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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page 17 作者:亦舒

  门警推门进来,一手揪住梅令侠。

  门警高声问我:“什么事,裘小姐?玻璃可是这个人打碎的?要不要召警察来抓他到派出所去?”

  “把他带走,摔他出去,”我喘气,“以后不要放他进来。”

  门警为难地犹疑。

  马丽连忙说:“先带走他,他喝醉了酒。”

  梅令侠走掉以后,我心一片空虚。

  他来做什么?他还有胆子来见我们?

  永亨知道这件事后瞪大眼睛责备我,“你太鲁莽,他的出现对我们有益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马大在欧洲遭遇到什么刺激?梅令侠可以提供很多线索给我们。”

  我倔强的说:“算了,我没有本事坐下来好好跟他谈。”

  “为马大你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我的心一动,“以火攻火?”

  永亨叹口气,“也许他可以唤回马大的记忆。”

  这时马大坐在宽阔的露台上晒太阳,穿着毛衣长裤,怀中蜷缩着碧眼儿,正打瞌睡。

  妈妈在一边辛酸说:“谁能够说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

  我不出声。

  妈妈说:“永亨,带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开枝散叶,别理这里的事了。”

  “妈妈一一”

  “你越帮越忙,马大有我照顾,你们自己的生活要紧。”

  “妈妈我不要离开你,我跟永亨说好永不离开妈妈。”

  “怎么可以违反自然?”妈妈责问,“岂不是太难为永亨?他的事业在那边。”

  我低头不语。

  “还有,梅令侠再来的时候,我不要你出声。”妈妈严厉的说,“这里不用你。”

  永亨取笑我:“狗拿耗子。”

  “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我疲倦的说。

  “恨令侠重要,还是医好马大重要?”

  “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

  “总是一个希望。”永亨说道。

  “好,那么我忍着不出声。”我咬着牙应允。

  梅令侠再来的时候,由永亨带着。

  中午,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酒臭老远就闻到,潦倒不堪,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此刻皮肤上蒙着一层灰黑,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着头。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没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来,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索性在鞋口剪一刀,当拖鞋那样穿,邋遢得不像话。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瘪三,就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

  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

  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有点好奇,故此睁大眼睛看着梅令侠。

  他应当满足了吧,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我愤慨的想: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

  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马大,你……好吗?”

  我心里叫:别做戏了!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马大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只顾逗它玩。

  梅令侠站起来,向马大走过去,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走起路来,一跷一跷,有点跛。

  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所以肌肉僵硬。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

  “马大一一”他向马大伸出手去。

  马大不再注意他。

  妈妈叹口气,“她不认识你,改天吧,改天再试试。”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梅令侠不置信,“她明明是马大。”

  永亨说:“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令侠,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在欧洲的那段时间,只有你与她在一起。”

  “不关我的事,完全不关我的事。”梅令侠嗫嚅的说,“的确是她要离开我。”说着他流下泪来,双目本来已经通红,再淌泪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厌恶的转过头,不要去看他。

  永亨说:“令侠,我同你改天再来,现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

  “刚才那个人,你不记得他?”我问。

  “那是谁?很可怜,他为什么哭?”马大问。

  我微笑,“他为他的过错哭。”

  “他做什么错事?”

  “他害人。”我说,“因为天良未泯,所以内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马大问。

  我把马大抱在怀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

  马大讶异的说:“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

  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她很有进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一切需要时间,医生说: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着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着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索性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碰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红耳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着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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