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意侬,今天比较晚出来喔。”外省籍的老警卫温蔼地打招呼。
“意侬”,她的名字?好美……
“今天我当值日生。”她的声音与我所记忆的一样,那么让人如沐春风的细致、温柔。
出了校门,见她往与昨天离开的相反方向走去,我鼓是了勇气,决心要把握这次机会。
如果今天不能让她将我刻进她的心底,明天轮到倪樵来,我或许就再也没机会了。
思及此,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大步冲上前去,挡在她面前……
然后,完蛋了!
与她眼对着眼,看着她比以往都要清晰的柔婉容颜,我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先前演练了数遍的搭讪招式全都想不起来。
她的眼神写着惊讶与问号,我知道我吓了她一跳。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是那天从她们围墙上跌下来的人,我只知道必须马上解释我的行为,可是平时灵光的脑袋在此时竟像中了魔一般,脑筋全都变成了浆糊。正愁着该如何开口,她却先说话了。
“你拦下我,不是有事吗?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我讶异地看着她,在她清亮如澄空的眼睁中,突然觉得无所遁形,仿佛一切谎话在她面前都是多余的。
不知不觉,我说出了心中最想说的话,全然不加修饰的——“我、我喜欢你,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天,逊毙了,我竟然会往女生面前说出这种纯情少男才会说的话,若被人知道,岂不毁了我一世“臭名”?
以前跟女孩子在一起,可都是等地们自投罗网,不说一句甜话的。
我讪讪的低下头,等待她的宣判。
她会被我吓到吗?毕竟现在这社会虽然比以前开放许多,但基本上还是相当含蓄的。尤其她又是这么端淑的女孩,我想我大概没指望了。
感觉到她打量的视线,许久,我才听见她的声音。“你是认真的吗?”
我抬起眼,看见她正咬着粉红色的唇瓣,一双大眼带点羞怯,却又是那样认真的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我应该离她远一点,她这么的好,我怕万一有天我若让她哭了,怎么办?我会恨死我自己的。
我儿乎想转头就走,把爱她的机会让给倪樵,但早已陷溺在她增网中的心却违背我的意志。
“我很认真。”这并不是那些言巧语,是我的肺腑之言。
开了口,就是决心要将她呵护在掌中,我不会让她哭,我要爱她一辈子。我暗自在心底宣誓。
也许有人会认为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一辈子”这个词太过遥远虚幻,但此刻的我却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何单单一眼,我就陷溺的无法自拔?她对我施了魔法不成?
“感觉,我的感觉让我无法放弃你。”不想把她让给其他人,我是爱定她了!“感觉……”她低头,似在咀嚼我的话。
我凝着她精致如玉的耳垂,喜爱她清汤挂面的清纯,想像她将来为我蓄一头长发。她像一池澄净的水,不特别醒目,却是我心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徐意侬……”她怯怯地道。
我没听清楚,她又重述一遍,语气很认真的。
“徐意侬,我的名字。”
告诉我名字,是因为她接受了吗?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她仰头微笑。“因为感觉吧!”
天,我不是在作梦吧!拜托不是。
天啊,这狂喜……意侬、意侬,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忘了她了!
***
原来她的名字是“意侬”,在见到她书本内真的签名,我才将别字“忆浓”改了过来。
我喜欢她的名字。
交往一个月来,一、三、五,以及星期日我们常在一起。
幸好她没问为何二、四、六我都没找她,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和倪樵之间的约定。
我们的恋爱,不像一般热恋的情侣,天天见面,并且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意依其实不喜欢我太黏她,她慎重的告诉过我,她希望保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认识她以后,我才发觉她其实是个很感性,却又比谁都要理智的女孩。
她不是脆弱的水晶娃娃,可是却又会让人想要保护、收藏在坚固的城堡里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做,虽然我很想。
这天是星期五,她中午有家政课,我利用午餐的时间,偷偷翻墙而出,到她上课的烹任教室外的草皮等候约定好的午餐。
这片草皮在教舍后方,相当隐密。
她带来刚烘焙好的点心,在我身边坐下。
“你过来的时候没被人看见吧?”我担心地环顾着四周有无教官或老师出没。意侬是好学生一个,我不想带坏她或者害她被处分。
十七岁的恋情,是不见容于男女分野严格的传统学校的。
“没,放心吧。”她打开干净的手帕,杏仁薄片的香味扑鼻而来。
小竹篮里则是刚烘焙好的苹果派和两瓶牛奶,份量不多,只够一个人吃。意侬将点心全推到我面前催促我赶快把食物解决掉。
“快点吃啊,这些都是你的喔。”
“都给我,你自己呢?”
她捧着刚蒸好的便当盒,笑道:“我吃便当啊,我妈准备的便当,不吃光她会生气呢。”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温柔的意侬,永远为别人想的周到,却总是没想到替自己打算。
“以后我也带便当好了。”我的母亲在我国中时过世,上了高中,午餐我通常是在学校随便解决。
意侬在宠我,我为她不值。
因为愈发现她的好,就愈觉得我配不上她。
“你早上起来,赶时间上学都来不及了,还弄便当,不怕迟到啊?”见我不吃,她放下自己的便当盒,伸手拿了一块派喂我。“快点吃,吃不完我会生气幄。”“意侬……”我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不禁伸手拥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头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对一个人好,需要理由吗?”
是不需要,但是……
“你让我觉得太受宠了。”我怕这得来似乎略嫌容易的幸福会是一场梦,等我醒来后,我仍然什么都没有,意依笑了笑。“你不喜欢?”
我定睛看着她好一会儿,而后拥她人怀。“爱死了。”她身上的馨香沁人我心脾。
“辜弦,我想上大学,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我点头:“好。”虽然我不以为我考得上,但为了她,我愿意努力。
“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一起上图书馆。”
明天!星期六,倪樵的时间……
我们已经在一起的事,我尚未让倪樵知道。原本是该告诉他,结束我们之间的竞争的,可能是因为得来的人容易,如果告诉倪樵我们第一天便在一起,或许会伤了他的自尊。但是我又不想在我和意侬已经稳定渐进的感情中,有人也打着意依的主意。
我的心态,其实挺矛盾。
“后天好不好?”我需要时间和倪樵说清楚。这一生,我是不打算放弃意依了。“为什么?你明天有事吗?”她推开我,与我面对面地谈话。
在她的眼前,我根本无法说谎,所以我摇头。
“你希望我追问吗?”她问。
我摇头。
她果然不追问,只道:“二、四、六,你不在时,有另一个男生在追我,他说他喜欢我,希望我当他的女朋友。”
“不要答应他!”我直觉地喊道。
然后,她笑了。
“答应什么?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柔婉的笑教人无法拒绝。
于是,我投降了。将一个月前我和倪樵之间的约定告诉了意依,不敢奢求她的原谅。
说罢,我担心地看着她,怕她会生气的拂袖而去。
她仍只是微笑,并且告诉我一件更令人惊讶的事。
“其实,当你一、三、五出现,二、四、六换人交接时,我便觉得有点怪了,昨天我问了倪樵,知道你们的约定后,我告诉他,我愿意与他做朋友——只限于朋友,因为我的心只承认你的存在。”
“意侬你……”
这时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在意侬面前,我不需要隐瞒也瞒不住什么,我在她面前是透明的,她只消一眼,便能将我看个透彻。
而她,则需要我花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
意侬之于我,或许是一道无限多解的数学题。
第三章 请不要说你爱我
因为工作的关系,与又珊有过几次午餐约会,过程都相当愉快。
重逢的这一年半来,我似乎重新认识了一个陆又珊。
从前的她在我眼底是个既蛮横又今人讨厌的丑八怪,没想到时光流转,如今约又珊已是个婷婷俪人,既成熟又聪慧,眼中流露的不是女子轻愁、感月伤风,而是满满的自信。
这样的又珊,教人眼睛为之发亮。
把彼此的工作带上餐桌,似乎已成为习惯。这是我回到家不会做过的。
面对意侬,我只想给她幸福,不会想过要将工作上的烦恼带回家中。
面对又珊时又不同。她让我觉得烦恼是可以分享的,这是妻子与朋友间的差别吧,我想。
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这家餐厅位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旁,附近是个商圈。然而我们的小桌,却像是繁嚣中的一方静讥,沉默的气氛流动在彼此间。刚刚我谈到婚姻,关于她的婚姻,她便沉默了。
好一段时间,我不晓得应该说什么才好,我不明白她沉默的原因,却看得出她的抑郁。
侍者送来饭后的咖啡和茶,在铺着洁自印花餐巾的玻璃桌面上,杯盘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扭着手指,眼光看往窗外,强化玻璃上隐隐约约透出她姣好的轮廓,小巧的下巴微扬,有点傲、有点娇。
今天天气晴朗,秋高气爽,街上的行人踩着轻盈的步伐,节奏有些快。
“又珊……”
“我们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吧。”她说。
就这样淡淡的一句,她转过头,加了些砂糖在咖啡出,端起轻辍了一口。她知不知这话会带给我多大的震撼?
“我们各自都结婚了。”
她抬头看我,笑说:“我知道。所以我说不可能啊。”
是的,不可能,所以我重又安心下来。
“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啊。”
她低下头,拿着小银匙搅着杯里咖啡,状似不经心地道:“不可能。就像我喝咖啡,你喝茶……你的妻子有一手好茶艺吧,有机会真想见她一面。”
“见个面有什么问题呢,意侬会很欢迎你的,我们可是‘青梅竹马’呢。”“喔,青梅竹马……我怀疑她会欢迎我。”
“为什么不欢迎?”我感觉奇怪地问。
“女人心眼都小,你不怕她误会?”
“误会什么?”我摇头。“意侬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人,你真该见见她,或许你们还会成为朋友呢。”
“如果她知道我要抢她的东西,她还会欢迎我吗?”
这不像是又珊平时开玩笑的语气,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须抢?你陆又珊难道有什么东西买不起?若有,告诉我一声,我帮你买。”“哈,怎么没有,卖的人若不愿意卖,我就是想买也买不着啊。”
“你是指你在天母看上的那一栋房子?”我做了个联想,想到她上回提到的购屋事件。但,这关意侬什么事?
她否眼瞧了我一眼,又别开脸去。“不是。”“又珊,你今天很奇怪。”她突然站起来,拿走桌上的帐单。“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公司去了。”
我匆忙地跟着站起。“又珊——”
她双肩略嫌僵硬地站住,低声而清楚地道:“别问为什么,我知道这是你最不愿意碰触的禁忌。”
我心头一震,思索着“禁忌”两字,发觉它像一把利刀划过我的心脏,鲜血润湿了我的胸膛。
不!不是禁忌,不能承认它是。
不承认,又珊就只会是朋友,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不会是其它……我所害怕的……
她肩一缩,掉头要走。
我不加思索地按住她的肩膀,拿走她手中的帐中。“让我付吧。”
“不好,你不愿意欠我,我难道愿意?”
我凝着她像直的背,一时无语……
难道不能只是朋友吗?
不是问别人,是问我自己。
我不是不解风情的男人,只是,这风情,我解不得。
各自付了帐,跟着又珊到餐厅附近的停车场取车,看着她驾车远离,突然间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血管里流动。有些事情,是只要愿意遗忘,就能遗忘的。一个男人,在暧昧的情系悸动与婚姻的完整之间,总要学习试着去做些取舍。当丈夫的身分兼任父亲后,便不再仅是一男两女间的爱情习题,还有更凝重的一分责任在。我想,我还是不要再见又珊比较好。
毕竟我们都已不再是不必负责的年纪了,男婚、女嫁,婚外的悸动,只能选择埋藏。
何况,还有一个我放不下的意侬。
***
“辜弦,接一下电话。”意侬从厨房以探出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窗外的雨,让我看得失神了。
前不久得知又珊早已离婚的事,心头浮现的是什么滋味,一时间竟有点难以言喻。
我知道我又陷得更深了些,而这是我最不乐见的。还是别见面的好,将她公司的业务交给他人,就真正不再有来往的借口和理由了吧。
摇摇头,我关上窗,将桌上的电话接起。
语调略嫌佣懒地道:“喂,找哪位?”
话筒的那端,一语不发,只有雨落的声音,一时间,我分不出那雨声是在窗外或在其它地方。
“喂?”我有点不耐烦的,心想对方再不出声,我就要挂电话了。
意侬端了盘刚炒好的青菜上桌,朝我走了过来。
“谁打来的?”
我摇头的同时,话筒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顿时教我心虚了一刻钟。
“一个朋友。”我对意侬说。然后捉着话筒到一边,问道:“有什么事吗?”“我想见你……”又珊虚弱细微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有点痒。
我看了眼回到厨房里端菜的意侬,对又珊道:“用电话说不行吗?”
“不行!”
她突然大喊,震得我耳欲聋。
“又珊?”
她状似哭喊的声音听来有点无理取闹。“辜弦,你为什么避着我?你知不知你这样只会让我痛苦。”
我沉默了会儿,下定了决心。“我们不该见面。”
当友情已经变质不再单纯,不见面,是为了帮助遗忘。
“你以为不见面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她大声喊道。
“至少不会让我们走上不该走的路。”我回答。
那头,她沉默了。
她的呼吸近在耳畔,仿佛是我最亲密的枕边人那般。
恍如有一世纪那么久,她打破沉默道:“但是我想见你,我现在在你家附近公园的电话亭,不见不散。”
“又——”她不等我答应便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