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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个梦 page 5 作者:亦舒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飞机上邻座空着,可是程真老是觉得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人会随时坐下来,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宁,旅途并不寂寞。

  程功到飞机场接她。

  他问母亲:“你有没有去卢浮宫?”

  程真这才猛地想起,“啊,卢浮宫,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买了两只金色磨沙皮背包,咱们母女一人一只,对,董昕好吗?”

  “原来一直没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衬衫到洗衣店去。”

  程真不语。

  “你从不帮他洗衬衫?”

  程真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洗?你为什么不问我的衬衫谁来洗?”

  “可是,我记得你帮我洗过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儿,我爱你。”

  小程功轻轻叹口气。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丰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电话到董则师那里找我。”

  “有事吗?”

  “她问董则师借钱。”

  “我这里有。”

  “董则师已经支给她了。”

  “要多少?”

  “三万港元。”

  程真默然,区区小数也要开口,可见环境是真的差了,这种例子见得多,程真学会有日常思无日难,有得花的时候含蓄些,好过手紧时到处为着几块钱同人叩头顿首。

  程功困惑地问:“她在过紧日子?”

  “你放心,都会遍地黄金,她一定会有办法。”

  “那,岂非变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犹疑。

  “你何处学来这种名词。”

  程功站在一辆吉普车前,掏出车匙。

  程真一愣,“平治几时出了吉普车?”

  “叫G型,董则师新置,暂时借给我用。”

  程真不语。

  董昕永远不肯放弃这种生活享受,所以必须出尽百宝赚钱。

  母女上了车。

  程功说:“新房子快要盖好了。”

  程真不语,真是苍凉,终于完成了,可是,人事已变,她不会成为屋子的女主人。

  “董则师问你会不会搬进去住。”

  程真不加思索,“不会。”

  “有台湾客人想买。”程功看她一眼。

  “董昕有得赚吗?”

  “赚三十万左右。”

  程真“嗤”一声笑出来,“五年苦工,才赚那么一点?”停一停,“你对他的盘口,熟悉得很呀。”

  “我在他写字楼做工,每天三时至六时。”

  程真诧异,“那多好,几时开始的事?”

  “上个月,董则师一向善待我,你俩对我真正好。”程功紧握母亲的手。

  这是真的,当初程真把小女孩领回家,一时间连佣人都适应不来,可是董昕与幼女一见如故,笑着招呼她,把巧克力放她面前,把阿基米德与牛顿的理论当故事讲给她听,即使在最烦最忙的时刻,他也对小孩和颜悦色。

  程真一直对亲友笑说原来董昕天良未泯。

  只听得程功问:“将来毕了业,我有经济能力,可要帮助生母?”

  程真看她一眼,“朋友尚有通财之义。”

  “道义上——”

  “何必讲道理,你想帮她就帮。”

  “那么,我又如何报答你们?”她小心翼翼地问。

  “唷程功你真是婆妈,你天天陪着我说说笑笑,有事又服其劳,已经有功劳苦劳,何用再提别的事?”

  程功终于说到正题上去:“你与董则师都是那么合理聪明成熟的人,为什么双方不能谅解?”

  程真看着窗外,“我不知道,也许,你天真的心眼高估了我们。”

  “我真恨看到你们分手。”

  程真笑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惜。”

  到了家,只见一园子玫瑰花开得灿烂无比,甜香扑鼻,程真心花怒放。

  程功笑说:“我替花施肥除虫剪枝。”

  “谢谢你,程功,这真比什么礼物都好。”

  “董则师今晚请吃饭。”

  “我不去可不可以?”

  “就我们一家三口而已。”程功恳求。

  她皎洁秀丽的小面孔叫程真妥协,“是个便服可出席的地方吗?”

  “什么都行。”

  “那你让我先睡一觉。”

  “来不及了,妈妈,喂,你听我说——”

  程真咭咭笑,和衣倒沙发上,用垫子压住头,就闭上双目,她睡着了。

  且步入梦乡,她的梦里一向没有董昕,仿佛好梦与噩梦都与他无关,她梦见母亲还年轻,正在帮她缝新衣,她放学回来,看到衣服尚未完成,式样且与校服差不多,立刻失望,并且直言不讳。

  母亲一声不响,收起衣服,从此不提此事,呵,程真竟是如此地不知感恩,故母女感情一直不算太好。

  “醒醒,醒醒。”

  第四章

  程真睁开双眼,原来一小时已经过去,她匆匆沐浴更衣,才发觉秋装尚未备妥,只得胡乱配搭。

  程功急道:“穿巴黎买回来那些。”

  “那是买给你的,我才不穿膝盖以上短裙。”

  “穿漂亮些。”

  程真抹上胭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同你说老实话,我再打扮,他也不会看我,省省吧!”

  程功气恼地叹气。

  “感情这件事,死而不能复生,将来你自会明白,呵对不起程功,最好你永远不会明白。”

  程真只穿浅灰色凯丝米毛衣与长裤,背上手袋,与程功出门去。

  在日本馆子里,程真见到董昕,不由得喝声采,“气色好极了。”

  “是说我吗?谢谢你!”

  “一看就知道凡事顺利。”

  董昕搓着手,“托您鸿福。”

  程功在一旁觉得既好气又好笑,真亏他们说得出这种对白。

  终于,程真叹口气,“董昕,我们别这么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董昕颔首,“我赞成,”猛地一抬头,“噫,我的客户来了,我且过去谈几句,你们随便。”

  他起身便过台子。

  程真大笑,这董昕死性不改。

  程功难过得低下头,没有希望了,他们根本不想重头开始。

  程真叫了一桌子菜,胃口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程功轻轻说:“房子就是卖给那位客人。”

  程真抬头看过去,怔住,同董昕一起坐的,居然是孙毓川的妻子袁小琤。

  程真大奇,他们的世界忽然变得如一只舞台那么小,命运把他们这几个人往台上推,轮流配搭子出场演出,多么诡秘可怖!

  只见董昕向她招手。

  程真对女儿说:“你过去一下。”

  程功理应效劳,立刻过去寒喧。

  她转过头来向程真示意,程真见袁小琤脸色还算祥和,便走到他们桌子去。

  董昕问:“一起坐好不好?”

  程真很有一手,“不,我也要等朋友,不过,孙太太,我敬你一杯。”她把手上的米酒一干而尽。

  袁小琤脸色稍霁,“董太太你真奇怪,自己家的房子那么考究为什么不住?”

  程真笑嘻嘻,“开销太大呀,光是差饷要两万多一年,比较适合孙太太。”

  袁小琤听了十分受用,“我挺喜欢那室内泳池。”

  “真的,”程真认真说,“老人家每天早上起来游半小时泳,胜过吃人参燕窝。”

  这话说到袁小琤心坎里去,频频颔首。

  程真又加一句,“现在买,还来得及挑地毯颜色,这室内装修嘛,如果孙太太没时间搞,就包在小女身上好了,小女在卑诗大学读建筑,小功,叫声袁姐姐。”

  袁小琤十分喜欢,“我有两座钢琴,放在何处,还得动动脑筋。”

  程功十分圆滑,拍手曰:“原来袁姐姐是钢琴家!”

  程真在恰当的时候一抬头,“唷,我的朋友来了,小功、你陪袁姐姐,我失陪。”程真又对着袁小琤干一杯。

  这时,袁小琤已经有点儿不好意思。

  程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松口气,真幸运;她果然见到了熟人,立刻哗呀一声,“老陈,你好吗?陈太太,这边稍坐一下。”

  看在别人眼中,也似事先约定一般。

  然后,她付帐离去。

  又帮了董昕一次忙。

  回到家,她蜡缩在沙发里看小说,半晌,听见程功回来,便问道:“生意成功没有?”

  “一家子出马,没有不成功的道理。”程功笑。

  “你正好跟着董则师学做生意。”

  “那孙太太十分爱听捧场话,头脑有点儿简单。”

  “好出身的女子通常阅世不深,天真无邪。”

  “像张白纸一样。”

  程真笑,“遇上骗子就惨了。”

  “幸亏我们是殷实商人。”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程功去听,抬起头,“妈妈,找你。”

  程真跑到书房听,“哪一位?”

  “孙毓川。”语气不大友善。

  程真沉默,过一会儿才问:“有什么指教?”

  “内子说见过你。”

  程真一怔,隔一会儿才意会到内子即妻子之意。

  多好,他们无话不说。

  “你一定觉得很有趣。”

  程真也不大客气,“什么有趣?愿闻其详。”

  “作弄别人,是种乐趣吧?”

  程真一听,忽然光火,“我玩弄谁?尊夫人?你?阁下遭受了什么损失?不如同律师商量商量,提出控拆。”

  孙毓川要半晌才说:“内子对我说,你对她非常友善。”

  “嘿,我是野蛮人,活该骂人打人,对人一文明,便是有心使诡计,可是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你那么聪明的人,要是立心对一个人好,那人不会不觉得,而你不会无故讨好一个人,里头有什么原因?”

  “你是指我有什么奸计?”

  半晌,孙毓川答:“是。”

  程真大笑起来,他真爱护她,温室中的花,怕她受到程真摧残。

  是有这样的人的,程真有位旧老板,三子两女都保护得密不通风,可是对手下的年轻人却毫不吝啬,严加教诲。

  人家都不是人。

  程真是猛兽,袁小琤是玉女,所以他要为她出头,发出警告,叫程真不得胡作妄为。

  程真叹口气,无话可说。

  正要挂电话,孙毓川忽然说:“像你那样的聪明女,看到笨拙的我们,一定觉得十分好笑吧?”

  程真一怔。

  笨,谁笨?

  这时程功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到母亲还捧着个电话讲,十分讶异。

  程真清清喉咙,“我不明阁下意思。”

  只听得孙毓川叹口气,“程小姐,高抬贵手,打扰你了。”

  他挂上电话。

  程真非常意外,他是什么意思?叫她放过他们?

  这时程功进来,“妈妈你同谁讲了那么久?你从来不说长气电话。”

  “过来,程功,我像洪水猛兽吗?”

  程功不加思索,“当然不像。”

  “我可算聪明伶俐?”

  程功坐下来,“嘿,一时一时啦,智力发展不十分平衡,事业上偶有佳作,处理生活上诸事笨拙万分。”

  “谢谢你,你十分公道。”程真满意。

  “怎么回事?为什么问那些怪问题?”

  “有人说我无比诡诈。”

  “不会吧,你若略有脑筋,也不会同董则师分居了。”

  “啊,此话怎说?”

  小程功慢条斯理地答:“一起熬了那么久,现在他什么都有了,你反而说要走,多傻!”

  程真笑笑,黯然垂头。

  “董则师那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觊觎。”

  程真问:“我呢?我行情如何?”

  小程功上下打量她,“差远了,多年来你百折不挠,在别人眼中好不凶悍,你据理力争,人家觉得你横行不法,你争取合理酬劳,那是一钱如命,铢镏必计,你不平则鸣,那统统是骂人,社会对事业女性一向不十分公平。”

  “程功,你说得真好。”

  “人人喜欢依人小鸟。”程功叹气。

  “你呢,你朝哪条路走?现在决定还来得及。”

  “三岔口,很为难。”

  “明天再想吧。”

  程真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世界新闻,一手握冰冻啤酒杯子。

  即使在感情最好的时候,董昕也不关心她的工作。

  只有一次,他同她说:“一支笔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记得她这样无奈地同他解释:“要是不尖锐地针对人与事,特写不好看,渐渐一支笔沦为花拳绣腿,银烊蜡枪头,有什么意思?你看报上专栏,凡是有读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痒痒,温吞水天天写身边事,离不了两房两厅,怎么扬名立万呢?”

  程真记得董昕当时说:“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个个施尽混身解数,她不过拿城里的人与事来开开玩笑,得罪的人,范围不大,有些同文,批评的是国是,那岂非更加危险。

  所以能退休,她松口气。

  可是技痒,又忍不住替刘群写了太平洋怡安一

  桐油甕始终装桐油。

  而袁小琤,是一只水晶香水瓶子。

  她那手钢琴,应该得过奖,可是创事业需要冲劲,她很快放弃专业演出,只偶然在慈善节日中露面。

  秀美的脸容,华丽的服饰,高贵的出身,演奏的是优雅的音乐,端的不食人间烟火。

  孙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工作是在摄氏三十五度的气温下抱着摄影机跑着抢新闻吧。

  在他眼中,这些肯定都是贩夫走卒。

  程真就是市井之徒之一。

  连董昕都不满她言语中俚俗语太多。

  他见过她一头汗与行家争执,她一掌推开那男同事,怒目相视:“你算什么?老点呀!”

  董昕呆半晌,不晓得如何作出反应。

  过几日他问她:“何谓老点?”

  “点红点绿,乱指一通,故意误导,混乱视听。”

  董昕不予置评。

  可是程真热爱她的工作。

  这些年来她为此染上胃疾,紧张起来胃痛如绞,鼻梁被行家的三脚架击中,从此破相,多了一个节。

  还有,因此没有致力发展家庭生活,与董昕感情破裂。

  都可以赖社会,怪在职业上。

  程真叹口气,上床睡觉。

  她不折不扣是只桐油甕。

  第二天一早,程功去上课,程真戴了宽边帽子在花园打理植物。

  老远一辆欧洲跑车驶过来,缓缓停住,下车来的是袁小琤。

  她来看谁了?

  “董太太。”她挥着手。

  程真站起来笑,“叫我程真得了。”

  “那你叫我英文名字。”

  程真大感好奇,“芳名是什么?”

  “奥菲莉亚。”

  程真一听,马上咧开嘴笑,对,袁女士活该有个这样神经兮兮做作的名字,猛然想起孙毓川昨日对她的警告,即时噤声。

  孙毓川算准程真会取笑袁小琤。

  “你在种花?”

  “以前笔耕,现在耕花。”

  “花开得多好!”袁小琤深呼吸一下。

  “许多心血,从前有只虫子,专食嫩芽,现在又有害虫,把整个花蕾吃掉,可恶。”

  “唷,你不怕虫子?”

  程真一改常态,十分温和,“不,不怕。”

  “好大胆子。”

  “也不见得,我怕战争,怕疾病,怕见儿童吃苦。”

  袁小琤怔怔看住她,“毓川说你最能干不过。”

  程真意外,“是吗?”

  “你那篇特写,给他带来许多烦恼,他的政敌借此攻击他。”

  程真欠欠身,“身为公众人物,很难避开批评。”

  “毓川也是这么说。”

  程真不语。

  “董太太,我刚刚与董则师签了字办好买卖手续,我们是邻居了。”

  她伸出手来,程真与她一握。

  “祝你们安居乐业,凡事顺利。”

  袁小琤说:“你也一样。”

  她道别。

  她缓缓把跑车驶走。

  把一辆时速可达两百二十多公里的车子开得像蜗牛爬一样,程真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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