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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给你送花来 page 11 作者:亦舒

  大家心里都有点恻然,随他放肆一点好了,时日可能不多了。

  申元东微笑,“明天吃火腿三文治吧。”

  经天下楼来看见,欢呼一声,开了瓶安蒂白酒,与他小叔对饮。

  “人多一起吃好滋味。”

  他们每喝一口酒之前说一句唐诗。

  “床前明月光。”

  “月是故乡明。”

  “劝君莫惜金缕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

  “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

  芝子笑,“这句不对,这不是中国人写的。”

  申经天喝一大口,“罚酒,罚酒。”

  这间屋子,在华芝子来到之前,死寂一片,哪有这样热闹。

  下午,芝子帮申元东取出下学年学生名单,逐一了解他们年纪背景。

  许多讲师等到学期过去一半,才记得住学生姓名,申元东不是这样的人。

  第八章

  元东放下手册,“只是,我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芝子答:“我们总得作最佳盼望。”

  “你说得对。”

  “这里有位超龄学生。”

  “啊,二十七岁了,超龄学生往往是最佳学生。”

  “不然不会努力争取机会。”

  “最年轻的只有十五岁,是华裔青年。”

  “华裔生近年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这里有一名美女。”

  申元东探头过去看,果然,小小彩色报名照上的女生秀发云一般散在肩上。

  “这个也漂亮。”

  女子总是特别注意别的女子的容貌。

  “美女学生是否必获高分?”

  “看她成绩如何。”

  芝子好奇,“师生之间,会否有暧昧发生?”

  “不少人会日久生情。”

  “你呢?”芝子忽然大胆问。

  申元东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忍不住这样说:“你是我的学生吗,幸亏不是。”

  芝子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涨红面孔。

  申元东也吃一惊,喂,你刚才说些什么?

  大家发了一会呆。

  然后芝子哗一声:“这个平均分数九十九点二,都不像是人了,吃什么长大?”

  申元东也抢着来看。

  申经天走过书房听见,“我功课一向只得丙级,但我肯定比他们快乐。”

  他穿着整套潜水衣。

  芝子问:“去什么地方?”

  “我不下水,一位朋友表演不带氧气直潜一百五十尺。”

  “会有危险吧。”

  “七分钟屏住呼吸,相信是一项纪录。”

  芝子皱上眉头,“经天,不要下水。”

  “我做观光客而已。”

  他笑着出门去了。

  申元东说:“没有人能改变他,最近已经算是修心养性。”

  “幸亏只是他的朋友,若是女伴,不担心死才怪。”

  “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芝子笑笑,“那些女孩,只是好胜,妄想征服他。”

  “你呢?”他冲口而出。

  芝子看着他,“我只是申家一名员工。”这话她已说过好几次。

  “华人叫你这种脾气为狷介。”

  芝子忽然问:“你知道我们三人为什么合得来?”

  “你说说看。”

  “我们三人都是弃儿,我被父母所弃,经天没有学业,你又失却健康。”

  “啊,我们同病相怜。”

  芝子大胆地说:“所以成为好友。”十分感慨。

  “是吗,你真的那样想?”元东说。

  芝子点点头。

  “不,是你的善良乐观,以及罕见的生命力拉了我们一把,你带来欢笑,所以我们乐于亲近你。”

  芝子抚摸手臂,像是想扫平寒毛,“呜,似文艺小说对白。”

  他有点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说,我应当痊愈。”

  小说剧情,爱怎样写都可以。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了,结束它,再写新的。

  真实的世界可不一样,过去是铁一般事实,一生跟紧了,抹不掉。

  “芝子,多谢你来申家。”

  芝子低下头,忽然讪笑,“我刚想说,感激你让我留在申宅,让我暂时离开脏、乱、穷。”

  因为他已经病重,他只是她的雇主,她不必顾忌,什么都可以清心直说。

  他看着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在申宅。”

  芝子轻轻说:“不久,你会康复,申家有了女主人,就会换工作人员,女主人会说,咦,这年轻女子是谁,整天又做些什么,说说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东微笑,“这件事不会发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过正常日子,届时,把她赶出去又如何。

  她把学生的履历再扫描进资料库,收拾好案头杂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个陪读生。”

  这时,维修泳池的人来了,有点纠缠不清,芝子走出去与他们理论。

  申元东在露台上看她。

  只见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一点也不懦怯,轻轻说话,白人先是强硬,稍后开始点头,渐渐软化,接着,司机也出去帮着解释,问题终于解决。

  芝子回到楼上。

  元东问:“什么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一阵晕眩,接着,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来,他内心十分平静,伸手去抓栏杆,可是没有抓稳,他跌倒地上,看见芝子探头来叫他,但是已经听不见声音,那层金光渐渐被漆黑代替,不过他还有一丝知觉。

  申元东紧紧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没有预期会醒来,内心十分舒畅。

  芝子一直握着他的手,她想到遥远的岁月去,身为孤儿的无助,忽然之间,初中那个猥琐的班主任肮脏的嘴脸又浮现出来。

  他喜欢与小女生讨论成绩表上的分数,积分打得很低,多数不及格,先板着面孔教训女生,等她们流泪,然后,一只手搭在她们肩上,“可以加分数给你,不过……”笑得似一只禽兽。

  芝子记得她站起来,轻轻说:“谢谢老师,再见老师。”

  她内心悲哀多过愤怒,这世上永远有坏人,假如她有父亲,她可以回家哭诉;身为孤儿,只得与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谈论这件事。

  救护车赶路中不住摇晃,芝子低着头,思潮飞得老远。

  那一年,有个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报警,事件才被揭发,该名班主任琅璫入狱。

  在康乐室电视新闻里看到他,只见一个垂头丧气的秃顶中年人,似受害人多过凶手,记者说他结婚二十年,有五个孩子。

  芝子把申元东的手按在脸旁。

  从来没有人想过不收受代价地爱护她,申元东是例外。

  世上其余的人都会说:加你分数也可以,不过──

  芝子一早已决定放弃这额外的分数,她只得一生一世做个五十分的人。

  出来做事之后,她见过许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牺牲,还自愿地扭着上去争取机会,整个环境带些黑色幽默,因为是自愿,故此悲惨意味减至最低。

  “……”

  芝子茫然抬起头来。

  是罗拔臣医生同她说话。

  “芝子,请集中精神。”

  “对不起医生,”她揉□面孔,“我脑海一片空白。”

  “芝子,别自责,听着,从今日起,申元东必须留在医院,靠心肺仪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点头。

  “一切方法都已失败。”

  看护出来说:“病人苏醒,希望有一副扑克牌玩二十一点游戏。”

  医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机:“找经天回来。”

  “我一直联络不到他。”司机有点焦急。

  “经天有无说几时回家?”

  “没有留言。”

  “去了那个海湾潜泳?”

  “我不清楚,找过他房间,没留下地图。”

  芝子抬起头,人急智生,“他四驱车内有卫星导航系统,去通知汽车公司,找他车子下落。”

  “我怎么没想到!”他立刻赶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应迟钝。

  消息很快来了:“经天的车子在贝斯肯湾,距离这里约四十分钟车程。”

  “有无携带电话?”

  “他最讨厌电话。”

  “阿路,你去把经天接回来,你记住带手提电话。”

  “元东情况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静,“医生说他已经失救。”

  那个好心的大块头司机阿路呜咽一声。

  “请随时向我汇报。”芝子嘱咐他。

  司机阿路答声是。

  芝子在卫生间洗把脸,梳理头发,她怕憔悴样子吓倒病人。

  女佣来了,携着鸡汤,“你喝一点,厨子都不知做什么菜式好,说鸡汤是百搭。”

  芝子低头,她没有勇气去见申元东。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仰起头,走进病房。

  申元东手中拿着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过去握住他的手一会儿。

  然后她熟练地洗牌,每人派了两张,掀开,申元东得到两张爱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过去。

  他用纸笔书写:“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充实。”

  呼吸系统搭满管子,他已不便讲话。

  “芝子,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再来一手牌。”芝子又再发牌。

  “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卑。”

  申元东又拿到两张好牌,一只皇后一只老K。

  芝子说:“你好不幸运。”

  申元东苦笑,“你听我把话讲完。”

  “话永远说不尽,你先休息。”

  看护轻轻进来,示意芝子离去。

  芝子走到停车场,等司机电话。

  电话终于响起来。

  “喂,喂。”

  “我是阿路。”司机的声音非常激动。

  “我知道,叫经天来说话。”

  “芝子,经天出了事。”

  “你说什么?”

  “你扭开电视看新闻,贝斯肯湾挤满警察、记者及急救人员。”

  车里装有小型电视,芝子立刻按钮,她一颗心像要自喉头跃出。

  电视荧幕上打出红色“突发新闻”字样。

  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新闻记者报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边游泳,一边紧紧拖住还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尸体,为时一小时之久,直至游到上岸获救,他本身抵达医院时亦宣告死亡,当时,湖水温度只有六度。”

  芝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边,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终于问:“他可有获救?”

  阿路哭诉:“不,他是救人那个。”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记者说下去:“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体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称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软绵绵的搭在座位上。

  “死伤者姓名待知会亲人后才会公布,这里报告暂时告一段落。”

  阿路说:“芝子,我要去办事,你请看牢元东。”电话挂断。

  女佣找到停车场来,“芝子,医生想见你。”

  芝子下车,一跤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手脚都擦损流血,也不觉痛。

  女佣拉她起身,这时芝子反而镇定下来。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罗拔臣医生出来,“芝子,去与他讲最后几句话。”

  芝子点点头。

  申元东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认得芝子。

  “闹钟……”

  芝子点点头。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

  双眼深陷,头发杂乱,他看上去有点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双手。

  “与经天彼此照顾。”

  芝子已决定无论听到什么都说是。

  “出院之后,我们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间别墅去住上一年,你说可好。”

  芝子拼命点头。

  然后,他累了,闭上双眼,神情相当平静。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这个时候,医生推门进来,“芝子,奇迹。”

  芝子不想动弹。

  “我稍后才同你解释详情,此刻立即准备替申元东做手术,我们终于等到了一颗完全配合的心脏。”

  看护过来轻轻拉开芝子。

  医生似带来一队兵,七、八名护理人员抢进来低声用专门名词交谈,迅速交换意见。

  有人对芝子说:“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诊室等,手术约需六个小时。”

  芝子走到候诊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长椅上有一本摊开的画报,正是一篇医学报告,彩色图片中显示一颗心脏,拳头大,人体中唯一不停跳动的器官。

  芝子轻轻合上画报,忽然哭泣。

  也许,哭得大声一点,她会惊醒,发觉自己仍然睡在洪钧及赵香珠的小公寓内,失望归失望,不致伤心欲绝。

  一名看护走近,“嘘。”

  好心的她坐下来,给芝子两颗药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问是什么便吞下去。

  “别惊吓,静心听上帝安排。”她按住她的手。

  芝子饮泣。

  “你休息一会,我还有工作要做,稍后再来看你。”

  芝子服了药,在梳化上盹着。

  醒来的时候,看见阿路坐在她身旁。

  他去了这半日,看上去像难民,衣裤肮脏,都是汗迹,面孔浮肿,同芝子一般乏力。

  芝子睁开眼睛,“经天──”喉咙炙痛,说不下去。

  阿路却很平静,他说:“芝子,他捐赠所有器官,心脏指明送给他的小叔,正在进行移植。”

  芝子呆住。

  “湖水寒冷,他混身肌肉,没有多余脂肪,故此体温迅速下降。他一生喜爱冒险,这种结局,在意料之中。”阿路说。

  这时,有人在身后说:“我已通知他父母。”

  芝子一看,原来周律师到了。

  她静静坐下来。

  “我去现场看过,湾内平静无波,不像发生过意外。”

  芝子呜咽。

  “这里交给我,阿路,送芝子回家梳洗。”

  芝子举起手臂,这才发觉自己混身血污,刚才一跤摔得不轻。

  周律师的助手已经赶到,芝子点点头,跟阿路回家。

  陆管家的电话随即到了。“我在候机室,半日可到,周律师已通知我详情,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不过是一次平常潜泳──”她的声音哽咽。

  芝子无言。

  她的胸膛像是掏空一样。

  挂上电话,芝子淋浴梳洗,水用得太烫,等到混身发红才发觉,关上水龙头,呆半晌,才懂得穿回衣服。

  阿路没有休息,他准备冻热饮三文治带给周律师她们。

  女佣递一杯西洋参茶给芝子。

  屋子里静寂一片,没有人说话,各人默默机械化办事。

  电话不停地响,谁接听便由谁回答亲友问题。

  那个下午,经天的堂表兄弟全部来致哀。

  室内有哭泣叹息。

  各人都拥抱安慰芝子,他们都认为她是申经天的未婚妻。

  芝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他们散去,芝子回到医院。

  半日内她已经消瘦憔悴。

  罗拔臣医生走出手术室,疲倦但神情愉快,“手术成功,病人可指日康复,我期望他过完全正常的生活。”

  芝子一阵激动。

  “明天一早你可以与他说话。”

  “我在这里等他。”

  周律师说:“我们都回去吧。”

  她一进申宅便忙着做各种联络工作。

  芝子轻轻推开经天的房门,奇怪,像是马上会回来似的:全身盐花、皮肤金棕,大喊冰冻啤酒在什么地方。

  他换下待洗的袜子成堆在一个角落,佣人还未替他拿到洗衣房,毛巾搭在椅背,一条长裤膝头穿了个大孔。

  芝子呆呆坐下。

  椅子上有什么?一大叠地图。

  重床角放着一大只背囊,里边不知有什么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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