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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合欢 page 2 作者:言妍

  “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困难。”宛欣坐下来说:“瞧我们,不都是红巾一盖,双眼一闭,心里一片空白,就任凭摆布地嫁出去了?”

  “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璇芝问。

  “当然怕呀!想着对方好不好?夫家的人和不和善?到一个新的环境能不能适应?”宛欣笑笑说:“我可以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这一切都是命,犯不着为此寻死寻活的。”

  “我不是因为害怕而抗争,而是这根本就是个不合理的制度嘛!”璇芝激动的说:“我也是一个人,有自己的价值观和判断力,万一对方样样令我讨厌,那我岂不是得痛苦一辈子吗?”

  “是自己的丈夫,就不会讨厌了嘛!”宛欣安抚妹妹说:“所谓缘定三生,前世姻缘,就是这么来的。既是上天注定,我保管你会愈看徐牧雍愈觉顺眼。”

  “那是你幸运,碰到张家姊夫待你情深义重。”璇芝说:“你没听大姊夫娶姨太太,二姊的婆婆多厉害,三姊夫妻常拌嘴吗?那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果。”

  “女子们聊来聊去不都是这些?根本不必太认真,没有一件是真的严重的。”

  宛欣笑一笑说:

  “不遵父母之命,你又怎么去找丈夫呢?我看过上海那些新派的女子,简直丢死人了,随便就和男子勾三搭四,讲什么合则聚、不合则离,没媒没聘、朝秦暮楚的,就像个交际花似的。你想学她们吗?我告诉你,没有一个正经的男子会娶她们,也没有一个正派的家庭会接纳她们,那下场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没有要找丈夫的意思,也根本还不想嫁!我只希望能再多念几年书,别这么快就埋没在灰暗的婚姻生活里。”璇芝赶忙解释。

  “你又懂得什么叫婚姻生活了?”宛欣掩嘴一笑,“以你的想法,徐牧雍不是正好吗?他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思想必然很开通新式,一定不会反对太太再念书的。爹一直很看好这段婚姻,口口声声说是‘如意缘’,说他盼了十多年了,比我们三个哥哥娶妻生子还高兴呢!”“我就是因为这点才妥协的,”璇芝很无奈地说:

  “我知道这如意对爹意义十分重大,所以实在不忍心毁了他老人家多年的期盼。”

  “是呀!如意既是爹的宝贝,对这个婚姻,他绝对会比任何人都要小心谨慎,他也必定是非常满意徐牧雍,才会狠下心来,不顾你的恳求和抗议。”

  宛欣拉着妹妹的手说:

  “爹一向最疼爱你,你应该信任他的跟光才对,不是吗?”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白居易一千年前不就写了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璇芝嘴一抿说:

  “我下辈子一定要当个男人,不再受别人的牵制了。”

  “瞧你,我们家向来最爱娇的小妹妹,动不动就两行梨花泪,谁晓得你脑袋里净装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宛欣戏捏妹妹粉嫩的脸颊说:

  “记得小时候念‘幼学琼林’,其中有一段‘王凝妻被牵,断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此女之节也’,你就是不肯背,害得我们私塾里的卢先生大发雷霆。”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断臂割鼻的做法太残忍,也太愚昧了,还要小孩死背牢记,就更过分了。”

  璇芝叹口气说:

  “革命是好,但革了半天,仍仅于男子,女子受惠的实在太少了。”

  “还少吗?光是不用里小脚,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宛欣说:

  “那段日子简直可怕,夜里痛得不能睡,像火烧一般;白天又痛得无法走路,移几步就得扶墙喘气。好在有你那一场病,我才不用再受此酷刑了。”

  “可姊姊、姑姑们一天到晚嘲笑我们是大脚婆,说我们铁定嫁不掉了,那时你还常常怪我,忘了吗?”璇芝笑着说。

  “是有很多人上门提亲,听说我没有缠足,就打退堂鼓呀!”

  宛欣说:

  “不过,我现在真是庆幸了,有了这双大脚,才能跟你姊夫四处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窝在家里了。”

  “瞧,女子是可以独立自主的,不是吗?”璇芝得意地说。

  “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这个社会再怎么变,女子仍是需要被保护的。”

  宛欣说:

  “乖乖嫁到徐家吧!我相信你的命会比我们几个姊姊都好。”

  是吗?这样由陌生人决定的一生会幸福吗?

  徐牧雍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会和她谈乔治桑、居礼夫人、易卜生的娜拉吗?

  抑或是满嘴新思想、新口号,却不把女人当成一回事的大男人呢?

  ※  ※  ※

  明天就是璇芝大喜的日子,她内心依然是有许多犹豫,所以老展不开欢颜。

  紫藤花架过去的大厅堂传来了鸣钟的声音,数不清几响,远处随即应和着更夫的两记锣声。二更天了,月已当空,来告别的姊妹们都已散去,可璇芝仍无睡实。

  椅子上放了一套白布衣裤,是神前特别行礼裁制的,婚礼时需穿在里面,以表贞节清白。

  “你千万记得,这套衫裤要收妥,保存一生,将来你百年之后,子女还要替你穿上呢!”棠眉叮咛着。

  从新婚到寿终入殓,一袭白衣就道尽了,这就是嫁为人妇之后的日子吗?

  “还有,这贴身的肚裙和布料,是保你生产顺利,给你缝小儿衣裳用的。从明天起,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凡事要多顺着公婆和丈夫,不能像在娘身边一样娇惯了。”棠眉说着,眼眶又湿了。

  这几日,母亲前后都反复这一套,既是心疼,又何必将她丢入全然陌生的环境呢?

  日仍会东升,月依然西斜,她却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叹一口气,她将摘下的玉兰花,一朵一朵铺放在浸湿的巾帕上,浓郁的芳香立刻布满房内。

  门轻轻被推开,莲儿走了进来,说:“小姐,你怎么还不睡呢?明儿个你可是新娘呀!”

  “睡不着。”

  璇芝又问:

  “你呢?你要陪我嫁到徐家,会不会因为要离开亲人而难过呢?”

  “我才不会。”

  莲儿很坦白的说:

  “我是小姐到哪里,就到哪里的,离开小姐,我才会真正伤心呢!”莲儿小她一岁,跟了她十年,两人情同姊妹,到徐家,更要相依为命了。她忍不住说:“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对了,我是送一封信来的。”

  莲儿边关紧房门,边说:

  “上午我出门时,路上有人偷塞给我的,说要交给小姐,我差点给忘了。”

  璇芝接过一看,土黄的大信封上歪斜着她的名字,里头还有个白色小信封,上面正是珣美的笔迹。

  “真巧今天送到,若是明天,我就永远收不到了。”璇芝急忙拆开。

  珣美私奔已三个月,镇上仍散布着各种谣言。有人说她怀孕生子了;有人说她被拋弃;有人说她沦为舞女;更有人说她被段家抓回,活活打死了。

  她虽是珣美的好朋友,但对珣美的私奔却一无所知,也和大家一样震惊,这些天来只有干著急的份。

  珣美的信上仍是洋洋洒洒,不受拘束的字体,写着—璇芝:

  我自由了!如一只鸟儿,以前在龙中悲鸣,望天而叹,如今却海阔天空,任我遨游,那森林、湖泊、山巅、水湄,皆令我呼吸顺畅,十九年生命未有之快活。

  我的举动堪称驽世骇俗吧!此事无关呼唐铭,他亦是为我所迫。

  段家的情形,你知之甚详,即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斜’。我父兄为谋钱财,欲将我卖人为妻,对方乃鸦片鬼兼痨病鬼,此举无异是推我入鬼门关,故而我非远走不可。

  没事前告之事由,巧因你为名门之后,道德束缚重过于我,怕会损及我的决心。初时,我尚有些心虚,但至上海,闻多见多,便觉自己并无误蹈。我盼你亦能远离小镇,彼地充斥着旧社会之余毒,如一活殭尸,想来仍觉窒息。

  总之,仰德教诲也不过一井底浅滩而已。

  时代在变,事事在革,人务必跨出己身限囿。有勇气步我后尘吗?传信人乃一可靠友人,有讯息可交付代转。

  璇芝一看完信,立刻转头问正在清箱子的莲儿说:“给你信的那个人有没有说住在哪里?”

  “没有,不过我告诉他,小姐明儿个就要嫁到千河镇了。他说十天后正午会经过那里的观音庙,小姐要回信,可以交给他。”莲儿说,脸上有些好奇。

  “那就好。”璇芝点点头说:“信是段家珣美写来的。”

  “段家小姐?她……她还没有被抓到吗?”莲儿惊讶的问。

  璇芝又看看信说:“没有,她可逍遥得很呢!”

  “真可怕。我是说……她怎么敢做那种事呢?”莲儿说。

  “或许她才是对的,我就没有她那种魄力与勇气,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璇芝幽幽地说。

  “我娘说,私奔是犯淫贱,要剥光衣服,游街示众的,还要被大火活活烧死呢!”莲儿伸伸舌头说。

  “珣美不是淫贱,只是要寻一条活路而已。”见莲儿不懂,璇芝只嘱咐说:

  “她来信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否则连我们都会遭殃的。”

  “我才不敢,我不管段家小姐,也要顾到我们宋家的名誉啊!”莲儿马上说。

  都是为了名誉!人活着,讲究的是外面那层皮,里头多秽乱污浊,多卑微可叹,都没有人去在意。这个珣美,独自快乐去了,却不知害惨了多少人。

  不要说仰德女子学堂的师生受到牵连,也彻底断送了富塘镇女子将来受教育的机会。

  璇芝第一次体会到,偏见与愚顽会形成一股连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实他们哪里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来最丰富美好的一段时光!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家延师聘教的,她自幼聪敏,别的姊姊念着玩,只有她最认真,父亲才破例让她入书房,稍涉些经国治世之道。

  仰德学堂也是由父亲那儿听到的,当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读书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学问时,心中既好奇又向往,在父亲不反对之下,十六岁就坐着马车去上学了。

  “念书可以,但别念野了心,耽误了女红,将来让徐家说我们嫁过去的闺女没教养。”

  当年还健在的大祖母说,“有一点点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吗?”

  之后,璇芝兴奋的开始她的学生生涯,这才逐渐明了天地之广,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岳,更不局限于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学部分,令她大开眼界,地球是圆的,可由中国东航,再回到中国,把古代很多理论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变,乾坤之间为何不可易呢?

  她们讨论为病患服务的南丁格尔;发挥才学的居礼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为革命奉献牺牲的鉴湖女侠秋瑾……似乎她们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亲那一代的幽怨狭隘,而再看到古书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论调时,也会争相挞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贵的,也应该有价值地活着。

  三年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学校一开始时不用男老师,后来才有教国学的老先生,去年请了年轻的唐铭来教美术,上课时如临大敌,门窗都开着,吴校长和地方耆老皆随堂监听,谁晓得在如此严密把关的情况下,仍会出这种事!

  唐铭看起来很正经木讷,怎么也不像会诱拐良家妇女的人。可仔细回想,他和珣美之间是很寻常的师生阙系,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让人料到他们会有私奔之举。

  而珣美向来是活泼有主见的人,曾扬言终生不婚,要像吴校长般献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为了家里的压力,也太极端了吧?!

  这封信上说的并不多,不知真正情况如何。但珣美看来很快乐,没有丝毫的悔意,可这段丑闻,却让璇芝与父亲谈判的筹码都失去了。

  再叹一口气,自鸣钟沉沉响着,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着缓衾,缓缓闭上双眼。

  往好处想吧!至少她嫁的人,不是鸦片鬼兼痨病鬼。

  ※  ※  ※

  天未亮,一些婆娘就来唤璇芝梳洗,上轿之前还要行一道笄礼。

  父母叔伯及众房亲友早簇拥在大厅,喜婆象征式地替璇芝挽面结发,再笄上金钗。先拜天、拜祖先、次拜父母,聆听一些为人妇的训词,接着就是当女儿的最后一场宴席。

  璇芝没有胃口,早早便回房,等待吉时迎娶。

  天已大亮,人声沸腾,鸟鸣啁啾,明朝再听不到这些习惯的声音,再看不到这些熟悉的景象了。

  贴身穿著将随她至死的白布衫裤,外面是大红的新娘宫装,凤冠霞帔,珠围玉绕,罩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她这会儿尖叫跑走,不晓得会有什么场面出现呢?她原本素雅的闺房贴满了红花和喜字,垂在妆台前的红帷帐,两排艳金的字写着——

  种就福田如意玉养成心地吉祥云又是如意!却一点也不如她的意!

  大门外响起喧天锣鼓,迎亲队伍来了,大家都跑出去看热闹。

  习俗说,新娘愈迟上轿,可多留些福气在娘家,而她的确是很不想走,所以坐得稳稳的,不为所动。

  突然,穿著红绸新衣的莲儿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姐,不好了,新姑爷没有来迎亲呢!”

  什么?璇芝站了起来,十分惊讶。转念又一想,莫非亲事取消了?在这节骨眼上,老天爷终于听见她的祈愿了?

  “你快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璇芝催促着。

  “我马上就去!”莲儿一溜烟地跑掉。

  璇芝脱下凤冠,焦急地走来走去。

  彷佛许久,棠眉才由一些女眷陪着,匆勿赶来。

  “娘,不是说新郎没有来迎亲吗?”璇芝问。

  “又是莲儿胡说,对不对?”

  棠眉骂着才进门的莲儿说:

  “你这丫头,陪小姐到徐家,可要多耳少嘴,别到处搬弄是非,免得惹麻烦,坏了小姐的规炬,知道吗?”

  “娘!”璇芝拉着母亲说:“我是不是不必嫁了?”“你以为我们是在儿戏呀?!”

  棠眉差人帮女儿戴回凤冠说:

  “你呀!命中早就注定好的,当然要嫁,只不过牧雍从北京回来的路上,有一批盗匪流窜,他得绕道而行,所以赶不上吉时。现在先由他妹妹绵英穿哥哥的衣服代替着,免得误了与你们八字相合的好时辰。”

  “既然他赶不回来,婚礼何不延后呢?”璇芝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

  “这怎么可能?”

  棠眉说:

  “为了你和牧雍大喜的日子,我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筹备,又接聘礼,又送嫁妆的,更不用说今天上百人的力气和花费了,哪能说延后就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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