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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岸阳光充沛 page 10 作者:亦舒

  两女坐在厨房一谈半日,宜室一边讲一边发觉说得实在太多,但无法停止倾诉,不计后果,也要一吐为快。

  “……说到头,太娇纵了,都没有正式做过全职主妇,在写字楼,又有一队人服侍,后生秘书司机成群,你看现在,”宜室伸出一双手,“只剩我同十只手指。”

  白重恩说:“我替你找个帮工。”

  “有呀,日本人来剪草,尚知负责洗车,连瑟瑟都学习整理房间,比开头已经好得多。”

  “那么每星期六你放自己一天假,出来走走。”

  “我不会开车。”

  “学,我来教你。”

  “我真正无能。”

  “胡说,你所懂的在此地一时无法施展而已。”

  宜室苦笑。

  “你看,这端是个鸟语花香的城市。”

  宜室答:“可惜不是我的鸟不是我的花。”

  白重恩虽是混血儿,也听懂了这话,“但,你的故居也不过一块殖民地,你根本没有国籍,宜室,你是一个这样聪明的知识分子,为何不设法适应你的新家。”

  宜室见白重恩说得这么率直,可见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人,更加憔悴。

  “当然这是你的花你的鸟,三年之后,你唱了加拿大国歌,就成为加拿大公民。”

  宜室握着杯子不出声。

  “思念的感觉是浪漫的,”白重恩微笑,“但不能把所有时间沉湎下去。”

  “你的口气同宜家如出一辙。”

  “所以她派我来呀。”

  “你同宜家两人构造特殊,乐天知命,可以到处为家。”

  “你藉家务来逃避是不是?何用做得一尘不染,”白重恩四处打量,“天亮做到天黑,你也就不必放眼去看新世界了。”

  宜室暗暗吃惊,好一个聪明伶俐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儿。

  “你要给自已一个机会。”

  宜室吸一口气,点点头。

  白重恩笑,“我得走了。”她留下一张卡片,“有空打电话给我。”

  宜室送她到门口。在异乡,见过两次面,已经算是知己。

  从前上班,天天与要好的同事闲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畅所欲言,并不特别珍惜,说完即散。

  宜室忽然知道她错在哪里:她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低估了自己的敏感度。

  宜室没有做饭,在后园沉思到黄昏。

  邻居太太尝试过与她打招呼,见她总是匆匆避开,也就不再去贴她的冷脸,自顾自晾衣服。

  小琴早已习惯母亲的忧郁,放学回来,自冰箱取出现成的汉堡牛肉,送进微波烤箱。

  又把衣服自干农机取出,逐件折叠。

  因为小同学都这么做,小琴完全认同这种生活方式。

  “妈妈,星期六下午我去看电影可好?”

  “同谁去?”

  “同学。”

  “瑟瑟呢?”宜室问。

  “在房里,她今天受了刺激。”

  “发生什么事?”

  “有人侮辱她。”

  宜室霍一声站起来。“谁?”

  “是一个同学,他问瑟瑟,是否每个支那人都开洗衣店,又问她父亲是否开洗衣店。”

  宜室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那同学是白人?”

  小琴答:“想必是。”

  宜室提高声音,“瑟瑟,瑟瑟,你下来。”一边蹬蹬蹬跑上楼去。

  只见瑟瑟坐在书桌前。

  宜室把她身子扳过来,声音十分激动,“不怕,瑟瑟,我明天同你去见老师,务必要讨还公道。”

  瑟瑟却明快的说:“不用了妈妈,我已经教训了他。”

  宜室呆住,“什么?”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告诉他,这是支那人给他的礼物。”瑟瑟愉快得很。

  “你没有!”

  “我有。”

  宜室瞪大双眼,看着瑟瑟笑嘻嘻的小面孔,发觉孩子比她强壮坚决,已学会保护自身,争取权益。

  “他有没有受伤?”宜室急问。

  “没有,不过下次,一定叫他流血。”瑟瑟磨拳擦掌。

  “我的天。”

  尚知站在门口,全听到了,哈哈大笑,“宜室,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去解决。”

  “这是种族歧视。”

  “我不认为如此,幼童口无遮拦,专门爱取笑他人特征,譬如单眼、秃头、赤足,并无恶意,你别多心。”

  “就这样算数?”

  “人家家长不来控诉我们暴力,已经算是运气。”

  宜室发觉尚知语气平淡。什么,他也习惯了?他也默认他乡为故乡?

  宜室发觉她像是流落在另外一个星球,家人统统变为异形,思想与她不再共通,她退后两步,背碰在墙上。

  尚知说下去:“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对了,今天晚上吃什么?”

  宜室孤独地回到睡房,对牢镜子问;“汤宜室,你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尚知在她身后出现,把一杯牛肉茶与一碟子饼干递给她,“你不是最最向往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

  宜室歇斯底里的笑出来。

  “你应该来大学看看我们的实验室,设备不错。”

  宜室笑够了,叹一口气。

  “以前你一向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以前李尚知是副教授,此刻他只是人家助手。

  “你不是对我没有信心吧。”

  宜室顾左右言他,“我打算重新学车。”

  “那得先出去买一辆自动排档房车。”

  “今夜不,我累。”

  “你不是疲倦,你是害怕。”

  “尚知,不要再分析我的心理。”

  尚知沉默一会儿,跟着也改变活题:“星期天我请赖教授午膳。”

  宜室没有反应。

  “你准备一两个菜吧。”

  谁知宜室炸起来,“我不是你的奴隶,李尚知,我不受你指挥,这是我的家,我是主人,你要同谁吃饭,请出去方便。”

  尚知发呆,“你不想认识新朋友?”

  “我已经认识够人了,不劳费心。”

  尚知反而有点宽慰,至少她肯同他吵架,相骂也是一种交流方式,打破三个多月来的冰点亦是进步,表示汤宜室愿意尝试破茧而出。

  宜室用手掩着脸,“我想静一静。”

  办不到,她才不肯低声下气捧着鸡尾酒招呼丈夫的上司及上司太太。

  李尚知是李尚知,汤宜室是汤宜室,两个人经济独立,毫不相干,没有轇轕。

  星期六,宜室一早就起来了,日短夜长,天色昏暗,但她仍同小琴说:“陪妈妈到城里逛逛。”

  小琴说:“就快下雨了。”

  “小孩子怕什么雨。”

  小琴略为不安,“我约了人看电影,记得吗?”

  原来如此。

  宜室还不经意,“看午场?”

  小琴转一转手表,“我们先去图书馆。”

  门铃响,李宅不大有访客,这该是来找小琴的。

  小琴去开门,站在门口与同学说话,冷空气撞进屋子,宜室高声说:“请你的小朋友进来坐呀。”

  小琴让开身子给同学进来。

  宜室一看,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那是个身高近180厘米的年青人,亚裔,英俊,一头浓密的黑发,神情腼腆,叫声“李太太”。

  宜室过了三分钟,才弄明白,这是她女儿的男朋友。

  男朋友!

  十三岁交起男朋友来,宜室不禁伸手去掩住张大了合不拢的嘴。

  西岸阳光太过充沛,花儿过早成熟,才这么一点点含苞欲放,已经有男孩子找上门来。

  过半晌,宜室听见自己问他们:“你们俩到哪里看戏?”

  她震荡过度,声音难免紧张。

  “街角的奥典恩戏院。”

  “你叫什么名字?”

  “查尔斯,李太太。”

  “你姓什么?”

  “林。”

  “你是中国人?”

  “中国桂林人。”查尔斯笑了。

  小琴还来不及开口,宜室又问:“你们是同学?”

  “我比小琴高三级。”

  “你几岁?”

  “妈妈,”小琴说:“我们时间到了。”

  宜室彷徨的看着女儿。

  她们不需要她,她们完全自主,宜室心都凉了。

  小琴安慰母亲:“查尔斯已十五岁。”

  “啊,你们几点钟回来?”

  “回来吃晚饭。”

  小琴穿上大衣,打开门,查尔斯礼貌的说:“再见,李太太。”与小琴双双离去。

  留下宜室手足无措的站在客堂。

  她隐隐约约听见小琴说:“对不起她问了近千个问题。”

  查尔斯笑答:“所有的母亲都如此,我很明白。”

  小琴代母亲致歉!

  宜室怔住,她失态了吗,她令女儿失望?

  正确的态度应该如何,难道,到了今天,她才要开始学习做母亲?

  宜室取过大衣,缓缓套上,屋里没有人,瑟瑟随父亲出去吃午饭,宜室决心到城里走走。

  她带着一张地图。

  公路车驶了近一小时才抵达市中心。

  她找到汽车行,选中一辆标域,取出支票部。

  车行职员问:“全现金?”

  宜室点点头。

  职员羡慕地说:“金钱不是问题?”

  宜室答:“没有问题。”

  “幸运的你。”

  宜室把支票递给他。

  “告诉我,”那个外国人说:“我们的一元,等于你们六元,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比我们有钱?”

  宜室想一想,“刚才你说了,我们幸运。”

  职员呆了半晌才说:“下星期三车子会送到府上。”

  “谢谢你。”

  宜室截了计程车往罗布臣街,边逛心里边说:把这里当弥敦道好了,听见吗,弥敦道。但始终无法投入。

  还没走到一半,天就下雨了,冰冷的雪珠儿扑面,宜室吃不消,躲进一间食物市场。

  看到一档卖各式意大利沙律的档摊,她踏前一步,觉得肚子有点饿。

  柜台后一个金发小子正与三五个同种少女调笑,他用纸托着各式沙律逐一让女孩们试味,她们每吃一块,就笑得花枝乱颤,宜室也不以为意。

  宜室说:“请给我一百克虾沙律。”

  谁知那金毛小子觉得她打扰了他,沉下脸,说:“对不起,我正在招呼这些小姐,请你排队。”讲罢一别转脸,继续打情骂俏。

  宜室不相信有这种工作态度,真想把适才那车行职员拉了来叫他看,然后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比你们有钱,因为你们把顾客推出门去,你们根本不想做生意。

  宜室只得走到另一角落,买了一杯热红茶,捧着喝一口消气。

  人离乡贱,怎么争?或者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学瑟瑟那样,挥老拳打他一锤,但是宜室已经意兴阑珊,根本不想强出头。

  “汤——宜——室”

  宜室微微抬起头来,谁,谁叫她,不会是听错吧。

  “汤宜室,我肯定我没有认错人。”

  宜室听真了那声音,双手已经颤抖。

  不,不是在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此刻她蓬头垢面,见不得人。

  宜室没有勇气转过头去。

  “宜室,”那人兜到她面前来,扶住她双肩,“宜室。”

  宜室强自镇静,挤出一个微笑,“世保,是你。”

  一点不错是他,狭路相逢,宜室已有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但一点不觉得他有什么改变,她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低着头,傻气地笑。

  这样一个神情已经融化英世保,他进食物市场来买橘子水,只见玻璃门前站着一个马尾女郎,那纤细的身型早已刻画在他脑海中,永志难忘,他肯定是她,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放弃这个女子。

  他走近她,看到她左耳上一滴血似的红痣,更加一点疑问都没有。

  “我早听说你来了。”

  宜室已经涨红了脸。

  “原本要找你出来也不困难,又怕你像上次那样在电话中浇我冰水,假装不认识我,”他无奈地说:“只得耐心等候。”

  宜室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浓郁的感情。

  “世保!”她微笑,“好些年已经过去了。”

  英世保看清楚宜室的面孔,也觉得她还是老样子,今天头发有点蓬松,鼻尖冻得红红,她终于站在他面前了,他高兴得不能形容,于是反问:“是,许多年已经过去,又怎么样?”

  宜室想,呀,这感觉真好,还有人把她当作少女看待。

  “你瘦了。”

  宜室失笑,“你上次见我是几时,怎么比较?”

  “上次见你,”英世保想一想,“昨天,好像就是昨天。”

  他竟仍然如此孩子气,事业上他成就非凡,感情上却不务实际,他居然还相信罗曼史。

  “我们不能整天站在这里,宜室,你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目的。”

  “我们去喝咖啡。”

  “我肚子饿了。”

  “那么去吃东西。”

  “请挑不招待运动衣球鞋的地方。”

  “不成问题。”

  英世保的座驾是一辆积架麦克二号,宜室一见,哎呀一声,她父亲在五十年代便拥有辆这样的车子,最近最最流行玩改装的旧车,英也保不甘后人。

  时间就这样溜过去了,她当初坐上紫红真皮座位的时候,大概只有小琴那么大。

  宜室伸手摸一摸桃木表板,恍如隔世,自从抵达温哥华以来,她双眼一直带着迷惆,这种神色,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忽然她听见一阵急骤的撒豆子似的声音,落在车顶上,朝车窗外一看,只见满地有成千上万乳白色的小玻璃球弹跳,蔚为奇观。

  英世保轻轻告诉她:“落雹了。”

  宜室点点头。

  他们竞相逢在一个落雹的日子。

  宜室失笑。

  “你穿够衣裳没有?”

  那倒无所谓,天冷天热,风土人情,都可以克服,新生活慢慢适应,陌生环境会得熟习,说得文艺腔一点,宜室逼切需要的,只是感情上的一点慰藉。

  “喜欢这里吗,习惯吗?”

  宜室最恨人家问她这样的问题,本来她已做好皮笑肉不笑的样板答案,像“所有需要适应的因子已全部计算过,皆在意料中”之类,但此时此刻,宜室觉得她再不讲老实话,整个人会爆炸。

  她毅然答:“不,不习惯,我怀疑我永远不会爱上这个城市,我想回家。”

  英世保像是完全了解,更没有一丝意外。

  他把车子驶出去。

  他把宜室带到一爿意大利人开的海鲜馆子,叫了一桌简单但美味绝伦的食物。

  宜室吃了许多许多。

  英世保微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食量惊人。”

  宜室嗤一声笑出来。

  曾经有一夜,年轻的英世保与汤宜室打算私奔,他请她吃饭,现场观察,大吃一惊,问:“老天,你餐餐可以吃这么多?”

  那一个晚上,没有铸成大错,宜室的食量居功至伟。

  宜室大口大口呷着白酒,渐渐松弛,奇怪,同家人在一起都紧张不堪,与十多年不见的陌生人却可以自由自在。

  宜室其实很明白个中原委,她不必向英世保交待任何事,也没有责任,若果觉得不痛快,她可以一走了之,不用解释,自然也毋需抱怨。

  “白重恩说,你的大女儿,同你长得一模一样。”

  “很多人都这么讲。”

  “那孩子差一点就是我的女儿。”

  “世保,你何用这样荡气回肠。”

  他也笑,无奈地擦擦鼻子,“我心有不甘。”

  宜室看他一眼,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同她结了婚,现在也早已离异。

  “你仍然这么漂亮。”英世保的声音带着惨痛。

  宜室大乐,“世保,你要配过一副眼镜了,单是一个白重恩已经胜我多多。”

  “是吗,你那样看?但是宜室,没有人会爱你比我更多,在那个时候,女孩子比较懂得奉献,不太会斤斤较量,没有人能够同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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