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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 page 11 作者:亦舒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是大好青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有点醉了,眼圈红红的,就像那个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说:“我真有话跟你说、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个品脱,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真爱哭,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温柔的说,“我听你讲就是了。”

  我说:“我要说给你听,我要说——”

  “慢慢的说。”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泪逼了下去。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大约八岁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两岁,他睡了,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你知道有种缝衣车,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样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我还记得。忽然弟弟醒来,要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一直气他,见他吵,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照平常、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脸,睡了。我拿起我的颜色笔,手在抖,我只有七八岁,我永远没有忘记。我没敢问他,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我要把这告诉你……”

  “再说多一点。”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妈妈,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为了省一角钱,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来赶去,为了什么?为什么?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为什么?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毫无疑问,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有空还讥笑她一番,我母亲,我不再怨她了,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但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是不是?浪费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费著。”

  小燕哭了,我们拥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我微笑,“谁要听?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说道:“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你根本是。我有时很为你骄傲,法律不容易读。”

  “真的?”她喜问。

  “真的。”我点点头。

  “我会用功。”她说。

  我问:“我们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说,“我还剩了两只香蕉。”

  “呵,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结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绝对不是四姊。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欢她、但是我不能爱她,我的爱像存款一般,早已经花光了,一点不剩了,再也变不出来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没有走。我们在一张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亏被子够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一条是赤金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上面刻著图案纹,写著“花好月圆”四个字,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别的花纹,悬只珍珠十字架,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来她说:“那‘花好月圆’是别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我问她:“喂。你还有多久毕业?”

  “两三年。”她答。

  “快点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意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办?”

  “我怎么拖你?”她反问。

  “我们要结婚了,难道你在英国,我在香港?有这样的夫妻?”

  “谁跟你结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这里躺过了,还不嫁,你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混?”我问她。

  “这么嫁?”她问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要穿,我负担得起,不过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开车,我买架小迷车你开,怎么样?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士哪,也不辱没你啦。”我说。

  “你父母呢?”她问。

  “我父母?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只好继续步行去买菜。”

  “那不公平。”

  “噢唷,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开一点,别念了三两载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欢的,他们没问题。”

  “订婚吧。一下了我出去买个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银行里还有几百镑,买只芝麻绿豆的宝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么,我全知道,告诉你,不是为了四姊。”

  “她终是你心目中最难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写一篇小说,投稿到读者文摘——我最难忘的人——”

  “去你的!”

  结婚就是这样便可以了。结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实说,我又不是公子哥儿,小燕配我,我还真算幸运,她有她的好处。

  毕业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学里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经验为上,将来别处出路也好点。

  至于父母们一向不说什么。但凡没有大把钞票的父母,聪明点还是闭上嘴巴好点。有钞票的父母呢,也且别乐,子女听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绿绿的银纸,一般的悲哀。我与小燕极不喜欢小孩子,我们可能一辈子不养孩子,养来干什么?又不会生出一个爱因斯坦来,人口已经爆炸了,省省吧,数十年来喜怒哀乐,何苦害一条生命?我们订了婚之后,住在一起,一层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镑。两个人过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后,便去注册处签字。什么也没有,咱们没有做戏的本钱。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衫,米色长裤,一顶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样子。照片都不拍,拍来干么?有人一年拍三次结婚照片,我觉得小燕跟我蛮合心意。

  后来我们没见过四姊。但是我们都把她记得牢牢的。

  要去找她,还是容易的。除非她回了香港,即便她回了香港,要找那么一个人,也容易的。

  一个人只恋爱一次,至少小燕是爱我的。

  两年后她拿了律师资格,威风得不得了,要回香港去见父母。这些年来我们省吃省用,也有点节蓄,见了父母,不会交白卷,她有她的,我有我的。

  小燕成熟了。

  可是脸还是白白扁扁的,只是多了一种自信。

  我们—下了飞机,亲友一大堆上来,我头晕脑胀的点著头。出国之后,回家下飞机,最神气便是两个人一齐下,不然就丢面子,我觉得丢面子无所谓,可是威风一下,倒也大快人心。

  我们在香港住了一个多月。

  我与小燕两个人都不习惯,情愿再回到破落户国家去。而且朋友亲戚们最爱问:“你们是怎么恋爱成熟的?”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们只是很好的伴侣,我们志同道合,气味相投,好的时候不会当众表演割头换心,不好的时候,决不吵架。三年来就是这样,这样子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另外—种幸幅,可是这不是恋爱,我与小燕,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们在香港又见到了四姊。

  我与小燕穿著很随便,但是四姊,她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一个画展里看到了她,她是这么的美丽!隔了这么些年了,她还是这么的美丽!她像是那种温玉,越久越耐看,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日夜记念之处,且是时间越久,越觉得她美丽,我一认就把她认出来了。

  她瘦了很多,个子更加高,头发长了,束在脑后,仍然是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环,她正在与那画展的主人攀谈著,以她一贯的热心。

  她身上没有首饰,只有一只婚戒,穿著一套米色丝质的衣裤,我向她指了一指,小燕也看到她了。

  小燕微笑,低声说:“云四姊。”

  我们慢慢的走过去,我们已经两年多没看见她了,但是感觉上仿佛没有那么久,她每一日都在我的心中,每一日。

  我向她称呼:“四姊。”

  她一愕,转过头来,见到我们两个人,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的皮肤仍然很好,一点皱纹也没有,头发漆黑乌亮,态度大方,可是此时仍不免少少的露了一点惊讶感。

  “你们回来了?几时的事?”她问。

  我低下头,看著小燕,我说:“四姊,这是我太太。”

  四姊说:“唉呀——小燕,恭喜恭喜,真没想到,你们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她微笑。

  那是她一贯的微笑,微笑底下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们三个人在画廊的沙发上坐下。

  小燕笑著:“我们结婚都快三年了,四姊真是不理世事,我们只听说你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但总有种感觉,我们是会再见的,果然见到了。”

  四姊说:“三年了。”

  “是呀。”小燕看著我,“三年了,以前我一天说三车话,现在他可把我变成闷葫芦了,家明自己不喜欢说话,也不许人多说话。”

  四姊还是微笑著。

  我不响,我也是微笑著。

  忽然小燕问:“黄先生呢?他好吗?”

  四姊并没有犹疑,她很快的答:“我们离婚了。那声音之平静,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小燕完全震惊了。我默默的握著小燕的手。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与小燕,所以我们可以活在一起,平安无事的一辈子,四姊的眼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大家沉默著。她一生只是为爱一个男人而活著。经过这些年,爱过了,失去了,得到了,又再失去,她的一生也已经完了,我并没有见过这么天真而愚蠢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居然为了一个男人,浪费了一生。这可是我爱她的原因吧?

  四姊先开的口:“你们不回去了?”

  “不不,”小燕说,“家明与我决定,我们还是回去的,反正在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国家,坦白的说,香港比英国更洋。我们来见见父母而已。香港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可以立足的地方;”

  四姊说:“我倒不想回去了。我觉得哪里都一样。”她仍旧微笑著。

  小燕鼓起勇气问:“你——好吧?四姊。”

  “很好,有时候也很想念你们。”她说,“来,这是我的地址,你们有空,写信来。”

  我把地址接过了,也把我们的地址给她。

  小燕说:“我去打一个电话,请原谅我三分钟。”她站起来走开了。她是故意的。她是一个大方的好妻子。

  四姊看著小燕说:“好妻子。”

  “是的,爸妈很喜欢她,她现在律师楼处见习。”

  四姊侧侧头,她的珍珠耳环闪了一闪。

  我嗫嚅的问:“四姊——你好吗?”我与小燕各问了一次。

  她略带惊异的笑说:“我很好,谢谢你。”

  她的时间,花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真是的的确确为他伤心到底,且没有一句怨言。终久是不后悔的。她说她很好。我低下了头。

  我微笑说:“四姊,你是知道的,我一一总是在那里的。”

  她也微笑,“我知道,我很知道,家明,可是……我一生的心血,都用尽了。”

  我看向远处,“我很明白。”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女子,所以我一辈子记得她。

  画廊在大厦的顶层,天气不大好,云雾渐渐的过来,窗外白蒙蒙的,景色有点迷糊。

  我问四姊:“你喜欢雾吗?”

  四姊说:“我……无所谓,我现在不大注意这一些了。”

  “你知道咱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除去巫山不是云’。”

  她说:“我听过,我很明白。”

  我低下头,“你是我的云。”我说得很自然,很坦白。

  她微笑,“谢谢你,家明,我很感激你。”她站起来。她说,“我要走了。我另有一个约会。你别想太多,晚上深夜,睡到一半醒来,身边有一个温暖的人伴著你,那就是你的云。想穿了,不外如此。我们都不应该想太多。”

  我也站起来。我能说我是个不幸福的人吗?恐怕上帝不会原谅我。她走了。即使是背影,她还是一眼可以分别出来的。我站在一张画的面前很久,小燕回来了。她问:“四姊呢,她就那么的走了?”

  “是的,走了。”

  “她这个人,真像故事一样。”小燕说,“怎么离的婚?她是怎么认得黄的?为什么千辛万苦的结了婚,她又离婚?为什么?她现在干什么?嗯,家明?你没有问她?”

  “你的话又多起来了。”

  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

  她只好耸耸肩,我们手挽手离开了那个画廊。

  暑假过后,我们手挽手的离开了香港。

  我们仍然做著平常的工作,再也没有遇见另外—个四姊。

  但是我在有空的时候,开始写信给四姊。一些无聊的。不能寄出的信,像一个小孩子的信,写给母亲或是妹妹的,我有时候想告诉她,我剪了头发,有时候写满了三张纸,关于在大学里罢课的事件。

  但是那些信都没有寄出去。

  因为小燕都知道我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既然她知道,便可以了,如果再叫四姊也知道,我就太贪心。所以这些信没有寄出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继续写著,我恐怕这一切这一切,都变成习惯了。

  那日记就这么完了。

  还有一大叠信,当然,如果我把它们都抄下来,这篇小说会厚得像砖头,可以骗取很多稿费。可是这些信都不是情信。是一种很稚气的,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是写给母亲或姊妹的信,譬如像——“今天杏花开了,现在不同以前了。以前的女孩子,有韦庄那样的感情胆色:‘妾愿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一向最最喜欢这词——‘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妾愿将身嫁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现在的女子们都习惯勇敢的从头开始,况且也决不单挑风流人物。要挑也得有文凭有饭票的。所以杏花算什么呢,看天又是什么呢?在这个年头——”

  他爱云四姊,是因为四姊从一而终。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没有把日记与信带走?为什么他搬了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任由它们锁在抽屉里,流落在陌生人的手里?

  发生了什么?我最近特别喜欢花好月圆的事,对于这种无疾而终的感情,很是觉得可恶。所以我把日记与信仍然放回一个大信封里,等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取。但是她也没有来,我等了三个月,她也失踪了。唉,现在的人,都是来去自若,我真是落伍了。不合潮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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