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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蔷薇 page 14 作者:言妍

  “我不懂你的话,爱情对我而言,如此陌生。”他无措地说。

  “爱情对我也是陌生,但我努力了解,并用我的心去感觉。”她又再一次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膛,听那血热的心跳,说:“因为你的爱,我会更献身我的工作,在人生路途上也更坚强;而你因为我的爱也更谨慎,更有使命感,更会珍惜自己,爱我和爱国家是不相冲突的。”

  “我怎么觉得你一夕之间又长大了呢?”他捧起她的小脸说。

  “你不喜欢这个长大的我吗?”她微笑地问。

  “我喜欢任何时候的你。骄蛮的、天真的、诚实的、温柔的、成熟的、生气的,甚至叫警察来抓我的时候。”他动情地地说。

  “哇!你这么说,会害我晚上睡不着觉哟!”她顽皮地说。

  “那么你呢?你又喜欢我的什么?”他拥紧地问。

  “我喜欢你的才多呢!像木讷、凶悍、粗野、骄做、英雄气概、理想、顽固、铁石心肠……反正我喜欢你的一切一切。”她一样样说。

  “我的铁石心肠,碰到你却化了……”他看着她,头慢慢低下。

  珣美感觉到那吻,如此轻柔,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划呀划的,划到林荫深处,划出绿漪微波,然后波变大,一圈圈激荡,笼住了彼此的气息、爱意,及深深眷恋。

  他的唇离开时,她几乎昏眩了,只悠悠地冒出一句,“我是不是等于失去贞操了?”

  他身体一僵,仿佛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说:“可惜我无法娶你。”

  “你想娶我,我还不见得要嫁给你呢!”她立刻说。

  “我怎么觉得有些伤心呢?”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假装难过地说。

  “你会伤心才怪。”她顶撞回去。

  “珣美,说真的。现在上海局面紧张,我可能无法常常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他回复正经的神色说。

  “这该是我提醒你的话吧?”她说。

  “不用担心我,我有你的“月牙蔷薇”当护身符,还记得吗?”他笑笑说。

  “但愿那真的有用。”她停一停又说:“你专心忙你的工作吧!不来看我没有关系。

  但是你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一定要让我知道哟!被蒙在鼓里,只有瞎操心的滋味,真的很难受。”

  “我会的。”他后退一步,用极理智的声音说:“很晚了,你明天一早还要上课,该回去睡觉了。”

  这一别,下次见面又不知何时。美万分不舍,想再与他磨下去。但她了解季襄的个性,他不爱缠人黏人的女子,所以她忍下自己的依恋,乖乖地道再会。

  那一夜,她果然睁眼到天亮,脑海走马灯似地转着他们相识以来的种种。一幕幕的,直到他们彼此吐露爱意。

  尤其方才的那些话,有些在当时说得坚强有理性,但此刻内心却犹疑不定。他不能给她承诺幸福,不能娶她,她自然也会伤心呀!

  曾发誓不要为男性之奴仆,她却以季襄的喜乐为前提、想法为依归。他说不娶,她就说不嫁;他不能给的,她就特意不要;而他要的,她则双手奉上……她段珣美怎么也变成这种没有骨气的女人呢?

  可是,她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被他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即使有痛,也是那么酸酸甜甜的痛法吧!

  ***

  对珣美而言,这是个美得叫人心醉的秋天,能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满意的工作,就是遍地霜红的枯叶,也洋溢着诗情画意。

  与季襄的会面,比她预期的来得多。因为他总在暗沉沉的夜里,用石子敲她的窗。

  有月或无月,下着雨或亮着星,冷风袭落叶或狂风吹树梢,似乎都阻止不了也。

  “我很忙,过几天再来看你。”他总是说。

  可是,往往第二天晚上,他又会出现。

  “没办法,不见你,睡不着觉。”他极不自在地说。

  如果日子这样过去也很好,他平安,她也平安,寻常百姓的快乐。她祈祷变动的时刻不要到来,他们之间没有分离的字眼。

  然而,长天星移,她知道季襄一直在计划暗杀曾世虎,只是还找不到最妥善的计策。

  重阳节方过,倒是珣美这里有了意外的变化,她的父亲因为生意之故,到上海来访。

  他来的第二日,便差人送了一张条子到教会。

  珣美吾儿:父已至上海,住永安的大东旅社,午后来见,务必到。

  珣美的第一反应是逃。但逃什么?又逃去哪里呢?父亲既已原谅她,想必不会再押她回去。

  而且她未依时报到,依父亲的脾气,恐怕还会连累了罗勃牧师。

  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珣美来到永安公司。由穿着白衣的侍者,领她经舞厅、茶室,来到铺着地毯,挂着玻璃洋灯的豪华旅舍。

  段允昌住在极昂贵的套房,有自来水龙头、四脚浴缸、水晶灯、电话和大而柔软的西洋铜柱床。

  可是珣美第一眼所见的,却是父亲歪在躺椅上,吸着长筒鸦片的模样。她轻叹一口气,难怪季襄要说,物质上的西化很容易,但精神上的更新,如老牛拖车,一个寸步,就要挨上好久。

  “珣美呀!来!来!”段允昌一见她便叫,脸上没有不悦之色,“让我瞧瞧,我这最聪明的女儿,逃家逃出什么结果来啦!”

  “爹,女儿私自离家,是女儿的错,但我还是很高兴不必嫁给马仕群。”珣美依照以前的技俩,先低头哄哄父亲开心,再说出自己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嫁谁,但违抗父命,我就该痛打你一顿,”段允昌板起了脸孔,“不过你娘说你在外头吃了一些苦。瞧你身上穿的,灰不灰,蓝不蓝,你们学校是养难民吗?我给你的那些钱呢?”

  “爹,这是学校的制服,每个人都要穿的。”她说。

  “看你这样,还不如跟我回家好。你的妹妹珊美听父母的话,命比你好上百倍。”

  段允昌吐了一口烟说:“倘若你现在有了悔意,也还来得及,爹又帮你找了一门更好的亲事,保证你会喜欢……”

  珣美心一沉,正想抗议,门打开来,四姨娘娇滴滴的声音接着传出,“瞧那西洋的花布,色样美又质料好。还有那蕾丝花边,做得多细呀,我们那土手工哪里赶得上嘛!  ”

  她后头跟着一位穿金带玉的贵妇人,还有手拿大包小包的侍者。

  四姨娘付了小费,打发了侍者,才发现珣美,表情夸张地叫着:“哟!这不是我们那位娇贵的三小姐吗?”

  “这就是三小姐?多标致的姑娘呀!”贵妇人立刻上下打量她,口里赞美着说。

  “珣美,还不跟曾家二夫人行行礼。”段允昌催促着。

  “瞧你穿的,二夫人看了都要笑话。”四姨娘在一旁说:“我们珣美自幼就不爱打扮,光是爱捧著书看。”

  “这身衣裳我认得,我那出嫁的女儿宜顺就穿过。”曾二夫人迳自对珣美说:“你是念崇贞女塾,对不对?”

  “是的。”珣美点点头说。

  “那可是一所高级学校呀!能进去念是时髦,出来以后,多少世家子弟抢着要呀!”

  曾二夫人很有经验地说。

  珣美没说,她是不属于付昂贵学费的那一群。

  “真的?”段允昌放下烟枪,特意说:“那我家珣美,是配得上你家的端民少爷了?”

  “配!配!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呢!”曾二夫人眉开眼笑地说:“这样好了,今晚你们就带珣美来赴宴,端民也在,就让他们两个先认识认识,培养感情,如何?”

  珣美开口要表明自己没空,却被段允昌挡着,他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好了!我们还没去逛珠宝店呢!”四姨娘拿起皮包,又要出门。

  “对了!我说好要带你去看西洋长串珍珠项,每一颗又圆又大,漂亮极了!”曾二夫人也挽起皮包说。

  “你们两个可别胡买,外滩的仓库刚炸掉,我和世虎兄损失了一大笔钱,你们女人家可要俭省些。”段允昌半开玩笑地说。

  “嘿!我不花,世虎还不是把钱都给了那狐媚子的五姨太?我才不那么傻呢!”曾二夫人说。

  “可不是,我要尽量花,把老爷您要纳五姨太的老本都掏光。”四姨娘也加一句。

  在段允昌笑呵呵声中,两个女人扭腰摆臀地走出去。

  房内一恢复安静,珣美立刻说:“爹,我不去参加今晚的宴会,更不想去见什么端民少爷。”

  “你又来了!”段允昌脸一翻,生气地说:“以前一个马仕群,你嫌他老、没学识、妾又多,结果擅自离家,差点气死我,我念在父女情份,原谅了你,可现在这个曾端民,是曾世虎最宠的儿子,在天津念书,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我不知道你要反对什么  ?”

  “光他是曾世虎的儿子,就令人厌恶。”她说。

  “曾世虎有什么不好?家大业大,上海有一半是他的。你当了曾家少奶奶,吃穿不尽,要什么有什么,到时珊美来替你提鞋都不配。”段允昌劝诱地说。

  “他家大业大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卖鸦片,走私军火,用中国百姓的命换来的。”

  珣美顶撞说。

  “闭嘴!”段允昌气得青筋直爆,一巴掌就打过去,吼着:“你忘了家规家法吗?

  你一个女孩家,吃饱闭嘴,绝不能管男人的生意,更不能用这种口气对你老子说话,小心我一枪毙了你!”

  珣美捂着肿痛的左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但仍然很倔强地说:“那你就枪毙我好了!”

  “别以为我不敢,横竖留你也是祸害。”段允昌愤愤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不准你回学校了,等我生意做完,你就跟我一起离开上海,永远不许再回来!”

  “爹,你答应过娘的……”她抗议地说。

  “我没答应什么!”段允昌不为她的泪所动,只说:“你想再读书,可以,除非你同意今晚到西纯别墅赴宴,并且愿意和曾端民做朋友!”

  西纯别墅?那不是曾世虎的郊区住宅吗?自从爆炸案后,他就隐居在那里,四周环绕着侍卫及保镖,一般人很难靠近。季襄一直在烦恼不得其门而入,她如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珣美藏住内心的计划,用很心不甘情不愿的口吻说:“好吧!我去。”

  段允昌横竖的眉毛放松了,他怒脸转笑脸,高兴地说:“好!这才识相!我是你老子,一切都是为你着想,怎么会害你呢!”

  “我还是可以回学校念书罗?”她必须先确定。

  “当然。不过爹在上海的半个月,你可要请假陪爹呀!”段允昌好心情地说:“你会很忙的。等一会儿,还要叫你四姨娘陪你去买些衣裳,打扮一下,让大家羡慕我有一个又聪明又貌美如花的女儿。呵!呵!呵!”

  半个月?好,她一定要在这期间,弄清楚西纯别墅的里里外外,让季襄轻而易举逮到曾世虎。她这段允昌女儿的身份,也算有了正面的用途了。

  ***

  季襄面对秦先生送来的密件愁着眉。日影渐移,他仿佛呆坐许久。其实他真正忧烦的,不是上级希望在年底前解决曾世虎的事,而是珣美。

  连着两个夜,他到孤儿院,看到的都是她漆黑紧闭的窗。他不愿去胡思乱想,总认定她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但这样不吭一声,好像是一堵砖墙直直朝他砸来,几乎乱了他所有的方寸。

  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在乎。他承认了爱情,也说出爱情,以为能得必能舍,但他太高估理智。珣美一天天拉扯他的心,如远扬的风筝,不胜风力,在失控边缘,线一左一右的摆弄,都狠狠划出钻心之痛。

  他真到了不能一日不见她的地步吗?

  日己当中,史恩到教会打探消息,迟迟未归。

  他起身泡一杯茶,才要坐下,陈若萍大步进来,往他桌上丢了一份报纸,说:“你看,段珣美参加曾家晚宴的照片。她和曾端民状似亲密,俨然是社交界的一对新才子佳人。”

  那纸上的黑白照片十分模糊,但仍可看出珣美穿着时髦,身上是蕾丝的西式洋装,发式卷曲,还系着柔软飘逸的丝中,美艳不可方物。

  “哼!你们见色心喜,都被她骗了,现在狐狸尾巴可露出来了吧?”陈若萍得意的对几个围过来的男生说。

  季襄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显示内心的激动。但他实在无法再看一眼,尤其那一旁冲着珣美直笑的年轻男子。

  “我在猜呀!上回爆炸案,曾世虎临时不来,逃过了那一劫,搞不好还是段珣美通风报信的呢!”陈若萍乘机强调说。

  “不要危言耸听,制造不实谣言!”季襄瞪着她说:“珣美有没有卷入,你最清楚。

  第一,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上次的行动,,第二,如果她知会曾世虎,曾世虎不会只顾生命,而白白损失那些价值连城的军火船货。”

  “哎呀!这些花边新闻最无聊的,不值得一看。”杜建荣说着,要将报纸往字纸篓丢。

  恰好史恩进门,顺手一接,他把尖尖的鼻子凑向照片,吹声口哨声:“珣美果然是个小美人儿。”

  他的“儿”还没卷完音,季襄就逼问他说:“这张照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简单。珣美的爸爸到上海,她请两个礼拜的假,陪他四处交际应酬,曾世虎那里是必然去的。”史恩下结论说。

  “不!珣美不会去这种应酬,她一定是被强迫的。”季襄拉着史恩说:“我们去找她,她此刻正需要我们的帮忙,我们非救她出来不可。”

  季襄交代好报社的事,就和史恩往大东旅社出发。

  陈若萍开了窗,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弯角,忍不住跺脚说:“这个季襄真是中邪了,他再如此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死在珣美的手上。”

  “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杜建荣注解说。

  “不!应该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黄康笑嘻嘻地说。

  “你们这群臭男人,真是无药可救!想想中国还要靠他的,也真可悲!”陈若萍怒不可遏地说。

  两个男人不敢再答腔,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各自去避难。

  报社又安静了。陈若萍轻叹一口气想:为什么季襄不能爱上她呢?是她爱得不够,还是放弃太早呢?

  同样的,季襄爱上珣美,她也不懂。因为在她眼里,全世界的女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季襄。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除了说珣美幸运,季襄一时糊涂,又能如何呢?

  ***

  这是一家高级茶楼,室内铺着地毯,桌椅都是细致的红木。

  珣美百般无聊地和一干贵夫人喝茶,耳朵听完了古筝的“湖上春晓”、“梅花三弄  ”,眼睛浏览完墙上的名画,那些碎嘴子话题仍然没有结束。

  “瞧,那白得跟鬼一样的洋人直盯着我们看,那眼珠子还是透明的,像可以穿过去似地。”四姨娘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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