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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水仙 page 7 作者:言妍

  那晚,她在饭盒上放张纸条,上面写:

  “刘家志:我不是施舍,只想帮忙,不会伤你自尊心的。何敏敏”

  隔天,饭盒被取走后,一张纸条由门缝塞进来,内容是:

  “何敏敏:谢谢你刘家志”

  她知道她交了一个朋友。几个月后,家志又没有来拿饭盒,满姨说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不得动弹。

  “那他吃饭要怎么办?”敏敏难过地说。

  “这几天他老爸常回家,邻居也会帮忙。”满姨说:“这回要站起来也要一阵子,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爸爸!”

  “我们去看他,好不好?”敏敏说。

  “唉呀!我的大小姐!”满姨忙摇头,“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呢?!万一被太太知道了,我就失业啦!”

  敏敏憋了几日,一方面担心家志,一方面对那一片违章建筑也很好奇,就在一个黄昏,骗满姨要去买文具,偷带了一盒掬水轩饼干去找家志。

  违建里的路线如蜘蛛网,比她想像的更小、更脏、更乱,到处污水横流,路不像路,凹凸不平,靠几块木板铺着,好几次她都差点跌倒,甚至踩到秽物堆中,令她不断作呕。幸好刘家志的名气很大,一说大家都知道,所以敏敏并没有找太久。

  家志的家是敏敏见过最简陋的,只几块大木头拼凑的方形空间,架在一条臭水沟上面,摇摇欲堕。她站在门口还没出声,就看见躺在一堆不成形、看不出花色的棉被中的他。家志看见敏敏,半抬起身子,忍不住锐痛,又气又急又羞,吼叫着:

  “谁叫你来的?快走!”

  “我……我只是送这个来的。”敏敏有些害怕地说。

  她很快地把那盒饼干放在屋子中央那满布割痕的桌上

  。

  “你走吧!”家志连看也不看说:“不然我老爸一会回来,会吓死你的。”

  “好。”敏敏点点头,转身要走。

  突然家志紧张地阻止她,因为他远远便能分辩父亲的脚步声。

  “来不及了,他在转角了!”他着急地说:“找个地方躲一躲!”

  怎么可能?这四壁空空的房子,除了一床一桌,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任何人都可以一目了然,连一只蚂蚁都藏不住,何况一个人。

  急中生智,家志抓住敏敏,说:

  “躲在棉被里,不要出一点声音,知道吗?”

  敏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后,家志紧紧盖住她,并把她压入墙角,一了腥臭、霉馊味齐袭来,令她几乎昏厥,她只好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一下。

  脚步声愈来愈清晰,他们两个僵直着,然后一个粗嗄的声音响起。

  “怎样?听说有个千金小姐送东西来养你呀?!”

  “什么千金小姐。我不知道。”家志故作冷淡地说。

  “嘻!害羞什么。”那声音忽东忽西,又说:“看你这猴样,还挺有桃花运,年纪轻轻就当了小白脸,真不赖呀!明天起我带你去美桃那里,让她们调教调教,嘿!长大靠你饲候几个富婆就吃喝不尽了!”

  开饼干盒、嚼饼干声持续,就在敏敏觉得快窒息死亡时,脚步声又远去。她立刻钻出来,深深吸好几口气,尽管仍有熏臭味,但比在棉被中好多了。

  家志已远缩在床的另一角,在屋顶垂下的一只旧灯泡下,敏敏很清楚看到他脸上的青紫及嘴角的疤痕。想他穿着长袖卫生衣下的身体,一定有更多惨不忍睹的伤口。

  “你快走,以后千万别再来了。”他看着黑黑的门外,愁着眉头。

  敏敏跳下矮床,走向门口。

  “等一下!”家志由背后唤住她。

  “什么事?”敏敏回转身,睁大眸子望着他。

  “你为什么要帮忙我,对我这么好?”他的表情仍十分阴郁,浓眉挤在一起,特别醒目。

  “我……”敏敏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自己的身世,只有回答:“我……我一直希望有个哥哥,所以……”

  “我当你的哥哥?”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说:“怎么可能,我们差那么远。若你真正知道我每天怎样生活,你会怕得不再见我的。”

  “不会。”敏敏保证地说:“等你好了,我们还会每天留饭给你吃的。”

  “哼!”他短笑一声说:“你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敏敏跌跌撞撞地回去,一度还迷失在巷子中,屋小巷窄,凹凹的窗中可清楚看到为生活所折磨的人,此起彼落的说话声,满含怨对沧桑。终于见到大马路时,她心中放下一块石头,突然一个毛绒绒、黑漆漆的东西由她脚下窜过,她发出尖叫声,在空气中回荡,四周低语声停了三、四秒,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恍如隔世,她发现自己流了一身冷汗。这一晚的探险,后来一直存在她的梦魇中,将她童年的懵懵懂懂逐渐抹去,人愈成长就愈觉得命运之不可测、不可违,若没有舜洁,她这一生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呢?!上天已太厚爱她,福份大得不寻常,她只有满心的感谢。

  一星期后的黄昏,家志来敲何家的后门。满姨正在忙,舜洁还没回家,只敏敏听到,她直觉是家志。

  “是你!”敏敏开门,高兴地说:“你好了吗?肚子会不会饿?”

  “我不是来吃饭的。”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说:“我是来说再见的,我要离开了。”

  “离开?”敏敏意外地说:“你们要搬家吗?搬去哪里?”

  “不是搬家。”家志冷硬地说:“我要离家出走。我再留下来,总有一天会被我老爸打成残废。”

  “可是你有地方去吗?”她担心地说:“你吃饭怎么办?”

  “我想先到南部找我外公,或许他会收留我。”他语气不确定地说:“哪里都比家里好吧!”

  “南部很远耶!你有钱买票吗?”敏敏问。

  “在路上向人借呀!”他说:“总有好心人吧!”

  敏敏脑筋一转,要家志等一下,她跑进去拿自己的存钱箱子,整个交到家志的手上说:

  “这是我从小存的,都没有用过,大概有三千块钱,够你买票子去找你外公了。”

  “我不能拿你的钱!”家志把那沉甸甸的箱子递回来。

  “反正我也用不到里面的钱。”敏敏说:“我要什么,我妈都会另外出钱。”

  “你妈妈会骂你一下丢那么多钱给我吗?”家志仍不愿意收。

  “我是帮助人呀!她一定很高兴的。”敏敏说。

  他迟疑了一下说:

  “谢谢!我将来有一天会还你的。”

  家志就此天涯海角地消失,敏敏常念着他,不知他是否有吃饱肚子,但他一直没再来敲何家后门。

  敏敏感觉在天上飞,星星月亮在身旁交错闪亮。然后慢慢降落,她突然觉得刺骨的寒冷,有人抱着她,体温令人很舒服,她偎得更紧。慢着!她没有理由到这里,又陷入这奇怪的梦境中的。她必须清醒,只是为何四周又更黑暗了,她想叫,终究斗不过药在血液神经中的昏迷作用。

  世雄远远站在幽的明暗之界,不似人间之光,或许是阴阳之门,忽然飘飘荡荡。敏敏想求他原谅,只得到他凄恻不甘的注视,她猛一退,又跌入无底深渊。

  天突然大放光明,敏敏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房子叠乱的低收入户区,手上捏着云朋给她的住址。

  在葬了舜洁,也解决了财产问题后,敏敏内心极大的空虚,及多年来纠缠的寻根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人不该走回头路的,它只会扰乱你现在平静的生活。”云朋一直反对。

  “我看一眼就好。”敏敏心意已决地说:“如果他们很好,我就走开;万一不好,我有义务帮忙。”

  云朋不忍拒绝她,到处探听,终于有了眉目,敏敏暂停了还有半年就拿到的学位,奔回台湾。

  在电话中,云朋就说秀平十年前已死,阿坤也亡故。敏敏久久不能出声,云朋说的没错,回首前尘,痛苦更多。她想要对生母说她的养女命很好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此唯一的妹妹盈芳,她更要珍惜。

  循址找到水泥乱糊的低矮房子,铁窗斑锈,瓦片凌乱,防漏雨的帆布上几摊污水,门口堆着认不清面目的杂物,和一辆没有后轮的残破脚踏车,每个缝隙都结着蜘蛛网,到处灰扑扑的。

  屋内三夹板隔间,比想像中整齐,破旧的沙发、廉价的桌柜都靠着墙,留下中央小小的空间,供人走动。卧室的门挂着帘子,帘子已发黄,边缘滚着细红线,角落绣着几朵褪了色的紫花蓝花,敏敏觉得好眼熟,似乎是她幼时常喜欢用来卷缠身体玩游戏的帘子。

  “请问你找谁?”身后有人问她。

  敏敏一回头,见到一个脸圆圆,长得很可爱的年轻女孩,头发直直垂在肩上,像才刚结束中学生涯。她一定就是盈芳,敏敏忍不住眼泪盈眶,好在她让云朋留在车上,不会看到这教人激动的一幕。

  “你是盈芳,对不对?”敏敏再确定地问一次。

  “我是。”盈芳狐疑地看着她,“你是谁?我该认识你吗?”

  “你母亲生前有没有对你提过,她有个送人抚养的女儿?”敏敏急切地说。

  “有呀!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盈芳说。

  “我就是那女孩。”敏敏迫不及待地说:“我是你的姐姐。”

  “真的?”盈芳边摇头边说:“真教人难以相信。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漂亮得像电影明星的姐姐?!”

  “事实上我们找你一阵子了。”敏敏说:“可是你们搬来搬去,居无定所,实在不好找。”

  “我们一直被人赶来赶去,人穷就这样。”盈芳有所感地说:“爸爸老爱喝酒,一天到晚失业;妈妈就是太过操劳才病死的。反正活得很苦。这间房子还是我们住最久的呢!

  敏敏很难过地听着,双脚支撑不住坐在椅子上。十年前她十四岁,生母还在,想不到她锦衣玉食,生母却如此悲惨困顿,她为何还能活得心安理得呢?若她早知道……,又如何呢?人生有些事就是如此无奈。

  “你呢?你看来过得不错。”盈芳说:“妈生前偶尔提到你,总怕你当养女,被人虐待。”

  “我很好,养母对我就像亲生女儿。”敏敏说:“你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读书?谁照顾你?”

  “我现在还在建教合作的工厂当女工。”盈芳说:“我今年刚商职毕业,很想再念三专,可是得先养活自己。姐姐气质这么好,一定念完大学。”

  敏敏笑一笑说:

  “你若想念大学,甚至出国留学都没问题。我以后会照顾你,你不必再烦恼生活了。首先我们搬离开这里,去买一栋公寓;你辞掉工作,好好准备考联考;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供应。”

  “我是不是在作梦?我觉得我好像灰姑娘,一夜之间成了公主。”盈芳稚气地说:“你捏捏我,让我知道一切不是梦,好不好?”

  “这不是梦。”敏敏笑着说。

  “你是不是很有钱?”盈芳很率直地问。

  “她没什么钱。”云朋走了进来,高大的身体将唯一的空间塞满,加上黑色西装,严萧的面孔,气势更慑人。

  盈芳果真被吓住,嘴张得大大的,敏敏拍拍她说:

  “他是我的好朋友,张云朋,你就叫他张大哥。”

  盈芳还是发不出声音,敏敏拉着她的手说:

  “我们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房子以后慢慢处理,怎么样?”

  这下子盈芳如大梦初醒般说:“我现在不能走。这房子是哥哥的,我说好要在这里等他的。”

  “哥哥?”敏敏看了看云朋一眼,云朋也一脸迷惑。

  “你不记得世雄大哥吗?”盈芳意外地说:“他是爸爸前妻的孩子。哦!对了,你的爸爸是妈妈的前夫,难怪没印象。”

  “那时我才五、六岁,太小了,什么都像在雾里。”敏敏说:“世雄大哥人在哪里呢?”

  “他……”盈芳吞吞吐吐地说:“他在监狱里面。”

  “监狱里?”云朋声音如巨雷,“他犯了什么罪?”

  “哎呀!这也不能怪他嘛!”盈芳很勇敢地对云朋解释,“他也只不过要混口饭吃,人家就爱找他麻烦。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打架闹事,再三个月就出来了。”

  “我看他大概也没什么正经工作。”云朋冷笑一声,“而且坐牢也非第一次了吧?!”

  “不管人家怎么说他,他永远是我最敬爱的大哥。”盈芳转向敏敏说:“爸以前酒后发疯爱打人,都是他替我挡;爸死后,也是他养我,供我上学,不然我说不定都被人骗去当妓女了。”

  由盈芳脸上的神情,敏敏看出她对世雄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祟拜和信任,只能说:

  “哪一天我也想看看他。”

  “好呀!”盈芳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探监,他一定很讶异多出你这妹妹的。”

  敏敏决定陪盈芳住几天,等世雄同意再搬家。云朋大力反对,他们一路争执到车旁。

  “盈芳能住,我也能住。”敏敏说:“你我不都来自这种地方吗?”

  “这都是小事。”云朋说:“我怎么就没查到这号流氓大哥,我怕他会带来麻烦。敏敏,你千万别告诉他们遗产的事,否则他们会榨干你。”

  “张大哥,你怎么把每个人都当成坏人呢?”敏敏忍不住说他。

  “这就是社会弱肉强食的真相,所以我相信荀子的‘性恶论’。”云朋说:“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实在太善良了,自己心地光明,也以为天下人也心无歪念。我很高兴何姆姆要我监督你的财产,否则你一下就赈灾济粮光了。”

  “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敏敏叹一口气说:“为了那些身外物,还得看尽人的丑陋黑暗面,还不如两袖清风,人还比较愉快满足。”

  “你不知道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吗?”云朋点一下她鼻子,宠爱地说:“何姆姆把你保护得太好了,让你不知人间愁滋味,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云朋大哥对任何事都有办法的,敏敏一点都不操心。

  接着几日,敏敏尝了这辈子未有过的手足情深。她和盈芳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逛街,买了好多的首饰、衣物。敏敏对盈芳的疼爱,及盈芳对她的祟拜,使睽违很久的亲情,在血浓于水中自然流露。

  盈芳彻底爱上这温柔美丽的姐姐,爱带她四处亮相,向别人介绍,自己则扬扬得意。敏敏也很高兴可以让妹妹那么高兴,重拾青春的欢笑。

  她见到了狱中的世雄,面对这目光颇凶、额际有条疤的男子,只有陌生感,无论如何也无法由记忆中找出蛛丝马迹。世雄一直很不礼貌地盯着敏敏看。

  “我记得你。”他最后说:“一个漂亮又文静的小女孩。我还带你去大圳那儿拔仙大王草和抓虾玩,把衣服全弄湿了,结果回家被我老爸痛揍一顿。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见了,我老爸说他把你卖掉了。他还说,如果我不乖,他也要把我卖了。我还吓个半死,现在想来,被卖掉或许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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