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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page 5 作者:亦舒

  我说:“以前你还肯阅读,现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阵子床头有一本慈禧传。”母亲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着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气。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许不应板着面孔教训她,我自己何尝不是跳舞来。

  “而且我有看读者文摘及新闻周刊。”

  “是吗,那两伊战争到底是怎么一会事?说来听听。”

  “妈妈怎么老不放过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词一百首,我有奖。”

  妈妈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为她十二岁?看熟水浒传奖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奖糖果,她今年毕业了,况且又会赚钱,还稀罕你那鸡毛蒜皮?”

  我闻言怔住。

  一口饭嚼许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说:“妈妈还有许多好东酉,奖别的也一样。”

  她外婆笑问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两只水晶香水瓶。”

  “给你做嫁妆。”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给现在给。”

  “那是外婆的纪念品,陶陶,你识相点。”

  “你妈今天立意跟你过不去,你当心点。”

  陶陶索然无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乔其奥去了。

  我问:“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亲笑,“脚痒,从十七岁到二十七这一段日子,人的脚会痒,不是她的错。”

  陶陶露着“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开门走了。

  是不是我逼着她往外跑?家里没有温暖,她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因此要急急在异性身上寻找寄托。

  我用手掩着面孔,做人女儿难,做人母亲也难。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亲说,“最近这几年,我看你精神紧张得不得了。”

  “是的,像网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应该找一个人。”

  我不响。

  “你生活这样枯燥,会提早更年期。”

  我问:“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约会,穿戴整齐去点缀别人的派对,就纳罕不已,深觉她们笨,后来才懂得原来她们是出去找对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现在尽对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办法。”

  “我无所适从。”

  “你才三十多岁,几时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莲才急需异性朋友,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说得真对,母亲真的开通。

  我用手撑着头。

  “老是学这个学那个干什么?”母亲说。

  母亲说:“你打算读夜校读到博士?我最怕心灵空虚的女人药石乱投什么都学,本来学习是好的,但是这股歪风越吹越劲,我看了觉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头,“然则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过你叶伯伯,看有什么适合的人。”

  我说:“妈,这就不必了,益发显得我似月下货。”

  “所以呀,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好,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小姐,永远有资格从头再来。”

  “我是豁达的,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叶成秋都说他不认识什么好人,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像话,每年换一个情妇,不肯结婚,就爱玩。”

  我说:“我得认命。”

  “言之过早,”母亲冷笑,“我都没认命呢,我都五十岁了,还想去做健康运动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笔记翻来覆去地折腾,纸张都快变霉菜了。

  “读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声。

  “公司生意不好就关了门去旅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压力不过是你自己搁自己头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们还不是得照样过日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父亲带着我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十九岁,手抱着你,来到这个南蛮之地,一句话听不懂,广东人之凶之倔,嘿,不经历过你不知道,还不是挨下来,有苦找谁诉去?举目无亲。”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钞也不够,才两年就露了底,怎么办?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钱也贴下无底洞,这还不算,还天天回来同我吵。

  “最惨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个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够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又与叶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处。”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我们这三个女人必需互爱互助。

  “我回去了。”妈妈说。

  “我送你。”我站起来。

  “不用,我叫了你叶伯伯来接我。”

  我说:“看样子,叶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亲不响。

  我自管自说下去,“也许情况会得急转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为他会向我求婚?”没想到母亲会问得这么直。

  我嗫懦地低下头。

  “他看上去比时下的小生明星还年轻,要再娶,恐怕连你这样年纪的人都嫌老,他叶某放个声气出来,要什么样的填房没有?到时恐怕连旧情都维系不住。”

  我连忙说:“朋友是不一样的,叶成秋不是这样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从前的朋友,怕你们老提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非得想办法来隔绝了你们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为主,我可做不到,办不到。”

  这话里有许多感慨,有许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楼。”我说。

  叶成秋站在车子外。

  现在肯等女人下楼来的,也只有叶成秋这样的男人。

  他说:“我初初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样。”

  我温和地说:“其实不是,叶伯伯,那时候母亲应与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还是个孩子。”

  “她们这一代特别小样。”

  “会不会是因为你特别成熟?”他笑问。

  “不,我不行。”我把手乱摇。

  叶成秋说:“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应该有吗?我有什么可以自骄?”

  叶成秋笑,“总之不应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泪就在眼眶中打滚,稍不当心用力一挤就会掉下来。

  最受不了有人关注垂询。

  受伤的野兽找个隐蔽处用舌头舔伤口,过一阵子也就挨过去了,倘有个真心人来殷勤关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没救,心一酸一软,若一口真气提不上来,真的就此息劳归主也是有的。

  他上车载了母亲走。

  在电梯中,我觉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还是滚下一串眼泪,炙热地烫着冰冻的面颊。

  真肉麻,太过自爱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儿已随时可以嫁人,还有什么资格纵容自己,为小事落泪。

  我温习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鱼肚白时淋浴出门吃早餐去。

  考完试步出试场,大太阳令我睁不开双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随吸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额角看出去。看到罗伦斯给我一个大笑容。他坐在一辆豪华跑车里。

  “唉,”他笑着下车,“之俊,原来你是杨之俊。”

  我坐上他的车,冷气使我头脑清醒,簇新的真皮沙发发出一阵清香。

  “是,我是杨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晓得?”

  “之俊,我是叶世球啊。”

  这名字好热,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叶成秋的儿子。”他笑。

  轮到我张大嘴,啊,怪不得,原来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兴奋,“原来我们是世交,所以,有缘分的人怎么都避不过的,我总有法子见到你。”

  我也觉得高兴,因对叶成秋实在太好感,爱屋及乌,但凡与他沾上边的人,都一并喜欢。

  怪不得老觉得他面熟,他的一双眼睛,活泼精神,一如他父亲。

  “你是怎么发觉的?”我问。他略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来。”

  我白他一眼。就是这样,连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乱查。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现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没有世袭的,叶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这样子。”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世球。”

  广东人喜欢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圆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时最爱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龙之杰之俊之类。

  “世球,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觉。”

  他立刻把握这个机会,做一个害羞之状,“之俊,这……我们认识才数天,这不大好吧,人们会怎么说呢?”

  我先是一呆,随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个人,我开始明白干嘛他会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为他的经济情形。

  父亲不会明白,父亲老以为母亲同叶伯伯在一起是为他的钱。

  “说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带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华之杰,那里顶楼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过,我们换个地方。”

  他讶异地说:“爹说你长大后一直与他维持客气的距离,看来竟是真的了。”

  “你与叶伯伯说起我?”

  “是,他说你有一个孩子。”

  我点点头。

  “她已有十七岁?”叶世球很惊奇,找我求证。

  “快十八岁。”

  “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几岁?”

  “问起最私隐的事来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几岁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妈妈?”

  我仍然微笑,并不觉得他唐突,他声音中的热情与焦虑都是真实的,我听得出来。

  “世球,你三个问题便问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瘾。”他恳求。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亲说。”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个孩子十八岁了?”

  “真的。”我说。

  他摇摇头嘘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开着车。

  这个花花公子对我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么年轻带着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侧过面孔,顾左右而言他,我早说过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说:“关太太开心得很,为这件事我真得谢谢你。”

  “之俊,你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做人第一次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关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亲说你一直自力更生,现在更做起老板来,听说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关太太发觉我们一道吃咖啡,你猜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而且他说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一直与他牛头不搭马嘴:“我是不是已经介入三角关系?”

  他拿我没法,“你母亲长得很美,我看过她以前的照片。”

  我终于有了共鸣,“是的。”

  “跟你一个印子,”叶世球说,“父亲给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没想到那时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时不知有没有电灯?”

  “她是那么时髦,现在还一样?”

  “一样,无论在什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都维持巅峰状态,夏季摄氏36度的气温照穿玻璃丝袜,我怎么同她比,我日日蓬头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吗?”叶世球问。

  我说:“她听到这样的话可是要生气的。”

  “你们一家真够传奇性。”

  “是吗,彼此彼此,这些年来,我们也约略闻说过叶家公子你的事迹,亦颇为啧啧称奇。”

  他笑,“百闻不如一见?”

  “叶伯伯真纵容你。”

  “不,是我母亲。”他脸上闪过一丝忧色,“由她把我宠坏。”

  “我们也知道她身体不好。”

  “已经拖到极限。”他唏嘘地说。他把我带到郊外的私人会所,真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你真闲。”我说。

  他有点愧意。他父亲可由早上八时工作到晚上八点,这是叶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极必反,却生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时之前我要回到市区。”

  “之俊,别扫兴。”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把身世对你说的。”

  “你知道吗?”他凝视我,“我们几乎没成为兄妹,如果你的母亲嫁了我父亲……”

  “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实年龄公之世人。”他笑。

  “瞒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卖我的不是十八岁的女儿,而是我脸上的风霜。”

  “喂,年龄对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关太太的真实年龄呢?”

  “不知道,”他摇头,“我们了解不深。”

  但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他没有派人去调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组密探,专门替他打听他未来情妇之私隐:有什么过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爱恶,等等。

  叶世球是个妙人。

  “听说,没有人见过你女儿的父亲?”他好奇地问。

  这难道也是叶伯伯告诉他的?我面孔上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叶世球说话没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连连道歉,“之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好奇心。”

  哟,还另眼相看呢。

  “请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个工程。”

  “好”

  一路上我闭起双眼,他也没有再说话。

  汽车无线电在悠扬地播放情歌。叶世球这辆车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厅:有电话有音响设备,设一具小小电视机,空气调节,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的。

  到了目的地,他问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来接我走,我出尽百宝推辞。

  到真的要走的时候,热浪袭人,我又有一丝懊悔,但毕竟自己叫了车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

  我脱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她一直捶一直问:“够钟数没有,够钟数没有?”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妈,我拍电影可好?”

  我如见鬼般睁大眼,“什么?”

  “有导演请我拍戏。”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烦事便接踵而来。

  我深深吸口气,“当然不可,你还得升学。”

  她坦白地说:“就算留学,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学费与住宿都贵,怕要万多元一个月,白白浪费时间,回来都二十多岁了。”

  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拍戏也不一定红,机会只来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试一试。”

  我欲言还休,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银坛前辈,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说“每一行都良莠不齐,总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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