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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旅 page 4 作者:亦舒

  振星微微一笑,「我并不傻,我的辞览里也充满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许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说不,也不说是,人永远抓不到我的小辫子。」

  「那我比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话直说的人吗?」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弯腰。

  周氏夫妇诧异。

  这间屋子里从来未试过有这麽多的欢笑。

  振星说:「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後我同你都要离开这个家。」

  纪月琼捧着头说:「我没好好教你妹妹中文,这是报应,不久她就要祝这个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极乐,振星,我想重头教你读成语故事。」

  这番话其实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却笑得落下泪来。

  那一晚,振星向婵新透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我大约会写一两百个中文字。」

  「为什麽要隐瞒事实?」婵新大奇。

  「那时我十二一岁,心想,说学会了,妈妈势必叫老师教新功课,说不会,什麽事都没有,便一直说不会。」

  婵新不信有这样的奇事,「你为什麽不喜欢中文?」

  「多难写,多难读,要学的功课那麽多,总得随便牺牲一样,只有它不是学校规定的科目。」振星耸耸肩。

  过半晌,振星又问:「是不是很糟糕?」

  婵新一贯中立、开明,「你有选择的自由。」

  「倒底是华人哪。」振星吐吐舌头。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这个角落看事,可比较明朗简单。」

  婵新康复情形良好。

  教会一直与她有联络,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详细阅读,书面回覆。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说:「同在任何大机构办事没有两样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职机会,只不过公司规定职员不准结婚而已。」

  纪月琼不便说什麽。

  「下个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长女,她出生时他才廿六岁,年轻的父亲,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筑地盘一口气赶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婴儿涨红着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睁开眼睛看着父亲,蓦然静下来。

  那一募,彷佛只发全在几个月前。

  「我相信以後婵新会常常回来。」

  「怜悯世人比原谅父亲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这个时候,两姐妹正坐在公园长机上喂野鸭。

  振星一贯兴致高涨,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脚架.又二人一齐拍,一边絮絮讲起那架照相机来历,不外是哪一年向父亲勒索成功的战利品。;

  然後她发觉婵新沉默了。

  一定是离愁,她想。

  再过一会儿,婵新把着妹妹的手臂说:「振星,我有点不舒服。」

  「为什麽不早说,我们马上回去。」.

  「我见你玩得那麽高兴。」

  「我天天都高兴,来,我扶你到停车场。」

  婵新一站起来,就想呕吐。

  振星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几口,像是比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还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红,吐出来统是鲜血。

  第三章

  振星如堕冰窖,连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着姐姐坐下,一边自手袋掏出手提电话,镇静地召了救伤车。

  婵新惨白着脸,微笑地说:「有那麽坏?」

  「我是稳健派。」

  婵新闭着双目,靠妹妹身上,已没有力气。

  振星双臂紧紧搂着姐姐,落下泪来。

  救护车很快来到,振星陪着姐姐上车,她还来得及收起照相机。

  在车里,她拨电话把这件事知会父母。

  婵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迹,面色金紫。

  半晌,她问妹妹:「这是怎麽回事?又叫爸爸担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没大碍。」

  「是吗,那你为什麽哭?」婵新微笑。

  「我几时有哭?」一摸面孔,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振星巴不得帮姐姐担一半痛苦。

  只听得婵新轻轻称赞:「平时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镇定。」

  十来分钟就安然抵达医院,周婵新立刻被送进急救室接受检查。

  振星一个人坐在候诊室,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觉。

  候诊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镜的幼儿,正在翻开图书,见振星也是一个人,向她搭讪。

  她把图书给振星看,「你可喜欢恐龙?」

  振星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是我喜欢。」

  孩子挑战地,「哪一种?」

  「翼龙及暴君恐龙。」

  孩子接受她为同类,「它们从何而来?」

  「两百五十万年前上帝创造它们。」

  「他们为何失踪?」

  「上帝发觉它们的存在可能妨碍其他生物进化。」

  「真的吗?我老师说是因为地壳变动导致恐龙灭绝。」

  振星温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镜,「你不妨把我说的当作一套新理论。」

  周舜昆夫妇赶到了。

  振星马上先发制人,「婵新没事,婵新很好,医学昌明,一定可以找到医治方式。」

  周舜昆无语,坐在一角。

  那孩子问振星:「他可喜欢恐龙?」

  振星温和地答:「我想不。」

  「为什麽不?」

  「他担心的事太多,心无旁骛,早已失却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随即孩子的父母出来,把她领走,她临走向振星挥手。

  纪月琼轻轻问女儿:「严重吗?」

  「要听医生怎麽说。」

  「你父亲魂不附体。」

  「可以理解,他总觉他欠她,又觉得她是名根本没长大过的孤儿,我们必需小心,家里其实有两名病人,父亲的心理病似乎更难治疗。」

  纪月琼看着女儿,「你倒像是切实长大了。」

  真遗憾。

  主诊医生出来找周姓家庭,

  「初步诊断是胃出血。」

  众人一听,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说。

  「果然是意大利菜闯的祸。」振星哺喃自语。

  「留院再检查其他事项,我们已通知她前任医生前来会诊。」

  「我们可以看她吗?」

  「她情绪不大好,只愿见她妹妹。」

  振星看父亲一眼。

  「你去也一样。」周舜昆挥挥手。

  婵新见到妹妹.轻声说:「我祈祷上帝,若不能医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调皮搞笑,她用双手掩住面孔。

  「我不该回家带那麽多麻烦给你们,我应自行了断。」

  「我去唤父亲进来。」

  婵新闭上眼睛.叹口气。

  振星离开病房,跑到附近骑房去冲晒照片,一看时间,发觉王沛中下班时间已到,使唤他出来。

  王沛中说:「这阵子我同你都备受冷落。」

  「乱讲,婵新才无意当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觑我了。」

  「伯母说你自幼凶霸霸。」

  「嗳,据说两岁时就能一掌把七八岁大个子洋童推开。」

  「幸亏对姐姐十分友爱。」

  「过奖。」

  「你打算几时学普通话同我父母沟通?」

  「我已经在补习班报名学了十多课啦。」

  「小的感恩不尽。」

  「婚後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龙?」

  「当然。」

  王沛中十分满意,「然则,给你凶霸霸也还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动了,「王沛中,我实在太幸运了。」

  王沛中看看表,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这套给婵新。」

  那夜,振星听见父亲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亲当然也不能睡。

  婵新说得对,这样已经是不孝,记忆所及,振星从来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难得夜归一次,说好十二点,即系十二点,一定准时返家。

  在美国读大学那几年,周六必定与父母通电话,振星知道母亲是紧张大师,於是当一件大事来做,拨好闹锺,守宿舍里,讲完电话才出去玩。

  被同学笑过不知多少次,浙渐同学羞愧了,不禁说:「噫,振星,但愿我与父母也如此相爱。」

  振星笑,「我比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两岁半夜还起床喝牛奶,叫父母睡不好,现在总不能叫他们再担心。」

  母亲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床,问母亲:「爸出去了?」

  「他说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叹口气。

  「我出去做头发兼按摩一下这张老脸,」纪月琼说:「完了约施女士郑女士她们到广东茶楼,稍後逛公司看春装,你要不要跟着来?」

  「我驻守大本营。」

  「也好。」

  「妈妈你玩得开心点。」

  「可不是,人呢,最要紧自得其乐,有剩余则布施亲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蓦然静下来。

  振星无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开车去看婵新。

  不出所料,父亲在姐姐跟前。

  婵新见到妹妹便笑道:「你来得正好,我真幸运,医生说这次是胃,同肠道一点关系都没有。」

  振星说:「胃出血也得好好休养。」

  周舜昆愁眉百结,「可是她说下个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劝,「开什麽玩笑,怎麽可以给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婵新,这种无谓的固执从何而来?为何无故叫亲人挂念?」

  「振星,我有职责在身。」

  「爸的头发要白了。」

  「都会谁个没有肠胃病?我心念己决,不必多说。」

  「牛!」

  婵新只是笑。

  周舜昆忽然开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尽管讲,赴汤蹈火,女儿在所不辞。」

  婵新心念一动,「振星,不可答应。」

  周舜昆说:「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两个星期足够。」

  振星一想,五月才举行婚礼,不急,况且,老父脸上充满恳切,走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与父亲一击掌,「一言为定。」

  周舜昆便站起来,「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婵新急得团团转,「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脸趋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远远去自生自灭,免得打扰亲人,可是现在咱们不放过你,你反而多了一个随身保母,如何,过意不去吧。」

  婵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该来。」

  「算了,谁自石头里爆出来,所以那麽多神话主角,我最佩服孙猴子,他真正无牵无挂。」

  婵新闭上眼睛。

  「你好好祈祷吧,我得回去打点行李之类。」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亲会发那麽大的脾气。

  她拍着桌子对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儿,你把她拐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去,事先有无徵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麽闪失,如何向我交待?」

  「妈妈,这不过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纪月琼继续说:「她一非医生,二非看护,你叫她去有什麽用?你要赎罪,你自去倾家荡产,不必拿我女儿作牺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婵新为何要急急祷告的理由了。

  纪月琼气呼呼,「周舜昆,你把旧帐拿到我家来算,我自问还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该把振星牵涉在内。」

  周舜昆解释:「我见振星成日价通世界乱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为师那是她的意愿。」

  振星高举双臂,「各位,各位静一静,听我说一句话。」

  纪月琼坐下来,吼了那麽久,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周振星说:「我也是爸爸的女儿,我愿意走这一趟,我会见机行事,妈妈请放心。」

  纪月琼霍一声又站起来,「那这里没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总及老友等着同我叙旧,我何必耽在这里闷。」

  她回房去,砰一声关上门。

  振星吐吐舌头。

  周舜昆叹口气,「我失败,你看我:水远好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振星,只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获,振星记得小时候她无论想要什麽,只需把头往父亲膝盖上一靠,便可得偿所愿。父亲从来没求过她,这是第一趟,她无论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亲不高兴。

  一家人急急订起飞机票来。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个月来,届时周家一个人也不在。」

  「胡说,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结婚,何必节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後,我还是一个独立的人,除却做你的妻子,我照样是我父母的女儿,婵新的妹妹,我有其他职责需要履行。」

  王沛中挥挥手,「我等你到五月,迟者自误。」

  周振星冷笑一声,「时穷节乃现,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布婚期无限期搁置。」

  振星拉开大门叫他走。

  纪月琼瞪着丈夫,「这下子你满意了?」

  周舜昆说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气得吃不下晚饭。

  「这样经不起考验,随他去吧。」

  纪月琼问:「好端端为何要考验王沛中?」

  「我有样学样,我见你正使劲试练父亲。」

  纪月琼突然噤声。

  隔很久很久,她说:「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儿。」声音已经转柔。

  振星轻轻答:「是我是。」

  「你爱他是不是?」

  「是。」

  「小时候即使在家他也抱着你走来走去,莱亲友但觉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难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体之一。」

  「是他允许我吃手指、不刷牙、荡秋千,还有,推我坐三轮车,大喝一声「以光速前进」,拼命跑下山坡。」

  「是,」纪月琼颔首,「结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时要见校长,你父亲懊恼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从来没求我什麽。」

  她母亲不语。

  「他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过了很久,纪月琼终於说:「你去吧。」

  振星大乐,「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边怎麽办呢?」

  「他最好自动搞通思想,这回子还有谁去顾及他弱小的心灵。」

  振星去接婵新。

  婵新颓然,「为我一人搞成那样,我真没有面目回家了。」

  扩星笑,「那我替你订酒店房间。」

  婵新低下头,「对不起。」

  却不料身後传出回音,「对不起--」

  是王沛中来了。

  他嚅嚅地说:「是伯母叫我来帮忙……」

  振星也很乐意让他下台,「快收拾杂物呀,毛巾肥皂全给包起来,行李杠下楼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着一把汗,松了一口气。

  婵新担心,「你母亲会不会反感。」话只说一半。

  「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爱屋及乌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别多心,回家去。」

  接着数天,振星郑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里有无电力供应?」

  「有一台小型发电机。」

  「好,自备电毯一条,有无热水供应?」

  「需用大锅煮。」

  「好,自备小型热水器一具,有无抽水马桶?」

  纪月琼骇笑,「自备化粪池一套?」

  「妈!」振星跳起来「你别同我打岔。」

  纪月琼自觉过份,即时讪讪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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