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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page 4 作者:亦舒

  转个身再睡,脸上七彩的化妆品怕要全部印到垫子上,管它呢。

  电话又响。

  我呻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个客户找我。我说:“找谁?”

  “我是罗伦斯。”

  “先生,我不认得罗伦斯。”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杨之俊。”

  我改变语气,“阁下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关先生’,你会记得吗?”

  “哦,关先生,你好,怎么,”我醒了一半,“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给我?”我明知故问。

  “当然也可以有。”

  “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

  “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再见,关先生,多谢关照。”我再度挂上电话。

  吊膀子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就来搭讪。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该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钟,洁具代理商来电,说瓷盆没有现货,他尽了力帮我。

  那我怎么办?

  他叫我立刻让师傅帮我将旧盆装上去。

  我说我索性关门不做还好点。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弃甲而逃。

  怎么对付关太太?我捧住头。

  电话又响,我不敢听,会不会就是关太太?

  那边很幽默愉快地说:“我是关先生。”

  “有什么事?”我没好气,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侧击了,杨小姐,出来吃顿饭如何?”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杨小姐,凡事不要说得这么坚决,说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时你可能会倒转头请我吃饭。”

  我恼极而笑,“是吗,如果你手头上有意大利费兰帝搪瓷厂出品的彩色手绘、名为‘费奥莉’的瓷盆连18K镀金水龙头一套,我马上出来陪你吃饭坐台子,并且穿我最好的透空丝绒长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电话那一头。

  我自觉胜利了,“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套这样的瓷盆?”

  “什么?”我惊问,“你有什么?”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从翡冷翠运到。”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关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这样的瓷盆,所以才磨着叫我也替她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浴室,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杨小姐,你说话算不算数?我一小时后开车来接你,吃完饭,你明天可以叫人来抬这套洁具。如果你肯一连三晚出来,我还有配对的浴缸与水厕。”

  我觉得事情太荒谬滑稽了,轰然大笑起来。

  “关”先生说:“我们有缘分,你没发觉吗?”

  “不,”我说,“我没有发觉。”

  “我可以把整个浴间送给你,真的,只要你肯出来。”

  “我要看过货物。”我叹口气。

  “当然,就约在舍下如何?我立刻来接你,你爱吃中菜还是西菜?我厨子的手艺还不错。”

  怎么搞的?怎么一下子我会决定穿起丝绒晚装登堂入室送上门去?

  “好的。”我想或许是值得的。试试也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他欢呼一声,“好得不得了。一会儿见。”

  这是不可把话说满的最明显例子之一。幸亏我没答应会裸体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头发,穿上我唯一的长旗袍。发疯了,也罢也罢,索性豁出去玩一个晚上。

  门铃响的时候,我故意扭着腰身前去开门。

  这个罗伦斯穿着礼服站在门外,手中持一大扎兰花。

  他见到我立刻摆出一个驾轻就熟惊艳的表情。

  我讪笑他。他居然脸红。

  他实在不算是个讨厌的人,我应该消除对他的陈见。

  出门之前我说:“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则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丢了。”

  “她不是我太太,”关先生说,“她也不姓关,她真名叫孙灵芝。”

  “哦。”我想起来。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么?”

  “我没说吗?抱歉抱歉,我姓叶。”

  叶?这下子我不得不承认杨家的女人与姓叶的男人有点缘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华得不像话,并不带纨袴之意,只有行内人如我,才会知道这座公寓内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个人住。”

  “好地方。”

  我们并不是一对一,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佣人在屋内穿插。

  他很滑头地说:“要看东西呢,就得进房来。”

  我只得大方地跟进去。

  他并没有吹牛,套房里堆着我所要的东西。

  整间睡房是黑色的,面积宽阔,连接着同色系的书房,因为装修得好,只觉大方,不觉诡异。

  我叹为观止,“谁的手笔?了不起。”

  “真的?你喜欢?”

  “是哪位师兄的杰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问华之杰公司,家具是他们的。”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之杰正是叶成秋开的出入口行,写字楼全部由我装修。

  “我会问。”

  “真金不怕红炉火。”他耸耸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们俩相对吃晚餐。

  “你这件衣服真不错。”他称赞我。

  “谢谢。”我说。

  他倒是真会讨女人欢喜,算是看家的本领。

  “今天晚上无限荣幸。”

  “谢谢。”

  “之俊,我想,或者我们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摇摇头。

  “你有男朋友?”

  我摇头。

  “情人?”

  我再摇头。

  “丈夫?”他不置信。

  “没有。”

  “你生命中此刻没有男人?”

  我继续摇头。

  “我有什么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没有我所要的质素。

  “你担心孙灵芝是不是?不要紧,这种关系可以马上结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关太太做他的爱人?我又摇头。

  “我们改天再谈这个细节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试。”

  “考试!”他惊异,“你还在读书?读什么书?”

  “改天再告诉你,太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已做有图表说明,可以影印一份给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经很破例了吧?”他很聪明。

  “我极少出来玩。”

  “别辜负这件漂亮的衣裳,我们跳支舞,舞罢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开了音响。是我喜欢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乐,在这种环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与他翩翩起舞,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我,而我是一个好拍档,他示意我往哪里去,我便转向哪儿,我太写意,竟不愿停下来,一支一支的与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纯跳舞,丝毫没有猥琐的动作,我满意得不得了。

  最后是他建议要送我回家的。

  道别的时候我说:“多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晚上。”

  “像你这样标致的女郎,应当多出来走动。”

  我回赞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这般的男伴。”

  “我早说我们应当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语。我没有吃下豹子胆。

  入睡前我还哼着歌曲。

  第三章

  第二天考试毫无困难,举三次手问要纸,题目难不倒我。旁边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铅笔头,我心头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恒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实,其实不过因为我在试场中有无限胜利感,可以抵偿日常生活中专为关太太找金色厕所瓷砖带来的折辱。

  我交上试卷,松一口气,再考两次,本学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纸笔,赶往关太太家里。

  工人已去关先生处,不,罗伦斯处取来瓷盆。

  关太太看到,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握紧双手,“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杨小姐,我真感激。”

  还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温习,陶陶带着母亲上来。

  她的广告片已经开拍,领了酬劳,买一只晚装发夹送给我,累累坠坠,非常女性化。

  母亲说好看,我便转送予她。

  夹在她们当中,我永远是最受委屈的。

  母亲看我替她录下的电视长剧,一边发表意见:“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没有良心的,你瞧,两个老婆,没事人一般……”

  陶陶说:“外婆,不要太紧张,做戏而已。”

  “现实生活还要糟糕!”

  我自笔记中抬头,这倒是真的,她一直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说:“都是女人不好,没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见罗伦斯可以吗?”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几时认识个罗伦斯?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罗伦斯?”

  我涨红面孔,这些人都没有中文名字,真该死。

  “是乔其奥!”陶陶说,“你怎么记不住他的名字。”

  “还不是一样。”我说。

  “我不放过你。”她说,“妈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亲问我。

  “会计。”

  陶陶吐吐舌头。

  “你那广告片要拍几天?”我问。

  “两个星期。”

  “要这么久?”这是意外,我原本以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严谨的。”陶陶一本正经地说。

  “啊。”我作恍然大悟状。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过沙滩,膀子与双腿都晒成蔷薇色,鼻子与额角红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经一度,也这么年轻过。

  我拉着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着,皮肤光滑结实,凉凉的,触觉上很舒服。

  母亲在一边嘀咕腰骨痛,曾经一度,她也似陶陶这么年轻。时间同我们开玩笑起来,有什么话好说。

  陶陶低声说:“外婆老埋怨这样那样,其实五十多岁像她,换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告诉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遥远,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声,陶陶一定在想:连妈妈也老,开始为五十岁铺路找借口。

  我把笔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陶陶把饭菜捧出来,说着又是这个汤,咦,又是那个菜,钟点女佣越发不像话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类。

  一幅天伦之乐。

  我叹口气放下簿子,没有男人的家庭能这么安乐算是少有的了。

  母亲关掉电视,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说:“叫你别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乱轧姘头,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摆好。

  “这个世界越来越粗糙,”母亲说,“连碧螺春都买不到。”

  陶陶讶异地问:“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顶香。”

  我说:“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种带毛的茶叶,以前土名叫‘吓煞人’。”

  “咦,”母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童乐园说的:采茶女把嫩叶放在怀中,热气一薰,茶叶蒸出来,闻了便晕,所以吓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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