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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所有的星 page 11 作者:亦舒

  她看着他,“你地上的玫瑰是谁?”

  展航微笑。

  “你的神情叫人心酸。”

  展航紧紧拥抱她。

  她低声说:“紧些,再紧些。”

  那夜,他们并没有等到北极光,天露曙光之际,展航怕她着凉,推醒她,叫她返回屋内。

  “你呢?”

  “今日我需帮母亲做跑腿。”

  “不累?”

  他微笑,“一点也不。”

  朱本欣却打呵欠。

  于太太说得对,他应当找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伴,一起攀山越岭,不眠不休,去到极地或是沙漠。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

  展航亲吻她的手。

  她终于问:“你会想念我?”

  他点点头。

  没到学期结束,她就辞去教职。

  于太太假装讶异,“是吗,她已经走了吗,”然后,隔一会儿问:“可有留下地址?”

  展航答:“没有。”

  于太太放心了。

  也许,不久,会有另外一个女子出现,年龄更大,思想更混乱,那时,才另想办法不迟。

  伟谦问:“你不想念朱老师?”

  “还好。”

  “你牵记的,是另外一个人吧。”

  “伟谦,你有无那人的照片?”

  伟谦赌气道:“没有。”

  隔了一日,展航发觉他书桌上有一张照片。

  小小家常照,在网球场上拍摄,李举海一只手搭在伟谦肩上,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腰。

  她的脸在照片上只有指甲大小,可是美女特征全都显露。

  展航立刻用扫描机将脚片输人电脑,利用打印机放大。

  伟谦过来看见。

  “你打算怎么样?”

  展航不打算隐瞒伟谦,“你说呢?”

  伟谦不置信,“你要在国际网络上寻人?”

  “是,总有人会在世界某角落见过她。”

  “也许,人家并不想见到你。”

  “那么,她可以不作回应。”

  “这样不专心学业,仍然考第一,天无眼。”

  “妈妈也是那样说。”

  “我来帮你。”

  寻人:女,代号星,年约廿六,身高一六八公分,体重约五十公斤,如果有消息,请与于展航联络……

  他打开了寻人网页,要求加入内容。

  对方忠告他:“资料不足。”

  展航取出一本素描部。

  “这是什么?”

  “我的杰作。”

  是一连串速写,主角正是段福棋。

  “我的天。”伟谦说。

  第一张可追溯到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邂逅之时。

  “你痴恋她。”

  展航不出声。

  “为什么?”

  展航把那十来张素描都输送出去。

  伟谦摇头,“不可理喻。”

  展航心中却悠然。

  “她会怪你骚扰。”

  “我也曾那样想过,不过,现在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

  伟谦耻笑他:“对,现在你可以做抹车仔供养她了。”

  “客气点好不好。”

  “象她这种狐媚子,丢尽全女性的脸。”

  “你并不认识她。”

  “咄,我早许多年就与她吃饭耍乐,要着迷,比你早。”

  展航反而笑了,“好好好,你一切比我强。”

  “要寻人,你自己去办。”

  他丢下鼠标,回自己房间去。

  展航在那个下午完成了寻人启事。

  他得到的热烈回答令人讶异。

  世上竟有那么多寂寞的人,天天对牢闪烁的荧屏不住浏览。

  “夜空君,我肯定在澳洲雪尼市见过你的女神,她的美貌令人侧目,开头大家以为她是某演员……”附着详细地点时问,以便当事人查究。

  “我认识她,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太迟了”,还附着合照,不是不好笑的,那女子长得似女泰山,不过不怕,男伴怎么看她才最重要。

  “星是我的病人,不幸她陷入植物状态已近一年,你闲时可以来探访她”。该君不折不扣是美国某大医院的一名主诊医生,附著名片。

  数一数,一共六百多个讯息。

  其中有十一位直言她们就是他要寻找的星。

  展航叫伟谦来读她们的信件。

  伟谦惊道:“这简直是色情读物。”

  “是,黄色泛滥,无法管制。”

  “喂,你不介意耳目受污染?”

  “男性对这种事通常比较大方。”

  “喂,还附着裸照呢,以为寻人是新绰头,这次你有得烦。”

  展航沉默。

  伟谦改变话题:“有人想认识你,托我介绍。”

  “谁?”

  “一个女孩子。”

  “今年额满,下季趁早。”

  “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

  展航给他接上去:“叫朱八戒。”

  “可以看得出你今日心情欠佳。”

  伟谦见他不可理喻,赌气离去。

  下午,展航发觉伟谦在独自流泪,大惊,立刻走过去:“那女子叫什么名字?我陪她看戏打球跳舞好了。”

  “不,不是那样。”

  “那是什么?”

  “母亲寄来下学年学费。”

  “那多好,还有什么烦恼?”

  “她变卖了一枚胸针筹款。”

  “呵,都是身外物,将来环境转顺可买更多。”

  “但是,我自幼坐在母亲怀中,就把玩那枚蓝宝石别针,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只白金镶钻的豹子,一爪抓住一级弹子般大小的圆宝石,如今竟需变卖……”

  他泣不成声。

  于太太连忙赶来安慰他。

  展航的目光回到荧幕上,被吸引住了。

  这个电子邮件这样说:“是你吧,夜空里寻找一颗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愿放手,不能安寝……”

  谁,是谁?

  讯号已经中断。

  毫无疑问是个女子。

  傍晚,有两个女同学来探访伟谦,他恢复情绪,央伯母做了三文治水果招待。

  女孩们在展航房门外张望,展航佯装不知,待她们走过,他把门关上。

  伟谦打电话给他:“出来喝杯咖啡,我们在客厅等你。”

  展航很礼貌:“我想早点睡。”

  他自后门溜出花园散步。

  后园凉亭有一角落是他时常流连的地方,还搁着几本属于他的画册。

  一走过去,发觉有人先在赏月,他吓了一跳。

  那白衣女孩子见了他,也站起来。

  展航问:“你是谁?”

  “伟谦的同学黄笔臻。”

  “哗,这么多笔划。”一定就是那个名字特别的同学。

  她也笑,“幸亏念英文,没有罚抄名字这回事。”

  月色下的她眉目清秀。

  “你怎么出来了?”

  “园子极漂亮。”

  “家母花了许多时间在这里。”

  “你怕吵,我先进去。”

  “不,请留步。”

  黄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电子工程?”

  “量子力学。”

  “难吗?”

  “文学艺术那些才需无中生有,少一分想象及创造力都不行,做科学不外去求证已经存在的各种现象,不算困难。”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样清澈地分析事情。

  “来了多久?”

  “一年多。”

  “一家人都在这里?”

  “父母已经不在,只得一个姐姐,住加州。”

  呵,身世与展航有点相似,他不由追问:“是意外吗?”

  “有无听过泛美八OO班机?”

  “哎呀。”

  “到今日还不相信是事实。”

  “我太明白感受。”

  黄笔臻已经转变话题:“这里校风大异,我觉得很难适应。”

  展航同情她,“请讲出困难。”

  “太自由散漫,无所适从,一切资料都得往图书馆里找,师生之间嘻嘻哈哈。毫无尊卑。”

  展航没料到她是个小古肃,不禁好笑。

  “是,这边是不作兴鞭挞学生,至于功课,你可以写半张纸交差,亦可宇宙无限,著书立论。”

  “哗。”

  那时里边有人叫:“臻,臻,你在哪里?”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住哪里?”

  “宿舍。”

  “家母擅烹饪,又好客,闲时请到我家来摄取营养。”

  “多谢你的邀请。”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里。

  睡到半夜,被伟谦推醒。

  “什么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说。”

  伟谦说:“我刚接到母亲电话。”

  “呵,伯母怎么样?”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举海,他在昆士兰以西回路线海峡潜水失踪。”

  展航的瞌唾虫全都赶跑。

  “他于前日与友众出海潜水,自麦基港出发,黄昏归队时,独他一人失踪。”

  展航睁大双眼。

  “拯救队搜索了三十余小时,并无所获,人海捞针,恐怕已凶多吉少。”

  两人静坐一会,伟谦又说:“据说叔父有部份遗产留给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当可解窘,不过,我仍然希望他活着。”

  展航用手抹一抹脸,“他这人如此放肆嚣张,胡意妄为,也不枉一生。”

  于太太也起来了,问两个年轻人:“什么事?”

  伟谦视于太太为半个母亲一样,轻轻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诉她。

  她听完了,不出声,有一点点激动,终于抬起头说:“我去做咖啡。”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过了几日,展航看见母亲在花园种郁金香球茎。

  他出去帮她。

  “埋深一点,否则松鼠会挖出当晚餐。”

  展航挥着汗说:“许久不见英先生来访。”

  “他对我失望。”于太太微笑。

  “的确伤了他自尊心。”

  “展翘也许回来过新年。”

  “呵,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张罗冬衣,让她同你睡吧。”

  “伟谦将去出席丧礼。”

  终于找到遗体。

  “大堡礁有鲨鱼。”

  其余的情况也就不消细说。

  于太太说:“伟谦承继了一笔遗产,足够他独立生活以及将来创业。”

  “我真替他高兴。”

  “伟谦苦尽甘来。”

  这种形容词只有母亲扪才会想得到,可是又贴切非常。

  晚上,伟谦说:“展航,请你陪我到达尔文去一趟。”

  “为什么?”

  “壮胆。”他说得很坦白。

  展航讶异。“你怕吗?”

  “有一点。”

  “我只能去三天。”

  伟谦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发,他不是去参加仪式,他特地走道一趟是为着找一个人。

  也许,看在往日情谊,她会出现。

  可是,场面异常凄清,总共只得他们两个年轻人出席,其余数人,都是陌生的律师与会计师。

  那么大的家族,却没有任何表示,难怪伟谦说有点怕。

  展航四周围张望,彻底失望,没有,她没有来。

  不过,展航也代她高兴,两人之间的恩怨终于告一段落,从此不再相干。

  律师们见到伟谦一哄而上,这将是他们未来少主,必需殷勤招待。

  展航坐在大教堂极后排,南半球气候正相反,太阳在南回归线上,这正是他们的夏季,穿着黑西装的展航觉得燠热。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独有的声响,展航不由得抬起头。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黑色套装轻轻走近。

  呵,是她,她终于出现了。

  展航紧张之极,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后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细了,不,不是她,年轻得多,而且短发,但一样大眼睛,尖下巴,以及、爱穿极细极高跟的鞋子,李举海一直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声不响,坐了五分钟左右,并无与任何人招呼,轻轻离去。

  这个无名女一定是他最后一任女伴。

  展航看着她的背影,呵,对,还有细腰。

  这样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细小。

  什么都是一早注定的。

  伟谦很快搬离于家。

  他并没有买什么特别的纪念品送给于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于家消磨,仍然帮着做跑服。

  一日,于太太在电话里说:“好,蛤蜊炖蛋,红烧猪肉百叶结,我都会做,你放心。”

  展航问:“是伟谦吗?”

  “不,是小臻。”

  “谁叫小臻?”

  “黄笔臻,你忘了?”

  “你怎么会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妇科。”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凡上有张帖子。”

  一张浅粉红的喜帖,打开来,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

  展航吃惊,“这么早结婚。”

  “早结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干大事。”

  “是,早婚适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亲。”

  “哗,这么会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没有等你。”

  “妈,我与她是兄弟班。”

  于太太自顾自说下去:“现在只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骇笑,“妈,你在讲什么?”

  “别跟那些老女人来往,待你三十,她已经五十。”

  “她们并不老,只比我大几岁。”

  于太太更担心,“终于承认了。”

  “正等于我喜欢黑色衣服一样。”

  “穿什么颜色不会影响你终身幸福。”

  展航转身问:“真有这回事吗,一个人可以终身享受花好月圆?”

  于太太只得叹气说:“无论怎么样,我照样爱你。”

  他笑了,“这才重要。”

  于太太一走开,展航的注意力才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陈遂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婚后不久,小阿子与小阿女将相继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识。

  婚后,女孩子自然而然一个个珠圆玉润起来,为着家庭,顾不了仪容,若比从前更漂亮,则根本不是好主妇,一贯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纸。

  最后,由母亲出面,寄赠礼金,他只签了一个名字。

  展航早知道会有这一日,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伤感,而且,照样对黄笔臻冷淡。

  他仍然没有段福棋的下落。

  时时带女朋友回来吃饭的是李伟谦。

  女孩子对展航总有额外兴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欢女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象正眼不看我们。”

  “他只看美女。”

  “嘿,你这张臭嘴……”

  第十章

  那天晚上,展航做梦,看见父亲。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对面,背着身子,看不清面孔,有点疲倦,但不是发牢骚,“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于太太含笑说:“孩子们很好,你可以放心。”

  于先生点点头,展航在这个时候惊醒。

  才短短几秒钟,不算是好梦,竟也这么快醒,展航立刻跳起来,跑到母亲睡房。

  门虚掩着,母亲仍在床上,孩子们长大后她又比较晚起,不比从前,黎明,天未亮,已经在厨房打点一切。

  她侧睡,面孔朝里,背朝外,体态臃肿许多,自从拒绝英氏之后,她放开怀抱,吃很多,不再穿有明显腰身的衣服。

  谁会着意一个中年太太的心路历程,她还有过度的乐与怒吗,简直不知道收敛,稍有廉耻,都该压抑。

  展航把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

  她仍然非常醒觉,“谁?”马上转身,“展航吗,咦,怎么哭了?”

  展航象是回到极小的时候,伏在母亲身上饮泣,这几年来吃的苦,一下子宣泄出来,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母亲一生的欢愉已经结束。

  于太太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岁时最爱叫妈妈搔痒:“这里,这里,呜,舒服。”

  她轻轻说:“我这生也有过快乐时刻,你不必为我难过。”她知道儿子想些什么。

  展航仍然紧紧拥抱母亲。

  “凶手已经落网,你我应该释然,该让伤口痊愈了。”

  于太太点头。

  展航对母亲说:“我思念父亲至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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