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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眼睛最真 page 8 作者:亦舒

  这几日来少群己与她培养出感情。

  “警察又来了。”

  “不怕,他们是好人。”

  少群帮她更衣下楼见客。

  朱警官的面色同过去不能比,她身边跟着两个伙计,一开口就说:“胡思敏遗体已经火化?”

  胡夫人仍然仰着头,“是。”

  “为何这样仓猝?”

  “这是我家私事,并不犯法。”

  “胡太太,一样是你女儿,为何厚此薄彼?”

  “朱警官,你未婚、独身,可是想指导我怎样管教子女?”

  朱梦慈凝视她。

  胡太太略为软化,她叹口气,“我不想影响智敏婚事,故此只好低调处理白事,一个女儿已经不在,不能叫另一个付出更沉重代价。”

  “婚礼不能押后?”

  “我毋需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朱警官,我愿意合作,余家筹备婚礼己超过一年,请帖已经发出,婚宴的日子,蜜月旅行的船期……全不方便更改。”

  朱梦慈加一句:“还有,公司合并、嫁妆过户,全不能延迟。”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问。”

  “你没有悲伤?”

  胡夫人霍地转过头来,“我这一生背负的十字架,岂是你这种黄毛丫头可以明白!”

  朱梦慈噤声。

  是,她不明别人家事,她只是来寻找凶手。

  一个伙计的手提电话响了,讲了几句,把电话递给朱警官,她听了对方报告,抬起头来。

  “胡夫人,胡思敏手臂上的齿印,经过牙医记录核对,证实与胡智敏吻合,这,你有什么解释?”

  胡太太面色骤变,“婚礼一定要举行。”她握紧拳头。

  这个女人脑袋里好象己没有其它的事,她忽然改为恳求:“朱警官,你要顾全胡余两家的颜面,我好不容易替智敏找到一头好人家,你们帮帮忙。”

  “她们姐妹不和?”

  胡智敏在会客室门口出现,声音轻不可闻,“她打我,扯我头发,我不能挣脱,她撕烂我结婚礼服,我只得咬她。”

  朱梦慈转过头来,“你可有杀死她?”

  “不,不,我不会杀人。”胡智敏退后,用手掩脸。

  站在一旁的少群把手按在胡智敏肩上。

  “朱警官,”少群说:“这件事不是智敏的能力可以做得到。”

  “你们为何争吵?”

  胡智敏不出声。

  少群轻声说:“你不妨说出来。”

  胡智敏露出她不常有的难过神色,“思敏与进和接吻,被我看到,思敏叫我白痴。”

  少群深深叹口气。

  她一直盼望家中有姐妹,凡事有商有量,忽然听到胡思敏所作所为,不禁愕然。

  朱梦慈说:“也许,余进和也有错?”

  胡智敏答:“妈妈说,不关进和的事。”

  朱梦慈发指,“胡夫人,你为什么这样急急倒贴十多亿来送羊入虎口?”

  胡太太站起来,“这次谈话太不愉快,下次你来,我需有律师在场。”

  朱梦慈与伙计离去。

  胡智敏哀哀哭泣。

  胡太太立刻电召郭日光来商议。

  胡智敏对少群说:“我害怕,他们会抓我去坐牢吗?”

  “警察抓人证证据。”

  “那天晚上,保姆给我服药,我便熟睡,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群心一动,“保姆呢?”

  “保姆回乡去了。”

  “这保姆照顾你很久?”

  “小时候就在我身边。”

  少群找到立铮,“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我从未见这样灭绝人性的一家人。”

  “立铮,除出胡智敏,她无辜无知。”

  “你找我什么事?”

  “胡家有一名老保姆,案发后一直没有出现过,去找一找她。”

  “哗,无名无姓一个老太太,人海茫茫,怎样去找?”

  “用你的眼睛。”

  讲得真对。

  挂上电话,管家便来敲门,“苏小姐,太太找你。”

  胡夫人铁青面孔,郭日光站在她身后冷笑。

  胡夫人冷冷说:“苏小姐,请你马上离职。”

  少群一怔。

  郭日光嗤一声,他要是属蛇,真是象形:细长脖子、细长身段,说话发出丝丝声,似条铁线蛇,他指着少群:“你与黄立铮是一伙人,与警方合作,专门麻烦胡家诸人。”

  少群不出声。

  胡夫人怒说:“本来我以为警方会努力追缉凶手,才在他们示意下雇用保镖,谁知效果刚刚相反,苏小姐,你可以走了。”

  少群默不作声,收拾简单杂物离去。

  胡智敏不舍得她,拉住她衣角,不让她走,少群握住她手。

  余进和刚刚进来,“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智敏流泪说:“进和,妈妈叫苏小姐走。”

  余进和说:“我送你出去。”

  少群正想与他谈谈,便登上他的车,胡智敏依恋地朝她挥手。

  余进和说:“智敏到我家来生活也是好事。”

  少群同意。

  “至少,我不会逼她做一个正常的人,我接受她的缺憾。”

  少群小心聆听。

  “我爱她吗?我会小心呵护她,她会快乐吗,也不会比一般所谓名媛更不快乐。”

  “她知道你同思敏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贞忠并非我的强项。”

  “你们这票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却不料他全盘承认:“你说得对,要不然,怎么会有钱?你要是觉得人格、自尊、时间、友谊、爱情、良知……统统比金钱重要,你不会有钱。”

  少群说:“可怜你。”

  “彼此彼此,”余进和说:“我何尝不是非常同情你,一辈子打牛工,没穿过好的吃过好的。”

  少群为之气结。

  回到侦探社,她松一口气,倒在旧丝绒沙发上。

  立铮点头说:“一定是郭日光从中破坏,他是一只豺狼。”

  “不,”少群说:“他只是一只大黑鼠。”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要退出他们的队伍吧。”

  “你是个傻子,以你聪敏才智,轻易得到名利,并且把他们玩弄股掌之上。”

  “你太看好我了少群,在胡宅有什么收获?”

  “那里由胡太太掌权,胡氏只管赚钱,立铮,那名保姆有无下落?”

  “我去找过小赫。”

  “呵,那个年轻人。”

  “我介绍他到律政署任司机,他告诉我,保姆叫顾玉嫦,在胡家做了十多年。”

  “呵,那是什么都看到听到的最佳证人。”

  “她被解雇后回到自置物业退休。”

  “看样子胡家待她不薄。”

  “立铮,我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拜访这名保姆。”

  她们依着地址找到近郊村屋,敲门,屋里没有人。

  过去一点的空地上有人架起桌椅打露天麻将。

  立铮与少群会心微笑。

  这样会享受,由此可知,快乐与财势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她俩走近,发觉四个麻将搭子年龄相仿,约六十出头,但精力充沛,并且乐天知命,不住嘻哈大笑。

  立铮扬声:“请问有没有一位顾玉嫦女士?”

  “阿嫦,找你。”

  那老阿嫦讶异,“找我何事?”

  “找你重新出山。”大家笑着回应。

  阿嫦摆手,“我赚够了不想再操劳,带孩子责任重大。”

  少群笑问:“可否说几句话?”真是知足常乐,有几个人会说自己已经赚够。

  其它的搭子反对:“怎么可以,我们正搓牌。”

  立铮马上赔笑,“这样好了,我来替顾女士,赢了是她,输的算我。”

  阿嫦疑惑,“什么事找我?”

  “请到这边来详谈。”

  老阿嫦离开牌桌,黄立铮大律师坐下去,如鱼得水,洗起牌来,姿势纯熟,叫苏少群另眼相看。

  第六章

  少群把阿嫦拉到另一角落坐下。

  “请问,你可是胡思敏的保姆?”

  阿嫦十分坦白。“是。我照顾她们两姐妹十六年,”她垂头,“思敏的事,真叫人伤心。”

  “你到胡家的时候,思敏出生没有?”

  “思敏是婴儿。”

  “智敏呢?”

  “智敏十五岁,是弱智儿。”

  “思敏为什么叛逆?”

  阿嫦上下打量少群,“你是谁?你打听什么?”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想了解案情,我叫苏少群。”

  老阿嫦说:“我知道的就是那么多,我是一个下人,我不理东家私事。”

  “我想替思敏雪怨。”

  阿嫦显得悲切,但仍然坚持,“我什么都不知道。”

  少群又轻轻问:“思敏一直是个坏孩子吗?”

  “不,不,她冰雪聪敏,自小听话,与我最友善,直至——”她住了嘴。

  “直至什么?”

  阿嫦忽然温和地说:“苏小姐,我的牌搭子在等我呢。”

  一看那边,三位老人家正呱呱叫,原来黄立铮大杀三家,赢了一铺清一色。

  立铮扬声:“你们慢慢谈,我手风顺,嫦姑,你大有进账。”

  阿嫦看着少群,讶异说:“你俩年纪轻轻,这样能干。”

  少群微笑,“我想胡宅之中,以你最爱惜思敏了。”

  “你怎么知道?”

  “所以思敏不在,你也乐得退休。”

  老阿嫦不出声。

  少群轻轻说:“凶器,是一把枪,你可见过胡宅内有枪?”

  她一声不响。

  “你不想抓到凶手吗?”

  阿嫦的声音象蚊子,“这可怜的孩子根本不应出生。”

  这是什么意思?

  少群取出笔记簿,“你见过什么样的枪,可以画出来吗?”

  她把笔递给老保姆。

  她说:“我不会。”

  少群出到最后一招,她把一张照片放在老人面前。

  那是胡思敏倒在血泊中,半边面孔扭曲变形。

  “呵。”她掩住面孔。

  过了一会,她用笔画出一支小手枪,画工异常精细,对武器有认识的少群一看就知道是一支美制珍宁斯廿二,枪内有六发子弹,点廿二口径,半自动,俗称肚皮枪,因它近距离发射时最有效,子弹与弹道学专家报告吻合,这支枪在地下市场售价约三干元,杀人武器比一只名牌手袋便宜得多,少群又感慨了。

  “你画得很好。”

  “平时,我也画惯纸样。”

  “枪属于谁?”

  “……”

  “胡先生、余进和、小赫、胡智敏,其它人?”

  “苏小姐,你回去吧,今日阳光这样好,年轻人多耍乐才是。”

  只听得黄立铮吆喝一声,“对对糊。”

  少群意外到极点,真没想到立铮会是雀林高手,真是知人口面不知心。

  “那一天,两姐妹为什么吵得厉害?思敏撕破智敏婚纱,智敏又咬思敏?”

  老人无奈,只是不肯开金口。

  少群说:“其实我已掌握线索,只是一个关键打不开:我抓不到动机,象一道门锁实了进不去,你手中有锁匙,你痛惜思敏,她由你亲手养大,你替她申怨吧。”

  老阿嫦抬起头来,看到蓝天白云里去。

  “那笔退休金,是你应得的,你不欠他们什么。”

  保姆看着远处,象喃喃自语,她说出一个故事。

  “有一家人,先生会做生意,太太好高骛远,只得一个女儿,却有智障,养大之后,外表不大看得出来,两夫妻忙着往上爬,孩子交给看护,一向无事。”

  少群屏息细听。

  “一年暑假,那女孩子由保姆陪着到外国旅游,回来的时候,已经怀孕。”

  少群霍一声站起来。

  “待她父母发觉,做人工流产已有生命危险,逼不得已,把孩子留在家中抚养,母女只差十五岁。”

  电光石火之间,少群什么都明白了。

  老保姆站起来,“我得回到牌桌上去了。”

  这时,立铮欢呼:“大三元,大三元。”

  阿嫦说:“这位小姐,多谢你。”

  她的搭子大吐口水:“什么地方请来的天兵天将,阿嫦,以后不准找替手。”

  立铮把少群拉到一旁,“有没有收获?”

  少群点点头。

  两人上车驶回市区。

  在车子上,少群把身上带着的小小录音机解下来,把刚才录得的声带播放给立铮听。

  立挣听到最后,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把车驶到避车处停下,用手掩着脸,“可怕。”

  少群说:“终于找到了动机。”

  “杀人灭口,有人不想余家知道这件往事,有人怕余胡不能结为伙伴。”

  “谁?”少群问。

  “胡智敏。”

  “不,智敏不会杀人。”少群的声音已经很低。

  “立刻通知朱警官。”

  朱梦慈在侦探社与她们会合。

  她的结论:“胡思敏知道了自己身世,威胁姐姐,不,是母亲,引起杀机。”

  “思敏为什么恫吓智敏?”

  “你是她,你怎么想?她天性叛逆,不甘心做母亲的妹妹,她要恢复正式身份。”

  “或者,她只想得大笔零用,以便为所欲为,手上有钱,她可以脱离胡家。”

  “立刻行动,逮捕胡智敏。”

  少群仍然踌躇。

  “你怎么了,一加一等于二,少群,事情已经明朗。”

  “不——”

  “做了她私人保镖才三天,已经发生感情?”

  朱警官的手提电话骤然响起来,大家吓一跳,定了定神,停止谈话。

  要隔一会才能有反应,朱梦慈拿起电话说了几句,非常惊讶的问:“什么,是,是,我立刻来。”

  她收起电话,抬起头,用不置信的声音说:“胡夫人带着女儿在郭日光陪同下投案。”

  啊,那场胡太太最向往的婚礼终于触礁,要她自动认输,谈何容易,必定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已经失败泄漏。

  她们三人迅速赶到派出所。

  郭日光一见朱梦慈便说:“我当事人智力有问题,她不能为她做的事负责。”

  朱警官斥资郭律师:“噤声,坐下!”

  真是大快人心。

  那郭日光还在挣扎,“闲杂人等可否出去?”他指苏少群及与立铮。

  “这里是派出所,由我作主。”朱警官脸色铁青。

  胡夫人坐在一边,这时忍不住伸手按住郭律师。

  胡智敏由医生陪同,显然服过适量镇静剂,神情委靡呆滞。

  少群走过去,“智敏。”

  智敏已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迷惘地看着少群。

  小小询问室一时间坐满了人,立铮向少群使一个眼色,走到邻室去,透过双面玻璃观察。

  胡夫人镇静地说:“我带智敏来自首。”

  朱警官明知故问:“有事吗,她做过什么?”

  “她是你们要找的人。——

  立铮对少群说:“胡太太叫什么名字?”

  “张宝珠。”

  “你看她脸上一丝不苟的脂粉,唇线居然仍然画得一点不差,喂,今日是带女儿向警方投案,可不是参加舞会。”

  少群喃喃说:“胡氏全家有病。”

  只听见朱警官问:“胡先生在什么地方?”

  “他在欧洲谈生意,不能够来,”

  接着,胡太太转过头去,盯着女儿,“说,智敏,你杀死了思敏,这是你昨夜亲口向我承认的事,呵,我真痛心。”

  那口气里仿佛没有真实悲哀。

  胡智敏照着母亲指示招供:“思敏威胁我,她要我让出未婚夫,我一时激动,射杀她。”

  朱警官说:“医官会替胡小姐作精神检查。”

  胡智敏喃喃说:“我杀死思敏,妈妈,”她忽然转向胡太太,“思敏说她是我的女儿,这怎么可能?”

  少群叹口气,“她更糊涂了。”

  “胡先生真的不在本市?”立铮问。

  “他为赚钱而活着,他生命中没有其它,坚信金钱万能,割开他的大动脉,流出来的是一串串$符号。”

  立铮说:“让我们去找主控官尹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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