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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个梦 page 10 作者:亦舒

  原来,做不做客人,吃不吃这顿饭纯属等闲,可是,由主人说“你不必来,没请你”,感觉又自不同。

  这一刹那,程真但觉多年时间心血泡了汤,不禁气馁,脸色变得煞白。

  董昕全神贯注留意程真神情,见她脸色大变,可是不发一言,沉得住气,倒也佩服。

  程真平时独来独往,自作主张,并非传统贤妻,不过遇到要紧关头,时穷节乃现,她非常沉着大方,董昕总算享受到她的优点。

  半晌,程真说:“每个人都有权追求快乐。”

  董昕清清喉咙,“谢谢你。”

  “祝你幸运。”

  “你也是,程真。”

  “几时把文件准备好,我去签名。”

  “我名下所有财产,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应该的,耽搁了你这些岁月。”

  程真靠着落地长窗,默默不语,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时间经不起耽搁。

  他试探地问:“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着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离婚?”

  她站起来,预备送客。

  “慢着,”董昕说,“你不问她是谁?”

  程真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坦白说,我才不理会那么多。”

  “可是这次你必须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说过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脸问号。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见了,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事情太坏了,怎么可能一时间失去董昕与程功”,然后立刻想到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出卖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双手发颤。

  不过她是一个出来做事的人,平时已经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色声,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练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楚痛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时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马步前来应战,看到程真没有发招的意思,反而有点慌。

  他尝试解释:“这件事发生没多久,我已争取第一时间向你说个明白,免你受到更大伤害。”

  程真不发一言。

  董昕一想,不对,刚才的话说错了,怕程真恼怒,故另外再添几句:“我很内疚,所以亲自向你交待,愿意作出补偿。”

  程真这时斟了一杯白兰地,坐下来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锤,五孔流血,金星乱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来,她要努力做完这场戏,她想说几句得体的台词,可是在脑海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到适用的剧本。

  她,程真,也会遇到词穷的时刻,由此可见董昕有多厉害。

  “程功在我们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对你始终尊重,我向她解释,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经死亡。”

  这番话,董昕在过去数日中,大概已经练了三千次,如今说来,自然有金石之声。

  程真靠在安乐椅上,不能动弹,她怕一动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对方看到伤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准备好了,我会来签字。”

  董昕感动了,“程真,我小觑了你,我以为像你那样的脾气,一定会叫我难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计拖得我们筋疲力尽,可见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别转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余生感激你。”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缓缓走过去锁上大门,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她几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这小孩去买衣服,程功连内衣裤都没有,从头到脚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几天没洗过澡,还得带她去剪头发,皮肤与肠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医生,脸色这才慢慢红润,可是功课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拨时间出来替她补习,有时累得慌,还撑着眼皮教功课,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这才跑了头马。

  一切历历在目。

  她以为她一生都会是好朋友。

  时常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程功,我死了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没想到那小女孩没耐烦等她死。

  现在果然一切都已属于她。

  程真叹口气。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进一步瞒住她,待时机完全成熟才顺理成章掀盅。

  生活经验告诉她,敌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维持缄默,以静制动,令对方无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气炸起来,可要令仇者快,亲者痛。

  这道理谁不懂,可是真做起来,却有一定难度。

  程真觉得头眩,她怕室内氧气不足,推开窗户,探头出去。

  户外已经凉风习习,颇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胧间觉得冷,可是没有足够力气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凄凉地觉得会就此冻死在床上,待邻居发觉。她已是一具尸首。

  天亮了,她听见声音,有人进屋来,一路收拾杂物,那人的脚步声一直走近,推开房门,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过来扶起她的头,把她身体翻过来。

  这样一动,程真忽然呕吐起来。

  幸亏肚子是空的,吐来吐去白辛苦了喉咙腹腔,她躺下喘气。

  睁开眼,看见扶着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这样狼狈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内,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声不响去厨房泡神糊茶。

  她常见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爱喝,醉死在所不计。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觉得灵魂缓缓归位。

  程功轻轻说:“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松酱瓜。”

  程真讶异,她太了解这个孩子,她的演技不至于逼真纯熟到这个地步,这里头还有文章。

  说程功有事瞒着她,可能,不过拆穿后她不会若无其事上门来,她还没练成这种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还未知道董昕昨日来摊过牌。

  他没告诉她。

  只有那样,程功才会继续充满内疚。

  一个内疚的人是软弱的,比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么工心计。

  程真更加无言。

  程功冰雪聪明,日后一定可练得与董昕旗鼓相当,不必替她担心。

  这时听得程功说:“喝那么多伤身体,肝脏难以负荷。”

  程真的喉咙就是喝哑的,少女时期声线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课如何?”

  “还需五年漫漫岁月。”

  “一下子就过去了。”

  “是,都那么讲,可是我希望早些毕业,早些自立。”

  “你母亲来了没有?”

  “上星期到的,喜欢得不得了,正找顾问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董昕董昕,以后你有得烦了。

  这个时候笑得出来,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许就是喜欢扮伟大的角色照顾这两母女,好让程功余生感激他。

  “移民其实很简单,要不有才,要不有财,”程功说下去,“可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

  程真不语,她怕话中露出讥讽之意,何必呢,她的损失决非口舌上占一点点便宜可以补偿。

  要泄愤,除非用更大的报复。

  程真看着程功纤细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扑过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断气?

  想到这里,十分惊恐,又有呕吐的感觉。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这方面飞去,太危险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爱,世上没有人没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于不义。

  人家已经不爱她了,她更要爱自己。

  想到这里,气渐渐消了。

  此时她决定不再追究。

  她愿意退出成全这个曾经一度叫她妈妈的女孩,由年轻力壮的她来侍候董则师吧。

  想到这里,程真有点悲哀,她一生的爱与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余一切,像是可有可无,终于,她进化成今日这样,变为一个没有血性的人。

  程功并没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铜壶为室内植物浇水。

  程真平和地告诉她:“你该走了。”

  她不想再对着她。

  程功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门口停着董昕借给她或是送给她的平治吉普车,她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开销了。

  程真尽量帮她:“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程功如释重负。

  “讲吧。”

  “首先,我请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这要求过分,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为,我相信我会伤害你。”

  程真看着程功,笑意不减,“是吗,别高估自己,试试我,你未必得胜。”

  “呵不,我情愿我输。”程功抢着说。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快把话说出来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着头,思量如何开口,程真觉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还矫揉做作,似有无限不得意之处,好不讨厌。

  程真想起她母亲一直不喜欢这女孩,还真有点预感,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程真又回忆到当年四处替程功找学校的情形。

  “记得吗,”心又慈了,“那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们在圣马利书院门口排长龙轮候见校长。”

  程功不住点头。

  “一位教师出来维持秩序,发现了我是她大学同学,立刻给我眼色示意,我们悄悄脱离队伍,到后门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脚上一双白皮鞋已经泡了汤。”

  她忽然掩脸哭泣。

  程真叹口气,“你有话直说吧,我一定原谅你。”

  “我想辍学结婚。”

  “胡说,”程真温和地斥责她,“结了婚也可以升学。”

  “对方要求我在家做传统妻子。”

  “你爱他吗,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吗?”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个结婚的好对象。”

  “你将来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担心我,你有什么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权,有人可以帮到她。”

  程真讶异,“所以你乐意为他牺牲前途?”

  “不不不,他对我那么好,我也很感动,跟着他,我知道我会幸福。”

  “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一定懂得呵护你。”语气还是讽刺了。

  程功诧异,随即颓然,“你已经猜到了。”

  程真颔首,“中年专业人大,事业有基础,经济情况稳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头,“前妻,他有前妻?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为什么要瞒我?”

  程真“噫”地一声。

  她一洗疲态,忽然之间,四肢可以随意活动,脑细胞充满生机,“没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讨厌男人有前妻,怎么会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声,“我以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总有前科。”

  “不,汤姆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

  汤姆,是汤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来,指着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误会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讨好他,接受他的礼物,他就以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妈妈,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泪印,“是,你说得对,我得收敛一点,豪放过了头,就成十三点。”

  程功说:“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说:“你放心,我会与汤姆曾作谈判:结婚管结婚,读书管读书。”

  “他会就范?”

  程真笑,“我是他未来丈母娘,他不敢不听我的。”

  “你不反对婚事?”

  程真反问:“反对有效吗?”

  程功不语。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远有房间等着你回来住,生了孩子,带回来养。”

  “母亲。”程功紧紧拥抱她。

  程真喃喃说:“失去丈夫不要紧,幸亏女儿仍在身边。”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失望到极点,”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来见我,告诉他,丑女婿终需见岳母。”

  “妈妈,真没想到你会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她由她带大,半夜起来喂药的苦况历历在目。

  程真说:“你叫他快来,明早我要到纽芬兰。”

  “去哪里?”

  “去圣约翰某渔村度假,我会给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飞机乘车前往目的地。”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学其他母亲那样上巴黎买名牌时装?”程功有点担心。

  程真说:“我不觉我穿得差。”

  “那当然——”

  “别越描越黑了,”程真温和地说,“去,我要准备行李,那里已经下雪。”

  程功再拥抱她一下离去。

  程真浑身酸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年轻真好,打一个转,就叫两个中年男子神魂颠倒,争相献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还做得到,后来觉得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是项阻滞,故不弹此调。

  打真军那么多年了,一样站得住脚,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飞机往东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选择董昕的,董与曾同样愿意,可幸程功讨厌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惭愧,她明知孙毓川有妻室,却仍然勇往直前。

  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纽芬兰去。

  算一算时间,抵达圣约翰,约是第二天清晨。

  太阳刚升起来,她要乘三小时车才能抵达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时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贪玩贪吃,对功课不大在意,进步得很慢,读小学时,常考尾三名,一年级小同学看着地球仪,会大声随老师手指之处读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统共不知是啥东西。

  她沉迷于人鱼公主的遭遇、快乐王子的悲惨结局。

  老师并不喜欢她,程真记得教师们宠爱一个大眼长睫会得说“爸爸自瑞士带来这副皮手套给我”的女孩,她聪明伶俐,成绩很好。

  第八章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气地与董昕说:“他们看到天才而不认识,活该他们现在要自报上读到关于我的消息!”

  程真见过那女孩,现在当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双眸不再亮丽,在政府机关工作,职位不算高。

  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进步中,已经懂得欣赏比较特别的人与事,否则程真不会成名。

  天气寒冷,并没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装束,加一件连帽子羽绒长大衣,仍然担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问候交谈,程真用围巾蒙着面孔,露出一双黑眼睛,当地游客与华人不多,司机以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设备简单,却也齐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随一只小型渔船出发到海中。

  渔船主人是两父子,辛劳竟日,一无所获,风霜面孔沉默而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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