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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page 9 作者:亦舒

  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小旅馆风情,特别有亲切感,连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块钱租用莲蓬头一次,带着私人浴巾及香皂进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费不起。

  我喜欢看窗外月色,喜欢在没空气调节的房间辗转反侧,喜欢享受异国风情较为低层的一面。

  当然欧洲再热也热不到什么地方去。

  冷气车门一开,热浪如吹发器中的热风般扑上来,逼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几位工程师哗然,纷纷发表意见。

  我用手摸摸后颈,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亲说,真正热的时候,躺在席子上睡着了,第二天起身一看,席子上会有一个湿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们都笑:“罗伦斯最夸张。”

  如果是叶伯伯说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们在旅舍安顿下来,淋浴后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黄浦江。

  除却里奥热内庐之外,世界大城市总算都到过了。

  世球敲门进来,我转头。

  “别动。”他拿着照相机,一按快门,摩打转动,卡拉卡拉一连数声。

  “干什么?”

  “之俊,”世球坐下来,“你永远像受惊的小鹿。”

  “因为你是一只狼。”我笑答。

  “我觉得你与这里的环境配合到极点。”

  “这是歌颂,还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们有应酬,先吃饭后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游艇上也要搓麻将,世球永远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么人吃饭?”

  “当然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随你,”他耸耸肩,“反正我手下猛将如云。”

  我既好气又好笑,他的口气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问:“我们在这三天内会不会有空当?”

  “你想购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与你同去。”他自告奋勇。

  “这么热,你与你的猛将在室内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说过,我们有缘,你躲不过我。”

  当夜我们在中菜厅设宴请客。标准的沪菜,做得十分精致。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上海籍女士,五十余岁,仍然保持着身材,很健谈,而且聪慧,她是早期毕业的建筑师,很谦和地表示愿意向我们学习。

  她肩上搭着一方手织的小披风,那种绒线已经不多见,约二十年前我也看母亲穿过,俗称丝光绒线,在颜色毛线中央一条银线织成,贪其好看,当然有点老土,不过在这个时候见到,却很温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问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么车住多大地方做什么工作。我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一一作答,并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没时间吃就是没心情吃。

  世球见我这么健谈,非常讶异。

  临散席时,女士说:“你不像她们。”用嘴呶呶我其余的女同事。

  我乐了。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天真,不是不像我母亲的,经过那么多劫难沧桑,都是我们所不敢问的,仍然会为一点点小事发表意见,直言不讳。

  我笑:“她们时髦。”

  她忽然说:“不,你才时髦潇洒,她们太刻意做作。”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我一点不觉肉麻,照单全收,笑吟吟地回到楼上房间去,心想,上海人到底有眼光。

  我喝着侍役冲的香片茶,把明天开会的资料取出又温习一遍,在房中自言自语。

  扭开电视机,正在听新闻,忽然之间咚的一声,冷气机停顿。室内不到十分钟便燠热起来,侍役来拍门通知正在赶修,心静自然凉,我当然无所谓,但是世球他们跳得身热心热,恐怕要泡在浴缸里才能睡得着。

  侍役替我把窗户开了一线,我总算欣赏到江南夏之夜的滋味,躺在床上不自觉入梦。

  隔很久听见大队回来,抱怨着笑着,又有人来敲我房门,一定是世球,我转个身,不去应他,又憩睡。

  早上七时我被自己带来的闹钟唤醒,不知身在何处,但觉全身骨头痛,呻吟着问上主:我是否可以不起来呢?而冷气已经修好了。

  世球比我还要早。他真有本事。

  他悄声在我耳边说:“同你一起生活过,才知道你是清教徒。”

  这人的嘴巴就是这样子,叫好事之徒拾了去,又是头条新闻。

  一大行人准时抵达会场。

  会议室宽大柔和舒适,是战前的房子,用料与设计都不是今日可以看得见的了,桃木的门框历年来吸饱了腊,亮晶晶,地板以狭长条柚木拼成,上面铺着小张地毯,沙发上蒙着白布套子。

  我抬头打量天花板,吊灯电线出口处有圆型玫瑰花纹图案,正是我最喜爱的细节。

  我在端详这间屋子,世球在端详我,我面孔红了。

  会议如意料中复杂冗长,三小时后室内烟雾弥漫,中午小息后,下午再继续。

  华之杰一行众人各施其才,无论穿着打扮化妆有何不同,为公司争取的态度如一,每个人在说话的时候都具工作美,把个人的精力才能发挥至最高峰。

  散会后大家默默无言,世球拉队去填饱肚子。

  有人说这儿也应有美心餐厅。

  仍然是上海菜。

  广东小姐吃到糟青鱼时误会冷饭跑到鱼里去,很不开心,她在家从不吃上海菜:“样样都自冰箱取出,”她说。世球白她一眼。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我问:“今天几度?”

  “摄氏三十五度。”

  哗。

  世球问:“心情如何?”

  “很好,久久没有过群体生活,很享受。”

  “是的,这么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感觉上非常好。”

  “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

  “明天傍晚或许会有空。”世球说。

  “今天傍晚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经验,今晚我们自己人要开会讨论。”

  真没想到时间那么迫切,我们在世球的套房里做到晚上十二点。所有女性脸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剥落,男士们的胡须都长出来,但没有人抱怨。

  我们这些人真能熬,咬紧牙关死撑是英雄本色。

  只有六小时睡眠,世球还自备威士忌到我房间来喝,他这种人有资格娶三个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车轮战。

  我用手撑着头,唯唯诺诺,头太重,摇来晃去,终于咚地撞到茶几上,痛得清醒过来。

  世球大笑,过来替我揉额角,嚷着“起高楼了”,忽然他凝视我,趋身子过来要吻我,我立刻说:“世球,你手下猛将如云。”

  世球立刻缩手,大方地说:“我不会勉强你。”

  我很宽慰。

  “你是吃醋了吗?”

  “神经病。”

  “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早熟,他经验丰富,与我说过,如果女孩子肯骂你神经病,对你已经有感情了。”

  我们大笑。

  第二日会议很有用很有建设性,皆大欢喜,大局已定,我们回去将做初步正式图则。

  世球说:“头五年一定要赚回本来,跟着五年才有纯利,这十年后资产归回当地政府,最大敌人是时间。散会。”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

  世球陪着我,在这条鼎鼎大名,从前是法租界的霞飞路上踱步。热气蒸上来,感觉很奇异,世球问我,有没有可能,他父亲同我母亲,于若干年前,亦在同一条路上散过步?

  他说:“从前国泰大剧院在这条路上,父亲喜欢珍姐罗渣士,苦苦省下钱去看戏。他兄弟姐妹极多,而祖父是个小职员,半生住在宿舍里,他童年很困苦。”

  叶伯伯的一生与我父亲刚相反。

  “要不要买些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在旅行期间购物的习惯,通常是一箱去,一箱回,看见人家什么都抓着买就十分诧异。

  “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说。

  与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门槛,环境真的难不倒他。

  菠萝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浓厚的香精味,不过含在嘴里过一会儿才吞,倒别有风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们还要吃晚饭。”

  女同事们还是去购物了。

  助手给我看她买的一串项链。真的美,全用绿宝石串成,珠玉纷陈,价钱公道,陶陶最喜欢这样的饰物,我见猎心喜,连忙问在什么地方买。但时间已晚,店铺已打烊。

  幸亏助手取出另一条让给我,我才有点收获。

  结构工程师找到一条丝披肩,流苏足有三十厘米长,结成网,每个结上有一颗黑色的玻璃碎米珠,东西是旧的,但仍然光鲜,一披在身上,整个人有神秘的艳光。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物,赞不绝口,不过不像是中国东西。物主很高兴,告诉我,那是俄国人遗落在这里的,说不定是宫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诡秘的古国,无论拾起什么都有几十年历史,一张布一只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么好,奇异地流落在有缘人的手中。

  还有人买到镶钻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么大,机器还很健全,只不知有没有鬼魂随着它。

  我们这班蝗虫,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总有法子作乐,满载而归,我慨叹地笑了。

  深夜,世球说:“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会爱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们上了飞机。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便赶往医院。

  继母眼睛肿如核桃。

  我同她说:“他脾气一直坏,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着点。”

  她拉着我的手,“切片检查过了,是鼻咽癌。”

  我头上轰的一声,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飞溅至身体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当。

  啊,上主。

  我握住继母的手,两人坐在医院走廊长凳上,作不了声。

  过半晌,我撇下她去见医生。

  医师很年轻,很和蔼,总是安慰病人家属:“对这个症候我们很有研究,已开始电疗,幸亏发现得早,有机会”等等,我没有听进去。

  我去病房看父亲,他刚服了药。

  他看见我只是落泪,他们已经告诉他了,这真是天地间最残忍的事。

  他同我说:“我们明明是一对。”

  我一时间没听懂。

  “我们明明是一对,她是独女,我是独子,门当户对,可是叶成秋偏偏要拆散我们。”

  我听明白后怵然而惊,他已经糊涂了,当中这几十年像是没有过,他永远不会原谅母亲。

  “叶成秋是什么东西?”他不住地说,“他算什么东西?我杨家的三轮车夫还比他登样。”

  我说:“是是,你休息一会儿,爸。”泪水滚滚而下。

  护士前来替他注射。

  “之俊,”父亲握着我的手,“之俊,做人没味道。”

  我也不再顾忌,把头靠在床头上哭。

  护士像是司空见惯,平静地同我说:“不要使他太激动,你请回吧。”

  历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涌上心头,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坐在病房外号淘大哭,怎么都忍不住。两个弟弟见我如此,也陪着落泪,继母用湿毛巾替我揩面,我发了一身汗。

  抽噎着,忽然呕吐起来。

  医生说“中暑了”,接着替我诊治。

  我拿着药回家,面孔肿得似猪头,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过一会儿发觉母亲在推我:“之俊,之俊,脱了衣服再睡。”

  我尖叫起来,“不要碰我。”

  “你别这个样子,人总会病的。”

  我尖叫起来,“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亲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疯了,他死活还关我什么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经二十年,两个儿子都成年了。”

  我才惊觉说错话,急痛归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来,“他潦倒一生,妈妈,他几时高兴过,太不公道了。”

  母亲也哭,“他潦倒,难道我又什么时候得意过?”

  这话也是真的,我只得把头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叶伯伯的声音。

  叶成秋轻轻移开被枕,用手拨开我头发,“之俊,三十多岁了,感情还这么冲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坚定的声音极有安抚作用。

  “伤害你母亲能减轻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谁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当然有悲伤的时候,切勿嫁祸于人,拿别人出气,叫别人陪你痛苦。”

  他陪着母亲走了。

  我支撑起来换睡衣,天旋地转,只得又躺下来。

  第六章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并没有即刻开灯,呆着脸沉默着,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湿透后的酸馊气,我叹口气,又决定面对现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妈妈。”

  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她走近我,坐在我床边。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点?阿一送了豆瓣酱来,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饿。”

  “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过一两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来的。”

  “我没事,只想洗个头。”

  “我帮你吹风。”

  “一生病就想剪头发。”

  “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对于刚才失态,甚怀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乱讲。”

  “人总要死的。”

  年轻人一颗心很狠。

  “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外公三次。”

  我叹口气,改变话题,“你拍完戏没有?”

  “拍完了。不过现在帮忙做场记。”

  我忍不住问:“你把乔其奥全给忘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你没有回答我问题。”

  “忘了。”

  “很好,能够忘记真是福气。”

  陶陶拉开床头灯,看见我吓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头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头、帮我吹干,编成辫子。我觉得太阳穴上松了一点。

  我缩缩鼻子:“什么东西烧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药。”

  一小壶神曲茶烧成焦炭。

  我瞪着陶陶,忍不住笑起来。

  死不去就得活下来。

  还不是用最好的浴盐洗泡泡浴。

  父亲自医院回家,继续接受电疗,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并不那么坏,只是支出庞大。

  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世球在华之杰出现。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写字楼,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装襟上,别着块黑纱。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很哀伤。

  “世球。”我无限同情。

  “我只觉得体内一部分经已死亡。”

  “什么时候的事?”我拉张椅子坐到他身边。

  “前夜。”

  “你父亲如何?”

  “自那时开始不食不眠。”

  “我没看见讣闻,自己也病了数天。”

  “我母亲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

  “一定。”

  “我是这样伤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亲并不爱她,而我又那样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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