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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的一线光 page 13 作者:亦舒

  听到电话,方宇急想去接飞机,她已经在酒店安顿好。

  这样吩咐方宇:“礼义道八至十二号的礼义大厦请帮我整幢卖掉,款项寄存基金,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业价格飞升,人人看好,方宇便说:“有点可惜呢。”

  “年纪大了,又无子女,要不动产无用,已是用钱的时候了,你替我去办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著签字,她忽然说要到银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纪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还走得动,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边。”

  方宇似有预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一个客人的约会,与老太太到附近银行,阿忠兜了几次,找不到停车地方,方宇与她先下车。

  走进大堂,老太太说“锁匙在手提袋里,忘记带下车。”

  阿梅即时替她打电话给司机,片刻说:“阿忠马上拿过来。我去门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门口去。老太太对方宇说:“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说我们进经理室去喝茶,偏偏这时经理已经笑看出来,方宇想一想,把老太太交给经理,让她坐下,才去沙滤水缸边斟水。

  谁知一转背,就听见有人低呼一声,再转过头来,已经看见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地上。

  可是立即有几个好心人围着她问候,并有人蹲下扶她。

  方宇连忙跑过去,只听得老太太镇静地说:“不怕,大约摔伤了手臂。”

  一看,前臂软软挂下来,宛如三节棍。

  方宇大为紧张,立即召救护车,接若阿志与阿梅也赶进大堂,都很镇定,并无大呼小叫。

  他们立刻扶着老太太往门口走。这时,救护车也来接走伤者。

  方字内疚到极点,“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却调转头来安慰她:“嘘,嘘,你看,年纪一大,出一次门都不能胜任,趁年轻,真要倒处玩。”

  方宇整晚留在医院里,医生温言对老人说:“要上螺丝了,这次无碍,下次小心,你为何摔倒?”

  她嗒然不语,半晌才说:“我高估自己体能。”

  “回家不妨做此适量运动,手脚才会保持灵活。”

  “知道了,就练咏春吧。”

  手术后她的精神又回来了。“方宇,我介绍男朋友给你,他叫关永棠,是一个酒商。”

  方宇说:“且不急这个,你先休养好身体。”

  过几日她就见到了关永棠。

  他并非一个美男子,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他剪平头穿卡其色麻质衬衫长裤,有点绉,十分随和,对老太太恭敬之余也很爱护,像一个最小的儿子珍惜已经老去的母亲。

  他偷偷带香槟给老太太喝。

  有酒无菜也不行,他把乌鱼子切薄片给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只是微笑。他转过头来说:“一句话也没有,怎样上庭辩护?”

  老太太说:“方宇从不讲废话。”

  关永棠好奇问:“你俩怎样认识?”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师行,已经晚上九时,职员均已下班,只见一盏孤灯下有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坐着苦干,参考书叠得几尺高,便问老朋友这是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获得奖学金的来龙去脉。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们又怎样认识?”

  关永棠笑答:“我卖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样简单。

  老太太说“我喜欢喝香槟,永棠永远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鲁格。我们很快成为莫逆。”

  方宇又问:“你呢,你可是刘伶?”

  关永棠知道这是关键性问题,小心回答:“我只适量品尝。”

  他身边没有无线电话或是传呼机。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礼。

  初步测试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对下人无礼的那种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笔取来。”

  方宇到邻房去。支开了方宇,也太大问:“永棠,怎么样?”

  关永棠先是不出声。然后轻轻说:“一见钟情,忽然自惭形秽,觉得不配。”

  “离过一次婚也小算什么?”

  “不不,不是这个,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个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点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愿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门口,全部听到。她笑笑不出声。

  父亲与大哥身段全部胖胖圆圆,她对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过,不必说给关永棠知道。

  过两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说也奇怪,她一走,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悄然而至,像圣经里形容的大海啸,自洪水中猛然冒升至一座山那样高,打下来,摧毁盖覆整个城市。

  房屋价格像骨牌般推倒,只剩下三成,还难以脱手。

  方宇这才明日到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注定,老太太随便挥一挥手,在适当时候便赚得足够利钱行善。

  接着的一个冬至,方宇去采访老太太,她给方宇一个题目。

  “方宇,替我找三个人。”

  噫,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三个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点古怪。

  “方宇,你还记得去年我在银行大堂书摔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来,“可是要控告银行?”

  “不不,当时也真怪,我好端端与经理说话,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库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撑,听到清脆骨折声,痛彻心肺,眼泪都流出来。”

  方宇答:“我记得很清楚,我转过头来,只见你已经跌倒在地上。”吓得彷佛心自喉头跳出。

  “方宇,你有摄影机般记忆,以后的事,由你来说。”

  方宇整理一下思维,“是这样的:先后有三个女子自动奔过来帮你,第一个是年轻的母亲,胸前襁褓包著一个小小女婴,她奋不顾身扶你在地上坐好,问你痛不痛,伤在哪里。”

  “是,那幼婴才周岁人小,十分可爱。”

  “接着,有短发圆睑的少女蹲下看你伤势,发现你手臂折断,立刻解下围巾,替你把手臂绑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几分钟内发生,你却看得这样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个过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书包枕着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只得十余岁,真正难得。”

  “接着我、阿忠阿梅都来了,经理惊徨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这三个人。

  “方宇,替我每人送一件礼物给她们。”

  方宇点点头。

  “别告诉她们我是谁。”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谁,我又怎样说。

  她点点头,“我明白。”

  “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进行寻访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请能干可靠的私家侦探郭氏,一起到银行要求观看当日大堂摄录机拍摄所得记录。

  大堂经理说:“我们确有保存当日记录,片段清晰显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脚拌跌,与人无尤。”

  “请放心,老太太不责怪任何人。”

  经理笑,“那银行方面就放心了。”

  从黑白粗糙的镜头下,他们看到了三个同情心丰富的年轻女子。

  郭氏说:“这小女孩最难得,她富有强烈好公民意识。”

  “年轻妈妈也反应迅速。”

  郭氏说:“我已认出这短发少女,她是一名运动员,已经有点名气,曾代表本市出赛亚运获奖。”

  “原来本市好人比坏人多。”

  “怎么都是女将?”

  “想必那日男子都没出来。”

  他们录下照片去寻人。

  那小女孩也不难找,校服口袋上有极明显的校徽。

  头一个找到的是蒋佐明。郭氏同许方宇说:“已经肯定那的确是她。”

  方宇愉快地说:“我已订购三只金手表。”

  “许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并非一只金表。”

  方宇脱口问:“为什么?”

  郭氏脸上露出哀伤惋惜的神情来:“原来半年前她因车祸重伤,失去一目一腿。”

  “啊!”

  许方宇大惊,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来她已订婚,此刻未婚夫离弃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官感──”

  “我的天,怎么办?”方宇忽然失措。

  “许小姐,她正需要有人来拉一把。”

  当晚方宇请了老太太,说著不禁哽咽。

  老太太却很镇定,“尽我所能,扶她站起来。”

  “是。这样好心的女孩子一定会得否极泰来。”方宇流下泪来。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衰六旺,记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发动下属去帮助蒋佐明。

  呵,最令人心酸不忿的是,导致她重伤的人亦即是抛弃她的人,而她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病倒。

  老太太一双手大而有力,确能把蒋佐明扶起站立,但能否开步走向将来,还得看她自己。

  郭氏接着报告:“我已找到那年轻的妈妈。”

  方宇松口气,“请的她出来见面。”

  郭氏表情困惑,“我想她不会有兴趣喝茶。”

  “又有什么不妥?”方宇吃惊。

  “许小姐,她名叫王广田,单身母亲,欠租数月,就快遭到房东驱逐,看似走投无路。”

  “她没有职业?”

  “她的职业至为悲惨,叫做未成名作家。”

  “我的天,比失业更惨。”

  “往好处想,王广田的情况比蒋佐明略好一点,她有手有脚,窘境不过是手头拮据。”

  “我立刻去支持她。”

  “可是,至今还找不到那小女孩。”

  “咦?为什么?”

  “她已退学,据说与母亲迁往内地。”

  “这也难不到你,你全球都有线人。”

  郭侦探笑一笑,“我会继续努力。”

  方宇问:“为什么王广田与蒋佐明遭遇如此不幸?”

  郭氏笑,“许小姐你生活经验尚浅,其实十家占九家有不可告人烦恼,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这个意思,”他喜欢咬文嚼宇,但文句不甚通顺,“生活充满磨难,打开报纸,天灾人祸,生关死劫,天天在发生,所以平安是福,应当知足。”

  不知怎地,方宇却为这番话深深感动,“是,你说得对,郭先生,身在福中应知福。”

  “王广田身边如果有点节蓄,母女就不致于沦于绝境,许小姐,你要鼓励年轻妇女先搞好经济,再谈恋爱。”

  方宇微笑,郭侦探真有意思,广田假使认识他,一定会把他写进小说里。

  方宇向老太太报告:“蒋佐明已进入疗养院戒酒,你可以放心,照顾她的人叫罗天山,是我朋友,会尽心尽力助她康复。”

  第十章

  “王广田呢?”

  “出版社看过她的作品,认为这类书种极之罕见,大有作为。”

  老太太说:“由我来投资好了,务必把她捧到国际文坛上去。”

  方宇笑答:“尽力而为。”

  “那可爱的小女孩呢?”

  “她退了学,暂时还没有联络利。”

  老太太感喟:“家祖父是商人,家父亦是商人,在商古商,家训乃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彼此良性利用,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没有的,以物易物,人情换人情,大公地道,什么都有个价钱,认为值得,则去马可也。”

  这个观点在商业社会中非常正确。

  “那日在银行大堂中摔一跤,叫我领悟到,世上原来有无偿的恩惠。”

  “我也很为这件事感动。”

  老太太忽然问:“关永棠这个人怎么样。”

  “不错。”

  “只得两字评语?”

  方宇说:“我并不向往异性的疼惜,无论多好,随时收回,无常兼可怕。”

  “永棠不是那种人,别让坏例子吓倒你。”

  是,的碓被王广田及蒋佐明的例子吓坏了。

  他们伴侣的脸色变得那样快,到底是一早有预谋。抑或天性特别凉薄?

  第二天一早,郭侦探没有预约,就找上门来。

  他一向有礼,这次一定发生了特别的事。

  方宇听见秘书通报,才站起来,他已经忽忽进来。

  “许小姐,找到了。”

  方宇马上知道找到什么人,十分惊喜,“太好啦。”

  “许小姐,你且听我报告。”郭侦探将他查访到有关阜品硕母女的处境告诉方宇。

  方宇越听面色越是苍白。她取饼外套,“还等什么,我马上去。”

  方宇这一去,目击了一宗叫她毕生难忘的惨案。

  她的心灵受到巨大冲击,她双手簌簌地抖了好几天。

  方宇不得不向老太太汇报实况。老太太在电话里作不得声。

  方宇轻轻问:“现在应当怎么办?”

  半晌老太太答:“收拾残局。”

  “是。”方宇放下电话。

  郭侦探来了。

  方宇说:“你早,请坐。”

  他却说:“许小姐,你坐下来才真。”

  方宇留意到他的睑色非比寻常。

  “什么事?”

  他取山叠报纸,放在方宇面前。方宇只看到斗大的红字:杀夫!

  这几张报纸一向话不惊人死不休,一句标题占去四分之一篇幅,这次更加惊人,那两个字站在十公尺以外都看得到。

  只见大彩照里正是那苍白的少妇。她麻木地面对镜头。并没有低头讳避。

  这一张面孔不易忘记,她整个人灰白象一个影子,或是说,像一个魅影,不必判刑,生命已离她而去。

  “传媒如此夸张,她已经定罪。”

  郭氏轻轻问:“现在应当怎么办?”

  好一个许方宇,拉开抽屉,取出一瓶拔兰地,用纸杯斟出来,递一杯给郭氏,自己一饮而尽。片刻,镇定地说:“让我们来收拾残局。”

  “许小姐,这可怎么收拾?”

  “我此刻立刻去见检察官,了解此案。”

  “你打算出任她辩护律师?”

  方宇点点头,“希望技能尚未生锈。”

  郭氏不加思索,“我陪你去。”

  方宇说:“我的确需要你。”

  郭氏有点飘飘然。

  “郭先生,一个人杀人,必有动机,请你帮我继续查访。”

  许方宇出去一整天。

  大黑了回家,往沙发上一倒,闷声不响。

  独居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开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烈酒。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按钤,这一定是关永棠。

  她打开门,聪明的关君便嗅一嗅,“咦,满身酒气,有什么烦恼?”

  方宇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脚步踉跄。

  “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方宇说:“你坐好,我慢慢讲你听。”

  任何人听完这个故事,都会头皮发麻。倒是方宇,讲出来心底舒松了─点。

  关永棠一问就问到关键上:“那少女呢。”

  “大家都担心她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那要看她的意志力了。”

  “那么年轻,许多女孩正为腮上长多一粒□诘顈泪。”

  “人有不一样的命运。”

  “现在我碓信自己辛福。”

  “接看一段日子,你必定会十分辛劳。”

  “是,喝完这一杯,我就得集中精神打官司,永棠,支持我。”

  “这还用说吗。”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方宇特地添置了三套深色套装,预备了出庭替换。

  郭侦探资料做得异常详尽,他找到了多名医生作证,铁证如山,方月心长期受虐,身心早已崩溃。

  方宇发觉那几套衣服越来越松,裙头宽得几乎脱落,一照镜子,双顿瘦得陷了下去。为若这件案子,不眠不休已经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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