤侄女,我期盼你们来已经很久了。”杨士谦一见他们就说:“怎奈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惭愧呀!”

  顾端宇冷冷地不回答。芮羽忙说:“世伯,您就别说这些话了,人生如棋,世事难料,谁也预测不了命运。”

  “顾姑娘!”杨文弘走过来,急急他说:“我听说晓音生了个儿子,他们母子都还好吧?”

  “都很平安,大嫂还特地要我今天来讨个名字呢!”芮羽带着安慰的语气说。

  “我们早就想好了,就叫‘佑宗’,他的出生等于是杨家在最悲惨时的一线希望,杨家未来的振兴就靠他了。”杨士谦说。

  “谢谢顾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总有一日会报答的,”杨文弘打躬作揖,两眼湿润地说。

  “杨大哥,快别多礼了!”芮羽不安地说,且感觉到另一双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

  “世伯。”顾端宇很勉强的称呼说:“我们今天来探监,并非讨论你们的案子或杨家的运势,而是有关舍妹的婚约。”

  杨章弘温文尔礼的开口:“顾大哥,我们杨家一向很重视这断玉盟约,这些年来也千方百计的在江南寻找你们,可如今杨家沦落至此,充军抄家的,自然不敢误姑娘的终生,婚约要存要废,全凭你们,我杨章弘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听见这于情于理,又不卑不亢的话,芮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回视,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隐忍的情感,她不由得为他心酸。

  想杨章弘不过二十二岁,刚中举人,前程看好,却因恩师、父兄的拖累,必须流徙到北大荒,甚至或许会老死在那片毫无希望、未来的地方。

  比起来,杨士谦年事已高,历经过富贵繁华,内心较无遗憾;而杨文弘则有妻小,人生尚有值得活下去的奋斗目标;杨章弘呢?功名己然渺茫,未婚妻又离弃他,还有什么能让他挨过北大荒的残苛考验呢?

  顾端宇可不会像芮羽那么婆婆妈妈,他立刻就说:“杨老弟,很高兴你还是个知书达礼之人,肯放舍妹一条生路。不过,我要说明的是,我们兄妹此次进京,原本就是来退婚约,绝不是因你们落难才有二心,我们可不希望遭人非议,说舍妹不够节烈。”

  “不敢。”杨章弘忙说:“但顾大哥说,你们原本就是要来退亲的,我不懂,请指点。”

  “我们顾家向来讲门户清白,绝不和降将及二臣等不忠不义之人有任何瓜葛。”顾端宇直接坦白的回答。

  “大哥!”芮羽拉拉他的衣袖,要他委婉一点。

  杨士谦一个踉跄,往草床上一坐,颓然地说:

  “端宇贤侄,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当年在南京迎降的不只我一人,而我们所求的,只不过是要避免再一次‘扬州十日’的惨剧。在我们受众人唾骂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拯救了多少江南人的身家性命呢?”

  “全是狡辩!”顾端宇忿忿地说:“那么,你后来又为什么做满清的官?又鼓励儿子考科举呢?这分明是贪图富贵,名利薰心!”

  “杨大哥有所不知。”杨章弘立刻辩解说:

  “家父出来做官,实在是因为人情包袱太大,情非得已呀!而且,我们实在看不惯前朝的魏忠余孽,又在新朝作威作福,与其忍辱偷生,让他们混淆视听,不如我们来造一股清议,你说是不是?”

  “好个无耻的自圆其说,什么清议?”顾端宇气得脸都红了。

  “贤侄,别动怒,原谅小儿的信口胡言。”杨士谦长叹地说:“我承认,我的名利心重,无法做到令尊的‘拿得起,放得下’。我也很悔恨呀!如今落得抄家充军的地步,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了。”

  杨士谦毕竟是长辈的身分,芮羽不忍他太难堪,“大哥说话太直,但您是先父的好友,又有救命之恩,我们仍本着尊敬之心。关于退婚之事,是因为芮羽一心向佛,想出家为尼,不愿嫁人的缘故,再没有其他的原因。”

  “出家为尼?”杨章弘在情急之下,在声音中透露出更多情感。

  “没错,世道大乱,图个清静罢了!”顾端宇代她回答,“先父生前说过,婚约不成,玉也必须团圆,今天我们就是来索回那半块玉的。”

  杨章弘看着芮羽,又看看胸前的玉,喃喃说:“这玉我已经挂了许多年,早有感情,总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就还给顾家吧!反正你福薄,也别害了人家姑娘。”杨士谦一把夺过玉,递了出去。

  顾端宇代为接过,和芮羽系住的玉两一拼合,相隔十二年,又成了完整的一块。

  “之谅贤弟呀!想当年断玉之时的信誓旦旦,哪料到会有今日呢?”杨士谦突然老泪纵横地说。

  芮羽手握着玉,想到父母,也不禁悲从中来。

  顾端宇再也看不下去了,“世伯,我们就此别过,无论如何,我们仍希望你们去宁古塔的路上平安,早日能得大赦回京。”

  没有人说声谢谢,或是回应他,只有杨章弘喊了一声:“顾姑娘——”

  芮羽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顾端宇强搂着她,把她带离了这布满愁云惨雾的刑部大牢。

  芮羽立在京城东边的广渠门边,放眼望去,一片冷冷的荒凉景色。不远处,有座在战乱中颓记倾倒的寺庙,零碎的墙石,更显得场景凄恻。

  这是充军宁苦塔的犯人与家属话别的地点。从此东出关卡,不知何日再见,因而意漫着震天的哭声及悲痛。

  离上次探狱又过了七天,这期间,芮羽改变了心意,决定留下来和杨家的女眷及幼儿同甘共苦。

  顾端宇觉是十分不满,兄妹俩还发生了极大的争执。

  芮羽很清楚自己是在官差下公又来的那日下定决心的,当时,她照顾着杨夫人及晓音,但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说退婚和必须回江南的事情。

  杨夫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对芮羽的依赖也愈深,甚至把她当女儿般倾吐心事,还很仔细地告诉她当年在南京断玉的情况。

  “杨家和顾家是世交好友,你母亲淑姬虽然出身青楼,却能洁身自好,她的美丽及才气是世间少有的,而你就像她,在小女孩时就粉雕玉琢地教人喜欢。”

  “我母亲曾说,她的美,是构成马士英害家父的原因之一。”芮羽回忆说。

  “没错。”杨夫人点点头。

  “然后,要不是杨世伯的极力奔走,及赠金三百两,我们要本不可能活着离开南京。”芮羽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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