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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page 2 作者:亦舒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啊。”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说,“自甘堕落嘛。”

  “小令——”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红,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在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学生。”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星,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喜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难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干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的,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他死得早。”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是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家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大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太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子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电话费,三餐不继,没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有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记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她低着头,没有流泪。过了很久,她说:“谢谢你。”

  “我会常常来看你。”我说。

  她点点头。

  抬起脸来,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现在她面对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我没有守诺言。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医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重。

  我打了一次电话,那电话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亲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我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说,“都是妈身子不好……”

  父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女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又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着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又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

  第二章

  我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去联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是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连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好吗?”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我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她好吗?”

  “好,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头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嫩,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这是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上扑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人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电话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没有改。”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好。”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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