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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最初,所以最美 page 12 作者:叶小岚

  雨仍然那样轻轻细下着,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心情,于岚疲惫地自皮包中摸出手表来看,一点二十分,上班时间又快到了,而她连午饭都还没吃呢!

  必须去吃吗?吃过饭后又得回去办公,看那些看不完的稿子,打那些打不完的电话,面对那些好奇与猜测的脸孔和心灵……人为什么不能偶尔活得任性一些?尤其在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淹死的时刻?于岚在街旁小店里买了一把花伞,撑着细雨走入长街之中。

  于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家里一片沉静,每个人都睡了吧?她在客厅入口换下鞋子,睡了也好,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谈任何事,不想再做任何分析与讨论,也不想接受任何盘问,她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将脚步放得极轻,快些洗个澡去睡觉吧,她疲倦地对自己说,默然经过允宽的房间。

  几乎就在同时,那扇门无声地开了,房里一点灯光也没有,允宽自黑暗里闪身出现,毫无警兆地扣住她的手臂,于岚大吃一惊,还来不及问他“干什么”,已被他连推带拉地扯进他房间里,允宽一转身把门关上,啪一声开亮了电灯,突来的光线使于岚不禁眨了眨眼,灯光下,允宽的脸色阴沉、愤怒……危险。

  “你一整天都跑到那儿去了?”他的声音阴沉,眼睛里郁郁地冒着怒火,“和孙毅庭在一起吗?”

  于岚怔怔地看着他,她太疲倦了,脑子的反应足足比平常慢了好几拍,允宽的问题,只有一半进入她的脑子,她一整天跑到那儿去了?坐了一下午的西餐厅听音乐,打发了三个过来搭讪的无聊男子,打电话到公司请假,叫既岚不用来接自己,看了两场爆笑电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

  她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做些什么啊?

  在努力使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赵允宽,不去想孙毅庭,不去想公司的工作,不去想同事间的流言,不去想这些闲言闲语所可能带来的后果,“拒绝思考”真是一桩令人精疲力竭的事,人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心思单纯一点呢?允宽刚刚又问了什么?我整天都和孙毅庭在一起吗?啊哈,这里也有一个心思单纯不下来的人物,于岚嘴角弯出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

  “不,”她回答得很简单,“我没有和孙毅庭在一起。”

  “不要骗我,小雾,”他紧咬着牙说,“我看到你跟着他上救护车的!”

  于岚疲倦地摇了一下头,“我只是去医院看他的伤势如何而已,一旦确定他没什么大碍,我就离开了。”她瞄了允宽抓自己胳臂上的大手一眼,不耐烦地道,“你可以放手了吧?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接受你的盘问,你根本没有权利过问这些事的!”

  “我不知道关心一个人还需要权利。”

  “关心?”于岚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用错字眼了吧?你是在干涉?而不是在关心。”

  “不要和我咬文嚼字,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允宽自齿缝间进出话来,“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没有人要求你忍耐我,”于岚愤怒地反击,“你要是受不了我,现在可以走开。”

  允宽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呼吸也变得沉重了。

  “小雾,小雾,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将她拉近自己身侧,深黑的眼睛紧盯着她,“我忍耐的是我自己!”

  于岚突然一阵心乱,他有力的双手,逼近的眼睛,脸上明显的自我压抑都在发出一种清晰的讯息,一种她过去这些日子来一直拒绝接受讯息,她因慌乱而颤抖,试着将自己从他的掌握中抽离出来。

  “不,”她低语,“放开我,允宽,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才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允宽几乎间在咆哮,“我本来还不能确定,究竟是我的演技太高明,还是你根本拒绝接受我——很明显的是后者,对不对?”

  于岚震惊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激怒且受挫的男人,一切事情突然间仿佛水晶一样清晰地在她眼前展现,他还要她,自他回国之后便如此了,而在连碰了她两个钉子之后,他整个的改变了战略,他显得轻松、友善,一无所求……于岚真想大笑出声。这根本是她在他回国后相处时所使用的伎俩啊,不同的是,她用这方法来掩饰自己的感情,而他却用这方法来消除她的戒心——究竟是自己真的被他瞒住了呢,还是在潜意识里,她本就希望能再与他有这样的相处呢?她爱他呵!于岚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一个与此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突然自她脑海深处冲了出来。

  “那天你怎么会去丁珞家找我的?”她伺,“是不是既岚说的?”

  允宽的身子僵子一下。

  “真是好哥哥啊.”于岚冷笑,她已经得到她所要的答案了,“难怪每次我妈谈到你我之间的事时,他总是在一旁分散注意,转移话题,你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使他这样地护着你,这样热心于你的恋爱游戏?”

  “小雾,”允宽的神色震惊且不信,“你怎能这样说自己的哥哥?他——”

  “我不是在指责既岚什么,他只是太热诚,太善良,太容易被人说服……”于岚嘲讽地笑了一下,“尤其是,这个人一直是他的至交好友,而且,一直有着第一流的口才,我很好奇,你如何说服他帮助你的?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允宽的脸色变得惨白丁,他深深地注视着于岚美丽而疲倦的脸,那微带嘲讽的嘴角不知是在嘲笑她自己或是别人,那空洞的眼睛里有着一股奇异的悲哀,他的心脏突然绞紧,恐惧像蛇一般冰凉地窜爬过他的背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诚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可笑,我是没有权利去追问你和孙毅庭之间的事,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解释……我并不是在和你玩什么恋爱游戏,皇天作证,我那样待你只因为我认为那是你唯一愿意接受的、和我相处的方法。我不敢逼你,虽然那样的自我压抑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每天看着你的微笑,听着你的声音,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却不敢碰你……我不是圣人,小雾,如果我吃孙毅庭的醋显得太没有风度的话,那也只是因为我不能忍受再一次地失去你……”

  看着于岚不动声色的脸孔,他的冷汗不自觉地往外冒出,使得他所有的解释都在唇边消逝,最后只剩下一句清清楚楚的言词自他心底蹦了出来。

  “我爱你!”

  于岚震动了一下,大大的眼珠子转动了两卷,她看看允宽焦灼而期待的脸,突然露出一朵极美丽却又极凄凉的笑容。

  “多么动听的说词,”她轻轻地仿佛怕打碎了什么似的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八年以前,你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允宽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这是他的小雾口中吐出的言语吗?那个纯真、坦白、爱哭爱笑、易受感动的小雾,怎么说得出这样伤人的言浯?

  他看着她微笑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容颜,对视着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绝望的空茫,和……若有若无,包裹得极深的脆弱。允宽不自觉地伸手捧住她的脸,如同捧起一朵花般,你伤她伤得多深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第一次为自己曾做过的事而毛骨悚然了。不,他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挣扎地想,他有千百个理由,而那些理由看来都如此正当,何况,因为别离和爱情而受苦的,并不只有她一人而已——他焦灼地、急切地,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说服她。

  “小雾,小雾,听我解释,”他试着说,说自己当年所下的决定,说离别的不得已,说别后的相思,说他想到她可能早已有了其他的男友,甚至可能已经结婚时所感觉到的心痛。

  但于岚仍然只是那样空洞地、凄凉地、绝望地看着他。她苍白的脸冰凉如大理石,使得允宽温热的手指都因此而泛白了。她甚至依然带着那个微笑,那个悲哀的、讽刺的、无可奈何的微笑,允宽突然害怕了,他停止了叙述,开始焦虑地摇晃她的肩膀。

  “小雾,你在听吗?小雾。”他急切地说,“和我说话,告诉我你的想法,不要只是这样看着我,甚至还对着我笑”他继续摇她,“小雾,说话呀,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小雾。”

  “嘘,”于岚微笑着伸出一双手,点上他的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觉得自己已经说过太多的话了吗?”她轻轻拨开允宽的手,“我要去睡觉了。”

  “不!”允宽低喊,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这神情他见过的,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神情,仿佛把自己整个的神智都封锁了一样。是了,就在八年以前,他向她道别的那个晚上,他也曾见过这种惊人的平静,当时他曾经大惑不解,他曾以为那是于岚不很在乎他的表示,也就因为如此,他才能如此确信自己的决定下得没有错。但是……但是……

  冷汗再一次地自他额角冒了出来,现在的他,可不再是当年那未经世事的男孩子了,他至少还分得出什么是毫无顾惜的冷静,什么是过分反常的沉寂。天啊,赵允宽,你曾经对她做了什么啊?你以为你那样离开是唯一的方法,你以为她会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她一向是那样理智的女孩,你怎么没想过理智和感情全然无关呢?更何况……更何况…。”作决定的是你而不是她!

  这个想法像雷电一样地轰击着他,是啊,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在作决定,而不是他们两人!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啊,他只是作了决定,然后通知她。允宽痛苦地咬紧了牙齿,你这个混蛋,他咒骂自己,你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你的痛苦还能忍受,因为那是你自己下的决定,你完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她呢?

  对她而言,那是她的感情世界完全崩毁了。她突然间被从玫瑰色的世界扔了出来,却还纯真到不能认清事情的错误并不在她,而又善良到不懂得归罪于别人,她只是无辜地承受起这一切,等待时间去掩埋她的创伤……

  恐惧攫取了允宽的意志。是他自己在八年前亲手摧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期望她会再一次接受他?望着于岚那沉默而被动的脸孔,他心头上的千言万语一刹间全都搅过,到嘴边时却再三迟疑,到末了只化成三个再简单不过的字重重吐出。“原谅我!”

  “原谅你?”于岚凄迷地笑了,“你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吗?”

  允宽的心沉到了谷底。“小雾,”他痛惜地说,“不要这样,你可以恨我,可以责备我,可以惩罚我,但是不要这样压抑你自己,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他伸手去拉她的手,那双小手也冷得像冰一样。

  于岚动了一下,笑意自她唇边隐去,她低下头去看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转身向门口行去。

  “晚安。”她说,轻轻拉开了房门。

  “小雾,”允宽在她身后低喊,“若你不能再爱我,那么告诉我你恨我,若你不能原谅我,至少请你把伤害移到我的肩上来,不要再自己一个人去承担!”

  于岚在门口僵住了。

  “不,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甚至不曾想过要去恨你。”’她低声说,却连头都没有回,“至于原谅你不过做了你认为该做的事情,也并不需要我的原谅,我只是……

  我无法再信任你了。”

  门无声地关上。

  允宽跌坐在床上,疲倦得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空,事情怎会变成这样的?爱情真的精致脆弱一如上好的玻璃器皿,经不得一点损伤吗?年少岁月的无知和盲目,真的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八年的相思与煎熬还不算数,现在还得面对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她的事实……

  允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想起于岚那凄迷而空茫的微笑,不,光是失去她也许还不是最严重的事,更可怕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于岚已经死去了,某种女性的、纯真的、温柔的且信任,以及对生命充满期待与欢愉的特性,已经被她自已给扼杀。至少,一定曾波地淹埋了一段极长的岁月。然而,如果那些特质曾经复苏过来,也已经再一次被他吓得全部收缩回去。

  ——我无法再洁任泳。她说。

  允宽紧紧地闭上眼倩,不,不能这洋,他绝不能允许她这样,她所拥了的天性太珍贵,不能被这样的原因来损毁,允宽坚定地睁开了眼睛,爱是世界上最精致的东西吗?但它也同时是世上最强的力量,是爱造成的伤损,便只有用爱来补偿。

  ——但我已不能再信任你。

  喔,你会的,你会再一次信任我的,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花多长的时间,小雾,我会再一次挣回你对我的信任——以及你对我的爱。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以任何理由来放手!

  绝不会!

  于岚是被雨声惊醒的,她在枕头上侧转了一下头,闹钟的针指着六点,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昨天夜里,她几乎是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大概真是神经都绷到麻木了吧,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睡得这样沉,她掀开被子,起身更衣,不,不要去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你必须工作……专心工作去吧。

  当阿屏看到她下楼的时候,诧异地露出笑容来和她打招呼。“你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小姐?”

  于岚耸耸肩,阿屏很尽责的问:“你现在要吃早餐吗?”

  “不用了,我到外面去吃,”于岚只想早一点离开屋子,今天早上,她不想见允宽,也不想见既岚,更不想搭他们的车子去上班,“如果妈妈问起,就说我去公司了。”她一甩头就走了出去。

  雨势渐小,只是细细密密地织着,于岚跳上公车,看着市内渐渐拥挤起来的车辆,这样的十丈红尘啊……

  她在平常上班的时间进入公司,办公室里还没有几个人,一个个拿批判的眼光看她。于岚一言不发地进了办公室,又听到外面人声渐多渐杂。然后,她桌上的电话响了,于岚伸手取过话筒。

  “沈于岚。”

  “沈小姐,”她顶头上司的声音在话筒那一端传来,带着压抑过的平静,“请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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