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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page 12 作者:亦舒

  她转过头来,脸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谁还想挽住时代的巨轮?谁还有这么奢侈的闲情逸致?你们与时代脱节,宁馨儿,如今谁也不会为争一口气而花去十亿元,希望你好好经营这盘生意,不要为它再多蚀十亿元。”

  她后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设法挽留我三个哥哥,把权柄仍然交还他们手中,为了面子,为了乔氏的仅存股权,他们会替你卖力,千万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组织。你行,宁馨儿,做生息是多么头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辈子也不要碰计算机。”

  她叹气。

  “你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几岁?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这般岁数,还在公开招标寻对象呢,是呀,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训练成黑蜘蛛模样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却笑了起来。

  “乔穆乔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也知道我对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复常态,“从你那里,我也学了不少,”她伸出手来,“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我从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没有这个风度。”

  “你明天跟我父亲留个余地,也跟自己留个余地。”我再叮嘱她。

  “乔老有个好儿子,了不起。”

  我讪笑自己,“他的好儿子没出来,明天开会你才会见到他的好儿子。”

  宁馨儿看着我,面孔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我温和的说:“听,听,谢谢你的赞美。”

  “各人的命运不一样。”她说。

  “性格控制命运,是你自己逼着自己要走这条路,是你永远要活得似一个传奇,是你不愿意做一个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涩的笑,“乔穆,做人含蓄点好,你总听过杨修的故事”

  “我告辞了。”我逼不得已说。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悦:“她还记得我是谁?”

  “别小孩脾气,”宁馨儿有深意的说,“她就因为太记得你是谁,所以才要说不记得你,这早晚怕真的要忘记你是谁了,所以才有后话跟你说。”她站起来。

  “宁馨儿——”我叫住她。

  她作恼怒状,“我的名字,你怎可乱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儿,多多拜托。”我向她抱拳。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跟着她身后进来的是阿琅。

  “乔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帘拉开来。”

  我鼓掌。

  她一按钮,窗帘自动往两旁移开,阳光灿烂地照进会议厅,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闪闪。

  我说:“一个好日子。”

  阿琅转过头来,她拿出一只信封,“你的酬劳,现在没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说。

  我接过信封,放入口袋,“谁还跟你们慕容家客气。”

  阿琅问:“仍是朋友?”

  “问得真好笑,你们慕容家还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馔,一呼百诺。”

  “你是生气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气了。”我拂袖。

  “我这早晚跟你还有对白,卖的是敏敏哲特儿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敏敏说,邀请你作客,到尼泊尔来一趟。”

  我喜欢她说“来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与敏敏之间,又有进展了。

  但我不动声色,只冷笑一声。

  “我来干什么?你又不认识我。”我说。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气?宁馨儿说你是不会真生气的。”

  又给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实说,气是气的,气完了也就算了,这是我的好处,个性散漫,记不了仇的。”

  “乔穆!”阿琅过来拥抱住我。

  忽然之间一个柔软美丽的身体香啧啧的投向我的怀抱,我也为之一震。

  当时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这么困难的事呢,我不禁有一点后悔做了柳下惠。我责备她,“别这样搂搂抱抱的,我不要紧,像敏敏这种老实蛋就会误会,害得人天涯追踪。”

  阿琅说:“听谁在教训谁。”

  “是真的,你与敏敏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过了,”她坐下来,“再要找一个对我这么迁就爱护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着大腿说道。

  “可是他这个人这么老土……”

  “土?他爱你,当然显得愣头愣脑的,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如果他只抱着玩弄你的心,不知多潇洒倜傥,男人都这个样子。”我说。

  “可是嫁到尼泊尔去……”阿琅说。

  “谁逼你住尼泊尔?他那么有钱,你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说。

  “他不是中国人。”

  “算了,小姐,他不会比你更不像一个中国人,反正你们两个人谁也不会捧着本乾隆甲戌脂批《红楼梦》来读,有什么损失的呢?”

  我就差没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个儿子。”

  “那岂不美妙,你不必生育,永远可以维持身材美妙。”

  “照你说来,他什么都好?”

  “唉,当然好,这还用说吗?幸亏你的条件也不差,正是门当户对。”

  “就这样嫁了?”阿琅问。

  “你还想等什么?等头发白?”

  “我还没有恋爱过呢。”阿琅怔怔的说。

  “我最怕听这种活,什么叫恋爱?”我责问。

  阿琅莞尔,“你敢说你没爱过宁馨儿?”

  “是,爱来了,爱去了。可是深厚的谅解与体贴是一辈子的事。”

  “口气像个老太太。”她笑。

  我问:“宁馨儿对敏敏的看法如何?”

  “她说他是个如意郎君。”

  “对了,将来添个儿子,就叫如意暂特儿。”

  “乔穆,你又没正经了。”

  我很惆怅,对自己很失望,我应该在失恋中,怎么像个没事人一般,我搔搔头皮,多早晚我才会正经起来呢。

  琅问:“你跟婀娜来不来尼泊尔?”

  “来,不过我不能代表婀娜发言。”我说。

  “你不能代表她发言,谁能代表她?”阿琅说。

  “话不是这么说,我对她确是有影响力,为了尊重她,你私底下再邀请她。”

  “乔穆,你是真正有风度的。”阿琅赞我。

  愧不敢当。这是我第一次敬重婀娜的表示。

  我与阿琅一起离开慕容公司。

  我对她说:“有好消息一早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圆圆的脸蛋比什么时候都美丽可爱。

  “祝福,慕容琅。”我由衷的说。

  她上了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我置身于闹市中,顺手买了一张报纸,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吃早餐。摊开报纸,看到头条写着:

  “女强人成功收购乔氏”。

  女强人,我啼笑皆非,逢女必强,在中环凡是有一个办公室坐坐的,月入五千以上,都是女强人,真泛滥。

  幸亏婀娜从来不做出版界女强人,否则我那可怜的心脏,可随时不保。

  不不,宁馨儿亦不是一个女搬人,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活在江湖里,随波逐流

  我填满肚子,上婀娜处去。

  她早已穿戴整齐了,焦急地等我的大驾,永远忠诚的婀娜。

  她问:“你到哪儿去了?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我脱了鞋子,躺在她的地毯上,报告:“小的吃早餐去了。”

  “答案如何?”她追问说。

  “我想我不负所托,看明天的会议就真相大白,她答应不使乔某为难。”

  婀娜像是松一口气。

  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来,鼻端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这两日一夜比捱十年还惨,累死我。

  我说:“婀娜,别叫醒我,我不行了。”

  然后头一侧,就陷入昏迷状态。

  我从没这样熟睡过,岂止无歌,连梦也没有一个。

  醒来的时候不知时在何处,有一刹那的彷徨,张开眼睛,窗外天色朦胧,顿时吓一跳,呵,是黄昏了,竟睡了一整个白天。

  我并没有立刻自地毯上爬起来,继续躺在那里沉思。

  我闻到一阵肉汤香,难道婀娜做了罗宋汤?太美妙了。

  身上又盖着一条薄毯子,婀娜对我真正好。为什么到现在才发觉她是一个温馨的女人?

  我转过身子,偷看她,只见她坐在书房内,在台灯下,正在选择透明片呢,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就因为她做事太认真,所以我才会觉得她不像女人,但一直以来,我觉得接近她就可得到安全感,所以才成了好朋友。

  我确是需要这样子的女友,我翻一个身,还等什么呢?

  她放下透明片,转过头来,我连忙闲上眼睛。

  婀娜蹑足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乔穆,乔穆。”她轻轻呼唤我。

  我突然睁大眼睛看牢她,她鬼叫一声,“你早醒了!你这人,想尽一切办法来作弄我。”

  “否则一辈子这么长,怎么过呢。”我嬉皮笑脸说。

  她不悦,“智力跟九岁小孩一般。”

  “你要我长大?那还不容易?”我叹口气,“至怕到那个时候,你又嫌我闷。”

  “你这个人,只有在睡熟时最可爱。”她说,“肚子也该饿了吧,中饭还没吃呢。”

  被她这样一说,顿时饥肠辘辘,彷徨起来。

  她说:“有罗宋汤,也有蒜头面包,起来吃吧。”

  “来罗。”我说。

  女人只要煮得一锅好汤,不愁没有出路。

  大嚼的当儿我问她:“婀娜,你还打算结婚吗?”

  “什么叫做‘还’?我没听懂,你解释来听听。”

  “我的意思是,以你目前的身份地位财产,婚姻有这个必要吗?”我把脸凑过去打听行情。

  “要死了,”她白我一眼,“婚姻早已不是饭票,怎么到现在才弄清楚?”

  “所以我问你。”

  “问什么?”

  “问你结不结婚。”

  良久的沉默,她睁大了眼睛。

  “我是说,”我清了喉咙,“你打不打算嫁给我。”

  “求婚?”她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我摊摊手,“好不好?我们结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乔穆,你向我求婚?”

  这该死的女郎,我求得太晚了一点,她要我好看,她就要拒绝我了。

  我颓然说:“你要我重复多少次呢。”

  婀娜忽然哭起来,一开头就抽泣,随后嚎啕大哭,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一时间也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欢喜的眼泪抑或是悲伤的眼泪,不能够置评。

  我不停的递纸巾给她,哭了很久,她擤擤鼻涕,清清喉咙,张口问:“你有什么能力养老婆?”凶得不得了。

  “养老婆?老婆干吗要我养?你自己赚那么多钱,真是的。”

  “你不打算养老婆?干吗结婚?”婀哪瞪大了眼睛。

  “互相找伴侣呀,我陪你聊天,与你跳舞,听你诉苦,爱护你,支持你,怎么,你不希罕?”

  婀娜疑惑,“婚姻仿佛不只这样。”

  “还有养儿育女,你养我育。”我赶紧说。

  “不只这么简单。”她又说。

  “差不多了。”我急,“喂,你到底嫁不嫁?”

  “住哪里?”她一向稳当。

  “住我的工作室。”千万别提金银珠宝及酒席。

  “不行,不像一个家。”她挑剔着。

  “喂,你先别批评,倒底嫁不嫁?”我声音也大了。

  “当然嫁。”

  “那你刚才干吗哭那么久?”

  “不告诉你。”

  我终于正式向婀娜求婚,我相信她容忍地等待这个邀请已经有多年,我一向忽略她的存在,师母一再点引,我还一盏牛皮灯笼似的不明白。现在好了。

  慕容氏依时召开董事会议。

  我们乔家五个男子出门的时候,胸前都像塞着块铅。

  到了公司,准九时会议开始,双方的法律顾问、行政人员坐得黑压压,满满是人,会议室门外伏着来采访的记者,但是宁馨儿没有出现。

  我几乎有点失望,花了十亿元来出一次风头,她竟临阵退缩,这个女人。

  代表她的是国际证券一位顾问,昨夜方自纽约赶到,他宣布了几项原则,接受了父亲的辞呈,委任三位哥哥继续在公司担当要职。

  原来以为可以浑水摸鱼的高级人员意外得面面相觑。一场争夺战完结,换了药,却没有换汤。

  兄弟们乐了,他们仍是公司里的霸王,仍然可以大施拳脚。

  父亲真正的松了口气,这三天来的经历足使他老了十年,他甚至有点龙钟——希望我看错了。

  会议在一小时内结束,大哥冲出去打电话报告母亲,真好,以前外头火烧了公司,也没有老妈的份,现在事事有商有量。

  我伸个懒腰,站起来,宁馨儿是个守信用的女子,解铃还是系铃人,我放心得很。只是这一小时坐得我腰酸背痛,我真不是人才。想想哥哥们在会议室坐了十年,不但屁股没有起老茧,居然神采飞扬,朝气勃勃,真不可思议,由此可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这句成语,真错不了。

  话没说完,老爹喃喃的经过我身边:“叫司机送我回去,累坏我,我要回去打个中觉,以后再也不要为这些事操心。”

  他总算领略到享福的本义。

  哥哥们开了香槟庆祝。

  我偷偷打电话给宁馨儿,慕容家的女佣说:“太太旅行去了。”

  我非常怅惘,如此这般,她就离开了我的生命。

  (她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我的波心。)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没有人知道。

  “太太有东西叫司机送来给乔先生。”女佣又说。

  “啊?是什么?”

  “司机已经出门了。”女佣说。

  是什么?她会送什么给我?

  我把婀娜接到家里,当着父母兄弟宣布,我们俩打算结婚了。

  他们先是一怔,随即欢呼起来,哥哥们说:“好小子,难为他兄长们的楼梯响得塌下来也不见个人影,他倒抢先爬头,问你受得了受不了。”

  妈妈说:“穆儿做人最神化,是要个能干的媳妇看住他。”

  婀娜只是笑,奇怪,她娇美得如一个弱女子般。

  我与她走到露台去。

  “现在可好了?”我笑问。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佣跑来说:“有一家姓慕容的,四少爷,送了这个来给你。”抬进来两盆花。

  正是曼陀罗,碗口大喇叭形的花开得更灿烂更美了,雪白半透明的花瓣沁出奇异的香气,我魂魄荡漾,情不自禁的踏前一步。

  我冲口而出,“呀,原来她送我这个。”

  谁知婀娜一个箭步上来,三两下手势,举起脚便向花踏去,我阻也来不及阻止,她已将两盆花连根拔起,破坏得枝叶不剩。

  “喂喂喂,”我震惊,“你这泼妇,你竟做起摧花手来,疯了。”

  她挡在花面前,吩咐佣人,“抬出人,扔掉!”

  我恼怒,“你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

  “是,我不讲理,怎么样?”她坚决镇静的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喜欢见到旁的女人送来的礼物,可以不可以?”

  我大声说:“现代女性可不流行吃醋,你太小家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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