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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page 5 作者:亦舒

  飞机降落低飞,印大先生说:“那一格一格的全是农地,土地十分肥沃,几乎不  用施肥。”

  自飞机下来,过五关,斩六将,程岭倒没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处处留意,事事关心,细心聆听印大兴制服人员交涉,他俩出关看到天日之际,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气,“算是顺利,程岭你鸿福齐天,有人到了海关还是给打回头,程岭,现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

  程岭抬头一一看,只见天阴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个哆嗦,她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这时印大先生才说:“咦,怎么还没来接我们?我明明千叮万嘱叫他来接。”

  程岭低下头。

  她原以为一下飞机就可以见到印善佳,没想到他全无踪影。

  这样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气冲冲,“岭儿,你看住行李,我去打电话。”

  程岭旁惶地握住拳头,雨丝打在她脸上,她觉得新的家园仿佛不太欢迎她。

  片刻印大回来了,脸上怒气并未平息,拉着程岭说:“我们走,”

  他挥手叫了一部计程车,司机下来,把行李背上车放好,然后问:“唐人街?”

  印大点点头,“片打东街。”

  程岭不得不问:“是往家里去吗?”

  印大转向程岭,脸上换了一副表情,他温和而歉意说:“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岭觉得印大先生是真为她好。

  她又开始发现她这次过埠,恐怕全属印大先生的主意,那个印善佳好像不欢迎她。她低下了头。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再说话。

  在车子内往外望,程岭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不由得产生好感,只见街道清洁,处处树木,因是秋日,灌木树叶均转为深深浅浅黄棕红色,衬着四季长春的冬青树,十分诗意,程岭一向爱美,这风景使她着迷。

  路两边是整齐的平房,她在外国电影中看见过,程岭倒底年纪轻,她兴奋起来,贪婪地伏在车窗上往外一看。

  车子驶进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楼大厦,只不过街道更为宽阔。

  然后程岭看到奇景,车子转入另一条街,中文招牌处处都是,不用讲,这一定是唐人街了。

  车子终于在一片店门前停下来。

  程岭抬起头看招牌:卑诗餐馆,玻璃门关着,上贴一张告示:东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过车资,提起行李,“来,自这边楼梯上。”

  原来他们并非住在那些整洁美观的平房里,他们只在店堂楼上占一小小单位。

  不过程岭并没有失望,也绝不气馁,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狗窝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边,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楼梯。

  印大先生摸出锁匙,开门进去。

  屋里分明有人。

  天阴,没开灯,阁楼十分凌乱,有限家具上搭满衣物及盘碗,大约已有三五个月没收拾打扫过的模样,有一个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烟,程岭只看到那点猩红色的  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气地问:“为什么不来接飞机?”

  那人轻轻笑一声,“我听错了时间。”

  印大先生沉声道:“老三,人已经来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马,从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转个身,程岭仍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叹息一声,“一间破店,一个养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当初你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说,怎么样?”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产,只把这破店留给我?”

  印大沉声道:“做好了,这店是个金矿。”

  “是吗,”那人懒洋洋,“那你同老二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会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转过头来,见程岭仍然呆站门角,有点不忍,对她说:“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脸。”

  程岭便走进浴室,关上门。

  奇怪,卫生间倒还干净,可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头来,洗脸盘上的玻璃架里放着一支唇膏,旋开一看,是鲜艳的玫瑰红。

  程岭不动声色,既来之,则安之,唯有见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脸,一边听得印氏兄弟在外头低声开谈判。

  卫生间另外有道门,通向卧室,现在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卧室比较光亮,窗户垂着纱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橱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经搬走了。

  程岭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头喝问兄弟:“这像是新房吗,叫你装修为什么不动手,为何叫一个女孩难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头发,结一条辫子。

  这时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没有?”

  程岭应着启门出来。

  印大对她说:“来见过我们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头来。

  她这一步刚巧走进客厅一圈亮光之处。

  一抬头,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脸,呆住了。

  那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半满的菱形嘴,一头黑鸦鸦美发,衬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红色的花,对,洋人叫做凯咪莉亚。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这是一个自图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还非常非常年轻,老大自何处物色到这样一个人?

  印老三忽然为自己的劣迹觉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声,轻轻站起来,不自觉踏前一步。

  程岭此际也看清楚了他。

  只见他甘七八岁年纪,一脸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却有一股潇洒之态。

  程岭开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声音清脆动人。

  一朵花,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莹的容貌感动了那个浪荡子,他结巴地自惭形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印大在一旁看到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骂道:“我同你还有事要办,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册结婚,程岭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却弄出一个狗窝来。”

  老三这次不再回嘴。

  程岭环顾四周,温暖与否,每个家总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积如山的盘碗,她早有心理准备,印大先生没看错人,这个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轻美丽温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铁皮盒子交给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鬓发小孩用手托着腮,十分趣致,打开来,里边有零钱及两串门匙。

  程岭并没有休息,她打开行李,把仅有的衣物挂好,随即清理起这个小小的家来。

  年轻力壮的她似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来,她也诧异:怎么总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还有时候做一个炒饭,泡一壶茶,她扭开无线电,坐在一张近窗的摇椅上观景。

  整条街上来往的净是华人,程岭觉得趣怪之至,这根本不像外国,她在香港中环见过更多的洋人。

  对面是一间杂货店,邻居是银行,再过去是理发店,然后是肉食铺…整条唐人街似座独立小镇,什么都应有尽有。

  程岭取过锁匙,走到楼下店堂,打开玻璃门,推进去。

  这个年轻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尘不止二两个月了,椅子全搁在桌面上,灶头冷清清,招牌下标着食物清单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杂碎、炒面。炒饭……

  柜抬上放一着大玻璃瓶,里边载着半瓶幸运饼,程岭打开盖子,取出一只,拗开来,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着:“你美貌善良,但太轻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间哈哈哈笑起来。

  空旷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这个店,她起码需要两个阿笑那样的帮手。

  她关上店门,回到楼上,发觉印氏兄弟已经回来了。

  他们在喝茶吃炒饭。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这个家与这个浪子,从此就交给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转了一回,已经理过发刮了胡髯,以及换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门角堆着大包,小包,袋上写着“伊顿”,“海湾”,程岭知道这大概是大百货公司名称,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罗一样。

  据印大先生说,那是新买的床铺被褥毛巾等物。

  接着,他取出一部分帐单与数据,与程岭上起课来。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补牢,他竟在这个时候油漆起厨房来。

  印大先生给程岭讲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个大厨房,只设外卖,暂时不做堂食,夫妻俩负全责,若果请伙计,怕没有赚头,此刻政府规定最低工资每小时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劳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笔大支出。”

  程岭专心聆听。

  “一早起来,把食物准备妥当,十一时半开店,顾客进来,先收钱,后兑货,我会教你如何算数找钱,一定要当面连发票交给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学问,工多艺熟,每天只卖六种食物,一会儿我带你去看厨具."  听到这里,程岭已知是对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战。

  可是身后忽然传来嗤一声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在新衣外罩一张厨师用的围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头脸已沾了油漆,可是还不忘冷笑。

  印大没好气问:“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谁会不辞劳苦不见天日躲在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矿工。”

  印大斥责道:“你想不做?”

  谁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俩一齐看着程岭的俏脸。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这张脸看了都使人欢喜,俗语中的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点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对程岭说:“凡事有我呢。”

  世间多不公平,懒弟自有勤兄来辅助。

  再伏到床上之际,头尾已有三天两夜末曾好好睡过,程岭熟睡了。

  梦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声唱玫瑰玫瑰我爱你。

  天没有亮她就起来了,轻轻做早点。

  印大与印三打地铺睡在另一间房内。

  厨房经过粉刷,特别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随即起床,洗过脸,便把他所懂的传授程岭。

  自学习打理一间小食店,程岭学会了当地经济、风俗,买卖,雇佣法例,税制、人情世故,经营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数目字与细则都记下来。

  印大又一次感动,他从末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他两个兄弟,老二老实,老三顽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着程岭的小脸半晌,他忽然问:“你真愿意留下来?”

  程岭一怔。

  印大轻轻说:“稍后才去注册,你还来得及。”

  程岭讶异,“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缩。”

  印大内疚了,转过头去,“有许多事,我末曾对你说。”

  “不要紧,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叹口气,搔搔头皮。

  “我们说到——”

  “是,买莱,莱市场在晚上七八时会把若干卖不掉的鱼肉蔬果贱价推出,今晚我带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来了,“这些事,留给我办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说:“别在程岭面前者讲我坏话,”

  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没有。”

  老三嘀咕,“是吗,那我为什么有个绰号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脸:为什么这样高兴?离乡别井,举目无亲,怎么笑得出来?真没心肝。

  她连忙低下头。

  稍后,程岭换上养母生前最喜欢的玫瑰红色旗袍套装与鞋子,刚刚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红,随印氏兄弟出发去婚姻注册处。

  稍微经过打扮的程岭明艳照人,使印大心生叹息。

  他对老三说:“看到没有,这是一朵鲜花。”

  老三没好气,“你别看死我是那堆牛粪。”

  印大先生驾驶一辆小轿车前往市中心。

  停好车,下来,已有途人回头朝程岭张望。

  注册官是位洋妇,一看,十分意外,这分明是近年无数过埠新娘之一,但她们通常黄瘦黑,个子矮小,不谙英语,这一个却与众不同。

  洋妇连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劳工阶层,指甲也许捆着黑边,一脸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时,洋妇看到又想,十九岁?这分明是伪造文件,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岁,若无证据揭穿他们,这批新娘多数在中国大陆出生,只在香港领取宣誓纸  作为出生证明。

  洋妇忍不住问程岭:“你几岁?”

  谁知程岭深谙其中奥妙,咪咪笑,用纯正英语对日:“我不会讲英文。”

  洋妇为之气结。

  随他们去吧,这必定是另一宗买卖婚姻,她只是不明为何新娘笑靥如花。

  印大先生顺利成章做了证婚人。

  程岭在证书上签字,合法成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们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时间来写一封信给弟妹报平安,待照片印出来再说吧。

  下午,换上便服,程岭跟着印氏兄弟满市跑。

  印大说:“做任何生意的秘诀不外是尽可能最低价人货,尽可能最高价出货,每一角利钱都不容轻视。”

  这时老三冷冷插口;“老大,这么精明,你为什么还没发财。”

  程岭这时开口了:“阿佳,大哥说话,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这是程岭第一次对丈夫发话,他连忙注意事态发展。

  只见印三被妻子一句话过去,居然作不得声,讪讪地擦鼻子,只自喉咙中发出咕咕声。

  他吃瘪了。

  暖,程岭压得住他!

  印大大乐,例开嘴笑,他这个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乐趣。

  程岭这时问:“大哥,你方才说到,每一分利钱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动脑筋开源节流,价格不能随意提高,那只好在开支上节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钱一大桶。”

  程岭大感兴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会,她可以说是在城市长大,从末到过菜地农田。

  “什么时候去,早上七时?”

  “不,”印大笑,“凌晨五时左右,这才抢得到嫩莱。"  “对!”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时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点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这样做法,会变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个小时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会开车才行,路上半小时车程,菜田在列治文区。”

  “我学开车好了,大哥,买肉食是否也有同样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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