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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太软 page 13 作者:唐瑄

  “呸呸呸!刚结婚,我们是让你别新婚就跑去医院触霉头,少年郎不懂事,乱说话,童言无禁忌!百无禁忌!”

  就在众人煞有其事替无知的少年郎消除口业之际,寇冰树已将车子开到门口。

  “东西给我,你们早点休息吧。”袁七英挥手让老婆别下来,不理社区居民强烈的齐声反对,硬是截走他们手上的汤汤水水,几个箭步冲上车。

  “树儿,我们快走!”

  “好。”寇冰树对社区内情绪似乎颇激动的长辈们笑着挥挥手,“再见哦。”

  袁七英眉眼郁结,瞥了瞥一身喜红的新娘子。正当他为难地思索该知何在新婚第一天,便要求老婆陪他上医院探病,何况是探望对她而言几乎是陌生人之时,寇冰树突然将车子停下来,转头问他:

  “七英,医院怎么走?”她指着前方两条岔路,“要走左边还是右边这条?”

  袁七英像牙痛病患一手托腮,指着左方,犹自苦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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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死老太婆!

  “我……我一定要亲眼瞧见呀……否则我老太婆死不瞑目,不瞑目呀……”病床上的病人哀切低吟,四肢不忘加强戏剧效果,偶尔做出抽搐状。

  臭老太婆!一对她好就给他拿乔!早知道就放她自生自灭,管她中不中风!

  “老太婆,九点了,你该休息了。”陈老先生一派温文地帮老婆拉着被子。

  “老头子……你帮我劝劝小袁儿呀,别让我老太婆做了鬼还要回来缠住他呀……我死不瞑目呀……”犹如隆冬枯枝的五爪,一把耙住站在病床右端的袁家新妇。“小树儿……我不能瞑目,我睡不安枕呀……”

  “陈奶奶,你不会有事的!你保重身体,不要太激动了……”寇冰树着了慌,转向无法在医院大声小声只好青着一张脸的火大男人,她眼角噙泪,泪光闪闪。

  “七英……”

  “英什么英啊!你知不知道她想干嘛?”袁七英不可思议。

  “不知道,可是……”寇冰树掏出手帕压了压于心不忍的泪睫,“病人需要多休息,所以……如果老奶奶有什么要求,你又做得到,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这次绝对不再上当,“她骗你的,你也信她啊!”

  病床上的中风病人忽然一阵剧烈呛咳,四肢抽直。“我……我不行了……”

  病房内,除了袁家新嫁娘迭声的惊呼,在场的两位男士一派镇定地袖手旁观。

  “陈奶奶!你怎么了?我、我去请护士过来,你撑着点呀!”寇冰树安抚完,转身就要冲出特等病房。嘴角抽筋得厉害的袁七英,很忍耐地揉着快爆开的太阳穴,伸出一只手将路过的老婆捞抱回来。

  “不用叫人,我就有办法治疗贼老太婆的病况了。”这些老家伙就是有办法逼他出尔反尔,他根本被吃死了,“臭老太婆,你给我看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两眼翻白,陷入昏迷状态的病人奇迹式苏醒过来,僵直的四肢回复生气。

  老太太扶着铁栏杆与老伴,火速坐起来,以便看清楚什么。

  眼前这一幕着实太神奇,神奇到连反应迟钝的寇冰树也觉得似乎哪边怪怪的,并心生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仿佛曾经在哪里看过……

  不解的她还在蹙眉凝思,面颊忽被两只大掌压住,她的脸才抬起,袁七英的唇已经压下来。

  两唇抵触的一霎,病床上的中风病人非常捧场地爆出热烈至极的欢呼:

  “我看到袁袁亲小树树了!老头子,你瞧见没有?他的大嘴压在小树儿的小嘴上面啦!明天我要吆喝众姐妹来这儿,大家再来看一次!老头子,你得帮我准备花生和葵花子哪……”

  妈的!老干这种事,难怪她中风……

  “你给我睡觉了啦!老贼婆!”袁七英面红耳赤地放开满眼错愕的寇冰树,坐在病床前,像上门讨债的地痞恶霸,表情恶狠狠地押着兴奋过度的病人躺平。

  一老一小不客气地斗起嘴来。

  “小树……”陈老先生轻拍一下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的寇冰树。“老太婆让阿英看着,你陪老头子出去买点东西,好不好?”

  “好。”寇冰树解脱地点头,向袁七英打声招呼,尾随笑容慈蔼的老先生走出医院。

  笑眉笑眼的老先生带着一路傻笑的寇冰树,朝医院右侧的健康步道走去。

  “小树,阿英是个很好的孩子。”寡言的老人家负手在后,打破沉默。“我和老太婆等了很久,终于盼到他娶老婆。袁老弟在阿英十五岁那年辞世……”看她一脸纳闷,老先生温和地解释:“袁老弟是阿英的大伯,我们是军中袍泽,算是老战友了。”

  “这段往事我知道哦。”寇冰树开心接口:“那天去帮大伯和公公扫墓的时候,七英有说,陈爷爷和大伯是湖南同乡,当年从大陆退守到台湾来,后来同在荣工处任职,两人私交甚笃哦。”两人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好得让人羡慕哦。

  陈老先生看着她单纯的笑脸,微笑颔首,温和笑道:

  “可惜袁老弟走得早呀,没福分亲眼看见阿英娶太太,没福分亲眼瞧瞧你这个媳妇儿。”阿英为自个儿挑了一个好媳妇,袁老弟,你可以安心了。

  他和老太婆也放心了……

  老人家对早逝故友的伤怀,触动寇冰树隐匿内心深处多年一份类似的情感。

  “陈爷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您伤心,对不起……”她眼眶微红。

  “哪儿的话,该伤心的是太早离开的袁老弟,可不是我。”老人家笑着,清癯温文的老脸写满对海海人生的豁达。“小树,我和老太婆这十多年来的生活起居,都由阿英照料,我们两个老人家都对阿英感到过意不去,常常麻烦他,很感谢。”

  “是这样吗?”寇冰树捏着手帕,不解道:“可是七英说,他小的时候大伯常常到阿拉伯出公差。大伯要是出差,就把七英寄放在你们家,打扰你们。七英说,他是在你们家长大的,是您和陈奶奶带大他的。”她很认真地将心比心。“教养之恩大如天哦,我也很感激我的姑婆,我姑婆和陈爷爷陈奶奶一样,是很好很好的人哦。”

  他和老太婆没有看走眼呀,小树真的是个难得的好女孩,阿英有她作伴,他们两个老的真的放心了……

  “小树啊,我和我家老伴有事情要拜托你帮忙。”

  “陈爷爷有事尽管说没关系!”

  陈老先生对认真聆听的寇冰树微微笑着,内敛的老脸流露一抹不舍离情。“我和老伴想趁着身体还硬朗,走得动的时候,回湖南老家走一走,看一看。”

  “好的,没问题。”寇冰树了解地点点头,“我没去过大陆,您把日期告诉我们,我和七英一定陪陈爷爷和陈奶奶过去走一走,看一看。”

  “你和阿英过来探望我们,我们一定很开心的。”

  “过、过来?”寇冰树不解。“可是,我们不是一起过去的吗?”

  陈老先生长叹一声,“我大儿子在长沙经商快十年了,目前定居那里。我和老太婆商量过,等老太婆病情一稳下来,我们可能跟着过去大陆住一阵子……”老大一家在对岸等着两老团聚快十年啦,难为老大这孝顺的孩子两头奔波。

  寇冰树还没想通,泪珠却已经一颗颗滚了出来。

  “我听不懂……”她不要听懂……

  “大陆幅员辽阔,我和老伴计画东走西走,短时间可能无法回台湾了。”他们年纪也都大了,有可能这一去就葬身故土,永难回返了。

  “为什么……”寇冰树哭得伤心,“我和七英才刚结婚,你们就要离开,为什么?是不是我不好?我会改进的,您和陈奶奶不要走好不好?如果姑婆要离开台湾短时间不回来……我会伤心死的……”

  “别哭别哭!”老人家面容慈爱地拍拍伤心欲绝的她。“多亏了你,我和老太婆才能得偿夙愿,我们两老很感谢你呀,小树。”

  “怎么说……”她不明白……明明是她出现害他们想离开……

  “做父母的,总是盼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能够找到一个可以相互扶持的好伴侣,日后有个依靠,健康幸福,不是孤孤单单得教人牵肠挂肚。”

  “然……然后呢?”寇冰树哭得泪涟涟。她听不明白呀,为什么她那么笨……

  老人家对泪娃娃诚挚一笑,“阿英的脾气有时候大了点,个性又直,口气有时难免冲了一些,这孩子有口无心的,本性善良,请你多多容让他。夫妻既然要走一生一世,免不了会有不愉快的时候,阿英日后要说了什么你不中意听的话,你可别跟他计较,别放在心上呀。”

  “我不会的!真的,我不会!”寇冰树急切地抓住老人家的双手,拚命保证完之后,悲声呜咽:“所以陈爷爷……您们不要离开台湾,就短时间不回来好不好?不然七英好可怜哦,他会很想你们,我也是哦……”

  她的纯善,让老人家最后的一丝犹疑顿去,至此完全放下悬念心中多年的大石。

  “阿英这孩子交给你了。小树,以后请你多多包容他了。”

  寇冰树一听他类似托孤的口吻,泪水立刻哗啦啦流泻了下来。她不喜欢面对生离死别,就算是不得已,她也不喜欢……很不喜欢……

  “阿英在窗口张望了,我们上楼了。”老人家柔声催促掩面啜泣的孩子。

  “陈……爷爷,您先上去没关系,我……我整理一下心情……一会儿上去……”

  她现在的心情太失落,停不下泪水……

  哭得迷迷糊糊之中,埋首哭泣的寇冰树仿佛听见陈老先生安慰她什么,而后拍拍她哭得抽颤的头颅,人便走开了。

  隔了不知多久,另一只大掌贴住她抽泣不止的头颅,她就听见此刻让她倍感罪过的熟悉嗓门。

  “新婚第一天耶!我们上医院探病不够,你还给我哭成这样!这桩婚姻是不是被诅咒了呀……”袁七英失魂落魄,依着抽抽噎噎的老婆坐了下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七英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呀,别哭了啦。”心事重重的大个子,伸出大掌平贴着她抽颤的背脊上下滑动,来回轻轻拍。

  终于也到了啊,唉,真烦……刚从妄想从他眼中逼出男儿黄金泪的贼太婆口中,一点都不婉转地得知了,陈家两老将提前返乡的“恶耗”。对这件事虽早有心理准备,离别在即了,袁七英方知心头的落寞与感伤竟是如此之深。

  经由自身的遭遇,他早早认清一件事:亲情并不是靠着血缘在维护,而是感情与人情味。他和陈家两只老的、和社区那批老家伙,以及和老女人不就是血淋淋的例证吗?

  他再粗心也知道,大伯病故之后,本来有意随大儿子赴大陆定居的两只老的为何执意留在台湾,这一留就是十几年。他知道啦,当然知道两只老的惦念他什么,走不开什么……总不能让他十五岁就娶老婆吧?

  不结婚烦,结了更烦!袁七英交叠起双腿,心浮气躁地搔着头发。

  一结婚,两个老的无牵无挂,马上无情无义走人,唉……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见贼老太婆的贼头贼脸,唉……最烦人的他该如何向树儿开口……结婚第一天状况就频传,不晓得树儿会不会觉得嫁错人了,会不会想要离婚啊?唉……

  寇冰树捏着湿透的手帕擦拭红肿的泪眼,转身拍了拍袁七英。“七英……”

  “你说没关系,我在听。”烦恼得头皮屑愈搔愈多。

  “因为……相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要好好把握,所以……”

  “什么?”袁七英瞄了一瞄欲言又止的脆弱泪人儿,沉重一叹,头又压低,开始寻思如何在不伤害老婆的情况下,向她开口蜜月旅行取消一事。

  “我……我们别去渡蜜月了,好不好?”

  “你觉得好就好啦……”啊!烦哪烦哪!想不出来啦!

  袁七英像个脑瘤发作的可怜病患,握拳猛捣太阳穴,苦恼得近乎神经错乱。

  新婚第一天,泪水溃堤,烦恼丛生,还有不少相知相惜的美丽错过。

  第八章

  前有贼婆,后有妖婆,一婆比一婆难缠。

  直到此时此刻,袁七英才深深觉得,他上辈子大概不小心踩到哪个老阿婆,从此结下不解之仇,这辈子才会被台北那批贼婆,以及身前这堆不是长着风干橘子皮、便是风干柿子脸的老妖婆们,蹂躏得如此彻底。

  也许……他该去改改运,或者设个坛作作法什么的……

  “两分钟啦!兔崽子,后头还有姐妹排队等着哪!别耽搁时间,快说呀!”

  “嗯……”事关重大,袁七英攒起眉头,望着身前的老太婆思索良久,不敢稍有大意。鼻头上有三颗圆痣的是……袁七英赶在拐杖一棒敲来前,双臂掩头,闪身吼道:

  “是七月婆婆啦!”厚!动不动就亮出家伙,他是客人耶!

  “兔崽子,区区小事也由得你耗这么久。”一身尊贵派头的七月婆瞋他一眼,叨叨絮絮着柔荑一挥,算是恩准暗自捏了把冷汗的莽撞小伙子朝下一关迈进。

  “搞不懂树儿怎么活过来的……这个村子的老家伙古里古怪,没事不以真名示人,非妖即魔……取什么一月二月三月十一月婆什么鬼,吃饱撑着没事干,真是……”叽叽咕咕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袁七英忿忿踱到下一位“面试官”跟前。

  只见这位老婆婆身后有专人伺侍着喝茶,一袭雍容华贵的花缎旗袍,染红的发髻上簪了一朵别致的小金花。陪老婆归宁的袁七英双眼一亮,被“岁月村”一众老妖婆面试兼口试两个小时,这是他首度觉得信心满满,连想都不必想的兴奋时刻。

  终于可以扳回一成啦!袁七英得意非凡,手臭屁一挥让老婆婆噤声别发问,才要说出她正是五月婆——

  “咱家几岁?”

  “啊?”哪有人这样!都不照游戏走的哦!这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番婆哦?

  “兔崽子,你耳背是呗,小姐特许你猜猜她的芳龄哪!”

  “小、姐?!”袁七英失敬地喷笑完,硬梆梆的额头立刻叩叩叩地被拐杖连K三下,并惨遭祠堂内十一位老婆婆的瞋目围攻。

  轻磨杯盖的五月婆操着一口吴侬软嗓,幽幽淡淡哼道:“别磨磨蹭蹭,几岁?”

  “好啦!我想一下啦!”她的问题跟前面那七只不一样,有够不合群!存心作对……“你脸上皱纹那么多,没八十,也有九十岁了吧?”

  老婆婆暴跳如雷,酸枝拐杖一拿起就赏了袁七英的硬头一顿好打。

  “啊!噢!啊!”袁七英在被杖毙之前,机灵跳开,“你干嘛啦!”

  镇定地沾了下香瓶的水,抹了抹有丝紊乱的发髻。“再说一遍,咱家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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