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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愿跳舞 page 14 作者:亦舒

  关锦蝉努力招呼客人。

  中年妇女目光凌厉,轻轻一瞄,便知底细,她先看年轻人双手,嗯,这是对半劳动手,略微粗糙,无伤大雅,男子汉应当豪放,细皮白肉反而不妥。

  他五官端正,皮肤情节,没有疮没有疤,这也叫阿姨放心,她见过断眉少年,吓煞人。

  额外分数是明亮双目以及笔挺鼻子,已可打65分,如果学历及事业均上轨道,又添二十分。

  锦蝉不仅挪揄自己:当年她本人挑选对象之际,为什么似亮眼瞎子,为什么做不到目光如炬?

  她讪笑自己。

  吃完早餐,可恩轻轻对妈妈说:「我出去一会。」

  什么,可恩居然问过妈妈?锦蝉突然哽咽,可恩十五岁之后不再征询她的意见,今日又自然而然地恢复尊重,锦蝉佯装若无其事,「一起回来吃晚饭。」

  可恩点点头。

  日昇乘机说:「妈妈,我与张丹页出去走走。」

  朱穗英干脆放下盘碗,「唏,圣诞翌日,万物半价,锦蝉,我们也出去逛街购物。」

  锦蝉笑说:「我不需要什么。」

  「我们不是买必需品,来,一起出门。」

  丢下一屋乱糟糟,他们分两架车出门。

  在旅游区分道扬镳,锦蝉与穗英象轧廊会似在唐人街买了菜同鸡煮汤,再挑了若干海鲜。

  天气冷冽,微微飘雪,她们挽着篮子回车。

  忽然一个赤足女子拦住,「好心太太,赏杯咖啡。」

  隆冬,女子穿单衫,头发纠结,体无完肤,全是淤青疤痕针孔。

  往日,锦蝉对这种人避之则吉,会即刻低头绕道而行。

  今日,她想法不同,她伸手入袋,刚好有海鲜档找回来的零碎钞票,她取出放在女子手中。

  「好心太太,新年快乐。」

  女子像幽灵般闪走。

  穗英诧异,「杯水车薪,还不够她一日顶瘾。」

  锦蝉感喟。

  她挽起好友手臂,「我们回家。」

  进了门,还闻到昨夜婴儿气息,耳边仿佛还有他们呜呜哇哇哭泣着。

  穗英笑说:「事先演习,将来带孩儿就是这个模样。」

  「你愿意育孙?」

  穆英充满盼望,「求之不得。」

  锦蝉答:「我也是贱骨头。」

  「亲家不会同我们争吧。」

  「这又不是好差事,谁会同你争?」

  两个中年女子忽然得到盼望。

  自一千年前华裔妇女就有这样的愚忠:婚姻不如意还有子女,他们不称心也不要紧,还有孙儿,一生幸福希望就寄托在亲人身上,很多居然也如愿得偿,后来者更加深切渴望……

  「你看田雨这人怎样?」

  「硬铮铮铁汉。」

  「对可恩来说,他会不会太深沉一点?」

  「两个人都孩子气的话,谁照顾谁呢?」

  锦蝉沉吟:「你说得也对,哎,不知这个人的底细呢,我喜欢日昇,自小看到大。」

  穗英笑,「日昇有什么好,三日两头换女伴,崇尚种族和谐,穿沙龙及穿沙厘的女友都有。」

  锦蝉苦笑。

  「喂,两老快动手收拾地方吧,孩子们就快回来吃晚饭了。」

  不负所望,四人中来了三人。

  锦蝉问:「田雨呢?」

  「他跟牧师去教会厨房帮忙招呼街童吃一顿热饭。」

  张丹恻然,「圣诞也不回家?」

  「有家的不叫街童。」

  张丹说:「真没想到西方先进社会,联合国十年来选为最理想居住城市,也有这样多难题。」

  日昇回应:「真叫你三思可是。」

  关锦蝉问女儿:「可要留菜给田雨?这鸡腿可以做一碗面等他。」

  可恩没有回答。

  她真的累了,喝了半碗汤眼皮都抬不起来,上楼咚一声掉床上。

  日昇与张丹告辞,跟着朱阿姨回家。

  雪越下越大,景色像煞明信片上白色圣诞。

  有人按铃,原来是一位年轻牧师送田雨前来。

  锦蝉力邀两人进来喝碗热汤。

  「你俩还没吃过饭吧?」

  牧师搔搔头,「三百多人吃过了。」

  「街上有那么多流浪儿?」

  「随时随地都有这个数目。」

  关锦蝉招呼两个年轻人。

  王牧师说:「啊,从未吃过这样香的汤面。」

  锦蝉说:「可恩已经睡熟,可要叫她?」

  田雨连忙说:「我明天再来见她,多谢阿姨善待我们。」

  「那里,可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年轻王牧师笑,「可恩朋友的朋友,即是我,也因此得福。」

  那么会说话。

  牧师放下名片,「请关女士到我们教会来。」

  锦蝉取出甜品水果。

  牧师感喟:「街童对我说,他们有三个愿望,均与名利与成就无关,一是天天有热饭吃,二是有干净衣服穿,三是获得尊重。」

  锦蝉恻然。

  他们大抵不知道,一步之差,可恩就会朝那条路走,剃刀边沿,可恩被救了回来。

  这时,田雨咳嗽一声。

  王牧师醒悟,「呵,对,田雨有话说。」

  锦蝉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阿姨。」田雨开口:「我想得到你同意,我可否与可恩做朋友。」

  锦蝉感动了,特地带了牧师上来作保人,正式征求阿姨统一。

  他口中「做朋友」即是外国人口中的约会吧。

  她这样答:「可恩尚未定性。」

  牧师加一句:「我会管教田雨。」

  关阿姨笑了,「年轻人正常社交,我没有反对之理。」

  田雨松口气,如释重负。

  这时,王牧师向田雨使了一个眼色,「田雨,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锦蝉暗暗叫一声糟糕,莫非他有案底,一颗心直沉下去。

  田雨嗫嚅说:「我离过一次婚。」

  锦蝉一听,反而轻松了,她看着田雨,难得这人愿意坦白,倒底离婚不是稀罕事,她也离过婚。

  锦蝉问她:「有子女吗?」

  田雨摇头,「没有孩子。」

  锦蝉心想:那又好得多。

  但是对田雨印象稍微打了折扣,对婚姻草率,一次之后难免还有二次,渐渐成为结婚专家。

  是,关锦蝉也离过婚,没有道理只准她离婚,可是每宗个案不同,当事人总觉得他本身情有可原。

  王牧师这时说:「田雨的事我知道一二,他俩志向完全不同,摩擦渐多,生活痛苦,只得毅然分手。」

  锦蝉想起,「可恩不是第三者吧?」

  田雨说:「分居年余,我才在大同认识可恩。」

  「你同可恩又什么地方投缘?」

  田雨这样说:「她有一颗皎洁的心。」

  关锦蝉感动鼻酸,有人这样赞美她的可恩,世上除出她的父母,原来还有第三个欣赏可恩的人。

  王牧师轻轻说:「田雨,请说得具体一点,那样虚无飘渺的形容很难听懂。」

  没想到那秀丽的中年太太摆摆手,「我明白。」

  牧师诧异。

  关锦蝉说:「田雨,欢迎你来我家。」

  两个年轻人放心,他们站起来告辞。

  「时间不早了。」

  推门出去一看,大雪纷飞,足足尺余深,深夜铲雪车没出动,牧师开的又是老爷车。

  锦蝉取出车匙,「用我的吉普车吧。」

  两人道谢而去。

  锦蝉关上门,上楼去看女儿。

  可恩小小面孔一半露在被褥外,单纯地仍然似十一二岁模样,她轻轻抚摸女儿头发。

  锦蝉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原来是朱穗英。

  她说:「大假人人休息,我无处可去,每逢佳节,特别凄苦。」

  锦蝉笑:「还有我陪你呢。」

  「日昇回学校去帮张丹做功课,」穆英寂寥,「可恩在家吗?」

  「一睡醒必定出去,你我同病相怜。」

  她俩大笑起来。

  「华文报社请人呢,你有无兴趣采访社团消息?」

  「华文报章此类新闻实在太多。」

  穗英说,「如果有条理地当义务报告--」

  「穗姨早。」

  可恩起来了,已经梳洗,穿上运动衫裤。

  「穗姨一整晚都在这里?昨夜我听见有人谈话。」

  穗英问:「你一早就出去?」

  话也没说完,可恩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锦蝉想:呵,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从头说起,有人爱听,有人愿意借出双耳,何乐而不为,渐渐说的话不再有人要听,配偶知道她想发牢骚,立刻避开,她在楼上,他退到楼下,她在地库,他又走到书房,或是索性上街去竟日不返。

  她知难而退,把话藏心里,一颗心变得似铁般硬,铅般重,真是,有人愿意听,为什么不说?

  半晌,他俩推门进来,「妈妈,我们到图书馆去,不回来吃午饭。」

  锦蝉扬扬手,「去吧。」

  穗英站起来,「我们去游泳。」

  「什么?」

  「社区中心新建暖水泳池用臭氧消毒,不知多先进,一试为快,喂,你我一定要自得其乐,苦中作乐,千万不可窝在家中伤春悲秋。」

  「哎,湿漉漉又要洗头--」

  「照去不误。」

  她拉着老友出门。

  那一边,可恩把车子驶到公园观景点停下。

  他们走到长凳坐下。

  可恩问田雨:「你想说什么?」

  「我在美国东岸找到工作,将为移民部工作。」

  可恩呵一声,不用走半个地球去探访他了。

  可恩深觉幸运,又不想露出这份欣喜之色,不自觉说:「Oh  really。」

  田雨笑了,可恩教他用过这言不由衷的两个字。

  「放假我会来探访你。」

  「可恩,能否转校?」

  可恩为难,「我不舍得母亲。」

  「我明白,你考虑一下。 」

  「我比别人特别亏欠妈妈,我想伴她度过这两年,毕业后往东还是往西就难说了,需看何时有粮草。」

  田雨看着她,「口角忽然像大人了。」

  可恩轻轻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这时,有一对年轻游客走近,一看就知道是东洋人,打扮得一丝不苟,是对情侣,正在闹意见。他们坐在隔壁一张长凳上低声争执。

  虽听不清楚,也知道不过是为着芝麻绿豆事。

  --「为什么嫌我破费?」

  「买那么多,怎么抬回家?」

  「又不用你操劳。」

  「行李超重。」

  「不用你管。」

  可恩笑起来。

  两人不好意思,走到远处去继续争吵。

  东洋人问题不大,可恩觉得她与田雨有障碍。

  可恩说:「不如你在西岸找工作。」

  田雨意外,「全球经济环境欠佳,我又不是顶尖科学人才,工作不好找。」

  「那么,继续进修。」

  「不,」他摇头,「我不做职业学生。」

  一连串不,叫可恩低头,半晌她按住他的手,「我们别学日本人,我们不吵架。」

  两人去吃早餐,可恩把他带到一家松饼店,一推开门,已经香得发晕,在小圆台坐下,各自叫了咖啡,可恩在饼上大浇枫树糖浆,她勺了一羹送到田雨口中,田雨以为腻得无法下咽,可是偏偏清甜可口,他吃了许多,骇笑说:「真不能天天吃,会变胖子。」

  可恩笑:「妈妈怎么讲?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田雨伸出手去,「可恩,我愿意等你。」

  「是因为我有个好妈妈?」

  「因为你年轻。」

  「我比别的同龄女幼稚,你看张丹,比我懂事。」

  「各有各优点。」

  「毕业后我会跟着你走。」

  「这是诺言,你需紧记。」

  过两日,田雨到东岸去了。

  关锦蝉观察了几日,见女儿仍然上学放学,并无异象,才算放心。一次外出,她感慨地对穗英说:「现在好像也会考虑到母亲的感受了。」

  「恭喜你。」

  锦蝉抬头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何来这里?」

  「这是一位老太太家居,她教授夏威夷土风舞,我带你来跳草裙舞呢,既是运动,又是消遣。」

  「我不跳。」锦蝉抗拒,「成何体统。」

  「你再说一个不字,我丢下你不理。」

  「跳草裙舞?」

  「是,需扭腰颤臀,款摆双臂,兼送秋波,都是你急要学习的基本功。」

  锦蝉沉默一会,「你说得对,我情愿跳舞。」

  她伸手去按门铃。

  假期之后,张丹像开了窍,功课突飞猛进,她对可恩说:「都是日昇功劳,他帮我补习。」

  可恩一本正经说:「在我们这里,男同学若放时间心血帮你做功课,你得报答他,以身相许。」

  「啊,」张丹以外,她留意可恩表情,看到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说笑。」

  「千真万确。」

  「复活节他会陪我回家探亲。」

  「那多好,日昇还是第一次到北京。」

  「可恩,你也一起来。」

  「我要陪两位妈妈,也许与她们到箱根浸温泉。」

  两人不知不觉走进锦川饭店,门外依然客似云来,一大班人在排队,出来两个,才准进去两个,门外竖着牌子:「等候时间十五分钟。」

  「放假许久没来。」

  「今天吃什麽?」

  前边有学生转身代告。「红烧狮子头,清炒豆苗。」

  「哔,轮半小时也值得。」

  可恩与张丹站定轮候。

  可恩忘记戴手套,觉得冷,朝手心呵气,张丹脱下一只手套给她,「友谊永存。」她说。

  可恩点点头,「永远好友。」

  不一会就轮到她俩,小小店堂整洁如故,一坐卜来伙计便殷勤招呼,独是不见老板娘。

  张丹说:「一进锦川,有点像回到家似,思乡时可以解渴。」

  可恩不出声。

  一伙计面孔陌生,这位兄弟,老板娘呢?」

  「她,早去看医生,刚刚回来,你找她?」

  张丹答「问候一声,她身体无恙吧。」

  「一定是老客人,咦,她来了。」

  只见老板娘一脸笑容走出来,一两位好,许久不见。」

  可恩看着杨威,发觉她穿着松身衣服,很明显腹部微拢。

  呵她怀了孩于。

  她亲手替可思斟茶,「李小姐好吗,我老是觉得我们仿佛在别的地方见过。」

  张丹笑,「我们自去年开始就在这里吃饭,你又帮她打过架。」

  老板娘想一想,「不,不是这样,也许是纽约,李小姐住过纽约?」

  可恩微笑摇头。

  张丹问:「老板娘要多休息,预产期是明年吧。」

  「明年五月。」

  张丹详细询问:「是男是女?」

  「照过超声波,是孪生儿,一男一女,医生是广东人,写了一个[子子]给我,我一辈子没有这样开心过。」

  旁人可以分享到她的快乐。

  「你们吃饭,要多来呵。」

  杨威又去照顾别人。

  她整张脸圆润,不再见棱角,昨日种种,已随昨日死,今日的杨威一心一意准备做双胞胎的母亲。

  自饭店出来,张丹说:「两个幼婴,很辛苦。」

  「她很能干,应付有余。」

  「以后不大会在店里看到她。」

  「复活节你速去速回,返来即大考,又一年结束。」

  过两日,可恩换上裙子,预备外出。

  被母亲看到,「去哪里,」大吃一惊,「穿得这样暴露,外头零度,你不怕肺炎?」

  可恩即时反应:「同学生日,大家去喝一杯,有什么稀奇,外罩大衣,我又不是这样出外,肺炎因细菌感染,与吊带裙无关。」

  「我说一句,你说十句。」

  可恩悻悻然,「你也不止说一句。」

  咦,一切恢复正常,母女又开始吵嘴。

  「张丹不与你一起?」

  「她有她忙,她不是我的影子,我也不是她的包袱。」

  「我有那样说吗?你把话硬塞进我嘴里,几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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