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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欢 page 5 作者:望舒

  “一块儿跳舞吧!”邀薛映棠起身的,正是她的救命恩人──阿吾兰齐,露出一口白牙,憨憨地冲着她笑,顿高的身材在她面前形成阴影。

  “我不会跳哎!”

  “我可以教你!”他脸上微红,显然是鼓起相当勇气。

  一方面盛情难却,一方面也觉得有趣;毕竟,她长这么大,这种热闹的场面还是头一回见到呢!她含笑地点头,柔荑放进他伸出的大掌里。“那好吧。”

  “不难,你依着我做,就成了。”阿吾兰齐热心地教她。“嗯,好,手给我,和咱们一起跳吧,要越跳越起劲儿!”

  薛映棠一时虽在摸索,但很快就跟上了。

  “呵,真好玩!”当歌声稍停,大伙儿纷纷回到家休息。她随手揩了揩额间沁出的汗,打从心底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明灿似的。阿吾兰齐心愣愣地瞧着,移不开目光。

  “咦?你还好吧?”看他怔愣的模样,似乎不大对劲,于是急切问道。

  “啊──”他如梦初醒,腼腆地搔了搔后脑勺,呆呆地叠声应着:“好!好!我很好……”光是这么瞧着她,心里就快活得很,还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旁边倒是有人怪叩起哄──“瞧瞧这小子,见到漂亮的姑娘神都没啦!”

  “小子还会害羞咧!”

  “阿吾兰齐的妈,可以准备迎个新娘子回家啦!”

  笑声四起,阿吾兰齐的头越垂越低,一张大脸绕得红通通的,她略感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这些……都是玩笑话吧?

   ※   ※   ※

  酒足饭饱人酣醉,火熄会散已是中夜。

  披了件羊皮,薛映棠独个儿倚坐在门槛上。万簌俱寂,广场上浇熄的火堆犹自冒烟,仿佛还听得见歌声高亢、看得见舞影错落,她只觉得热血奔流,心跳怦然,兴奋仍未褪去,倦意也就侵不上身。

  断情在手,紧握的剑鞘被握得温热了。

  这些日子以来,断情就像过去十三年,只是普通物事,没有青碧光圈、没有莫名其妙冒出的声音,更没有……卫逐离!

  对此,她既感庆幸又觉失落。

  庆幸自己不必为如何看待他,面对他而且苦恼──薛映棠强迫自己不去想越之前可怕的画面,不见面礼他,能减少心的折磨;然而,有些想法希望找人倾诉分享时,却愕然发现不知他在何处,就像现在,她想说说心底雀跃的喜悦,少了他,失落感强烈得足以抵销快意……月见从天,已呈下坠之势,而她轻愁渐染的心──倦了。

   ※   ※   ※

  “什么?还……还要去找那柄怪剑?”腾格里张口结舌,想到当日场景仍是惊恐万分,如今对于耳中听到的讯息自是百般不愿相信。“为什么?”

  “会主要做什么,没必要向你我解释。”冷淡的口吻将他的问题打了回票。

  “是是是!”腾格里连声应到。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放那个小妞离开,省得现在还得再安排人手寻找。

  “会主要的是剑,人要不要留,随你。”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殊不知──难就是难在那把剑呐!他咧开阔嘴一笑,不敢反驳,模样简直比哭还难看!

  “嗯……会主也要我转告你,他仍然会继续照顾腾家在河西的买卖。”这会儿语气和缓多了,这是下威后的施恩。“你大可放心,有什么要求尽管向会里提出,会主将视情况协助。”

  “会主英明!会主英明!”

  “眼前最要紧的,就是找出那把剑。”

   ※   ※   ※

  碧光总是在夜最深的时候,才窃窃地流泻而出,切开满室的黑暗;卫逐离,只能在她睡得最沉的时候,才窃窃地凝陌向她,了却盈心的牵念。

  牵念?什么时候,对她,也到这般地步了?

  十三年前,她的泪使他苏醒,是“泪”之故;十三年后,她的血使他开杀,是“她”之困。这中间的潜移转变,是不是远远早于他的察觉?

  如今,察觉之后却令卫逐离却步了……由着她去发现人心的丑恶究竟正不正确?还是应该守护她永远纯净无疵的笑容?而他,一个魂体,又有这个能力吗?思及那时亲眼见着却无能为力的心情,卫逐离仍不免眉峰深锁。

  再者,他有自己处世的态度,不会因任何人而全盘推翻,薛映棠亦不在例外,若他的方式徒增她的心理负担,同样非卫逐离所愿。

  更何况,她要的是什么?或许,是断情,而非他──卫逐离……睡眠中的她,像个孩子似的,细致的姣容总是流露出净净如水的气质,却不知什么缘故,让她结起双眉成愁结。

  他,静静瞅着。

  只能,静静瞅着……

   ※   ※   ※

  “棠姑娘,留下来和咱们一块儿吧!”虽然眼前这个女孩连织布、捻毛线都不懂,但她聪敏又上手得快,性子也好,让阿吾兰齐的母亲很是喜欢,既是如此,爽宜的她就这么说出心意省了拐弯抹脚的工夫。

  “大婶儿……”颦着眉轻轻一笑,埋头有着犹疑,犹疑不知怎么向大婶儿表达她自己的意思。

  “哎呀!瞧我这个老糊徐,都忘了先问你究竟喜不喜欢这里?”大婶儿以为她的反应为这桩。

  “喜欢,我当然喜欢。”她用力地点头。这里的人与事,让她呼吸得很自在、很简单,她确实喜欢这里。然而……就是少了一点什么……正因如此,她很难解释内心的犹疑。

  “既然是这样,就留下来吧──”大婶儿笑得眼都弯了,搓抢毛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粗糙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当这里是你的家!”

  家?!

  薛映棠翻然惊悟,这里之于她,缺少的就是“家”的感觉。于是,她摇摇头,粉颊圈漾起笑酒,有歉意和了然融于其中、并且反握住大婶儿的手,真心地说:“大婶儿,很谢谢你,不过,我不能留在这儿。”

  “为……为什么?”她一愣,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这里并不是我的家。”侧低的睫在眼眸下方缀出了影,再扬起时便是清明一片。

  “嫁给我儿子,不就是了吗?”大婶儿脱口而出。“阿吾兰齐很喜欢你呀!”

  阿吾兰齐,那个总是笑得憨、笑得诚挚的高硕男子?薛映棠还是摇了摇头,握着大婶儿的手微微使了点劲,轻轻笑了笑,说:“他是好人,只是……”

  话还没说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登时打断了她们的交谈。走在最前方的即是裕固族的头人。

  “塔吉莎。”头人先向阿吾兰齐的母亲颔首打了声招呼,以示尊重,接着说:“这姑娘最好尽快离开!”

  “为什么?”

  “这姑娘不干净。”因着老迈而略显暗哑的声音仍有威严,他转过头看看众人,再重新面对塔吉莎。“不少人瞧见你家在半夜会发出绿色的光芒。”

  “头人,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大婶儿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步,挡在她的身前,自然呈现护卫之姿。

  “若是等她带来灾难才教她走就太晚了,塔吉莎。”

  头人的身后还有一大群人,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直直盯着薛映棠瞧,好奇又掺了点害怕的炙热眼睛如夏午烈阳,灼得她有些难受。

  “这……”大婶儿也同时承受着群众压力,虽然极力想辩解,可是毕竟很难提出什么驳斥的具体证据,更何况……头人说的若是真的呢?思及此,她也不禁回过头去,半疑半惧了薛映棠一眼。

  “我的确该离开了,已经打扰这么久。”她仍旧微笑着,纵然大婶儿的那一眼着实伤疼了她的心。“谢谢各位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那就好。”头人撂下简短的三字,既然目的已成,不再说什么便率众离去,言下之意就是要她们自个儿看着办。

  回复先前屋内只有两人的情景,大婶儿对她说话的语气,却多多少少有了改变,至少客套多了。“棠姑娘,不是我不再留你,实在是因为……”

  “我理会得。”没有埋怨,有的,是伤心吧。“打扰这么久,我也该继续行程,不能再麻烦大婶儿了。”

   ※   ※   ※

  薛映棠收拾好东西,轻袱上肩,再次说谢与道别,重新踏上往中原的路。

  “瞧──这就是所谓的人心!”沉默数日的断情剑,终于再度响起卫逐离的声音,却是冷漠加讥讽。“并不是恶人的心才丑陋,连你认为的好人、朋友都能在一念之间变脸,只因他们认为你具有危险性。”

  薛映棠明白他的冷言冷语不是针对她,天烧得,她多希望自己能义正辞严地反驳他的话,然而,事实却教她无言以对。

  拜别师父下山到现在,聚散无因、死生无常,连人与人之间的情也非绝对,那么,到底有什么能够永远驻留身旁、心上的?

  蓦地想起裕固族头人提及的夜半碧光……她微微笑了,明灿如朱曦。

  对她来说,就是断情吧,十三年如一日的相依为伴。

  也罢!既有断情,夫复何求?

  一个回首,向来时路,正欲给予最后凝望,赫然发现……不对!事情不对!

  黑烟如长蛇,挟着赤焰火光卷袭上蓝澄澄的天,正是村子的方向呀!

  该去探个究竟么?伸手入怀,薛映棠紧紧握住断情剑,如果是卫逐离,一定会要她别多管闲事免得自找麻烦吧?可是她自己却没有第二个想法,除了循原路回去之外。

  疾行若奔,她没听到预期中卫逐离的冷言扼阻,有的只是一声轻叹,从断情剑柄上的玉棒逸出……

   ※   ※   ※

  这是什么状况?

  全村无一房舍得自熊熊烈焰之手脱逃屋顶坍陷,梁柱倾把;而人,有的被木石压落在下、有的身上有好几道兵器划着的伤痕、有的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怎么可能,两、三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与平素无异,而现在居然是眼前如同炼狱的景象,这……怎么可能呢?

  眸中不断涌出泪水,湿了擦、擦了又湿,仿佛没有流尽的时候。急急循路找到阿吾兰齐的家,那个她待了好些日子的地方,同样……没有悻免。

  “大……大婶儿……大婶儿……”困难地喊着,喉头好像有什么被束着,在火舌吐收的嘶嘶声中,她的呼喊显得格外低哑艰涩。

  大婶儿和阿吾兰齐也遭遇不幸了吗?想起当时大婶儿半疑半惧回首瞧她的眼神,薛映棠不禁悲从中来。

  “快……快……快走……”

  破碎虚弱的声音从瓦砾堆下传出,仿若黑暗中突现的一丝星芒,紧掐的耳筋立即感受到了,她连忙用手挖翻。

  “别……别挖了,你快走……快走!”

  “大婶儿,你莫慌,我救你出来!”她知道,说话的是大婶儿!是大婶儿!于是她拼了命地加快手上的动作,顾不得指掌的疼痛,终于在零乱的现场找着一道狭缝,大婶儿应该是在这下面,她随即整个身子都依了过去。

  “棠姑娘,别挖了,这里……就快塌了。”

  “不!不!我一定会救你的。”手边的动作仍旧没有减缓。

  “有……人……有人要杀你,你快走,你快……快走……”言止语毕,大婶儿残余的力气也几用殆尽。

  “我不会放弃的!”薛映棠死命地摇头,不愿就此一走了之,仍是奋力用双手和断木残垣抗争,大婶儿却再也没有出声了。

  再次见到的大婶儿,头发散乱在血污的脸上,双眼合闲,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已然没有生息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着。没多久前才道别的人,如今却死在她的面前,难道真的是灾星?

  “快走吧,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是卫逐离。

  “不!我要留下来,好歹也要安葬这些死者的遗体。”

  “以你一介弱质女子,能做多少?”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现在不是固执的时候。”怒气迸生,使得他的语气愈发冰冷。“你要想想这些人命是为何牺牲?别负了他们。”

  “是我,是我,都是我!所以,我不能就这样抛下他们,自己一个人逃命去。这样我会一辈子不安的。”悲涕如雨落,她忍不住自责。

  “没错!他们都是为你而丧命。所以,你更不能死,无论如何不能死!”卫逐离坚若磐石地说。“即使必须一辈子内疚,你也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枉叹含冤。”

  他的话如急雷掣电,让她猛然一震,僵立当场。

  许久,薛映棠终于颤巍巍地站起来,迫着自己挺直了背脊,胡乱用衣袖抹干颊上残留的水渍,低抑却坚强地说:“你说得对!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焰火已弱,天色也逐渐转浓,这一吹,离开伤痛的脚步不能跟枪,即使眼前是黑夜,她也必须坚定走下去,直到晨光荣靡!

  离开烧毁的村庄后,薛映棠往东的方向走,寻了个破庙暂且栖身度夜。

  由夏入秋的时节,夜晚的凉意是极具侵犯性的,不久前大病甫愈的身子该禁不起再度受寒,然而,此时此地却由不得她,只得以茅草为席将就将就。

  清清溶溶的月光从破窗格水淋淋地洒来,白湿了娇容。薛映棠就这么环膝坐着,迟迟未眠。

  “谢谢你。”她知道他在。

  “谢?嗯……我没什么值得言谢的。”卫还离微微动了动唇角,不带笑意,半转过身双手交抱胸前,碧光勾勒出侧面线条。

  “至少,我现在活着。”在腾家那天,是他救了她的,但始终未曾对他表示过什么。

  卫逐离不必瞥眼向她,就知道薛映棠的表情僵凝,在他面前──断情也好,卫逐离也罢──她向来无须隐藏情绪。

  “还有,谢谢你的陪伴。”这是她放在心底许久的。

  “那没什么。”他淡淡地说,使不上力的无奈感还是绪在心头。

  “如今,我见识到你说的了。”薛映棠口出的简单儿字,轻忽如风。

  而他,在听了她的话之后,终于忍不住转头望向她。若是抚平神色间的哀戚惆怅,她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卫逐离?这记问题竟在他的心湖激出难息的调圈儿。

  “你知道么──”卫逐离轻轻地说,难掩的是深刻沉重的凝思。“我开始想念你的天真了……”

  第五章

  “哦?你确定吗?”他眉端一挑,问道。

  “我不是在说笑。”小脸上写满了决心,她严肃地说。“我是真的有心习武。”

  这是事情发生七天后的某夜。经过百般思量,她郑重向卫逐离提出请求,请求他能传授她剑术。

  “你不是没有习武的机缘。”对于薛映棠的过去,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从前,涤尘客每每要她修习基本武术,她总是能躲则躲、能赖则赖。

  “没错!我是讨厌抢刀使剑。”她轻轻颔首,语气沉定。“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拥有自卫的能力,那么很多死伤都可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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