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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都是错 page 5 作者:亦舒

  父亲说:“订了婚也好,这男孩子实在懂规矩,学问,人品,家势都是无懈可击的。”

  妈妈说:“可不是?白白替辛蒂担心了这么多年,由此可知有缘千里来相会,白担心了,这样的对象,居然叫她碰见了,家明这孩子,我细细的看过了,四个多月来,一点毛病也没叫我看出来,就是略为沉默一点。”

  父亲说:“也太有钱了一点。”

  妈妈笑,“恐怕我们也配得上。近日来我们的生意也还不错,不至于说是高攀了他们。”

  奇怪,每个人都答应了,只除了我。

  我把戒指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心里很有点满意。是的,钻石戒指是不能自己买的,一定要男人送的,尴尬就在这里。我真的要与家明订婚了吗P妈妈来说:“辛蒂,你的电话。”

  我犹疑了一刻。自然是家明的电话,我该说些什么?真的订婚?真的嫁与他?真的做良家妇女?

  我拿起了电话,我低声说:“家明,我看到戒指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儿,“辛蒂,是我。”

  我震惊得几乎把电话筒掉在地上。

  “我是坚。”他说,“我还存着你的电话号码。”

  我应该马上把电话挂断的,但是我没有,他仍然是坚,我的坚,曾经一度是我的坚。

  “你要什么?”我的声音是冷的。

  “一只戒指。家明送了你一只戒指?”他问。

  “我们要订婚了,你是他的朋友,你也认识他,他会寄请帖给你的。”

  “你认识他多久了?”

  “够久了,与你无关。”

  “我要见你,辛蒂。”

  “我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

  “我必须见你,辛蒂。”

  “我不要见你。”

  “你必须见我。而且别自欺欺人,你想见我的。”

  “你这狗娘养的广我咒骂他。

  “镇定一点,出来,半小时后我在你家转角等你。”

  他挂上了电话。

  等我。在街上转角等我。他那辆车子。多少次了,我坐在身边,我们无处不去,无所不至。奇异的感觉,他又来叫我出去了,我该做什么?换上衣服?听从他的话?像以前一样?

  我的胃,那一次服了过量安眠药之后,我的胃一直不好,吃多了痛,吃少了就问。现在他又叫我出去了,为了什么?我一见到他就可以知道了,这一次是他来求我的。我得叫他等,好好的等。

  我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慢慢的吸着,我看着钟,等时间过去,分针与秒针都转动得慢,但还是在动着。我要他等,至少等半小时。

  吸完了一支烟,我笑了,嘲笑自己,这不是成熟的表现,这实在太幼稚了,我应该装得大大方方,开开心心才是,完全把他当一个朋友,一个人,一个普通的相知,没有爱没有恨,什么感情也没有,遇见了,心平气和的招呼一声。为什么要叫他等?没有必要。

  我把旧的粗布裤翻出来穿上,胡乱加一件衬衫。我看钟,我还是不迟到的,像以前的辛蒂一样,坚说几点钟,就是几点钟。坚的话跟《圣经》上的话一样。

  我叹一口气。

  我把钞票塞在口袋里,朝街角走去。

  老远便看见坚的车子。

  我拉开了车门坐进去,并没有看他,我说:

  “许久不见,坚,你好?坚?”

  车子还是麦塞拉底印地,但是换了新的,桃木表板上的仪表像飞机一样的复杂。他的旧车里坐过多少女人?新车里又坐过多少女人?如果坚是一棵圣诞树,我不过是其中一盏七彩灯泡,我苦笑。所以我决定爱家明。不为什么,只为他的诚意。

  今天坚叫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点着了一支香烟。三年了。他仍然吸“蓝圈”。多少次,我在外国,遇见吸这种牌于香烟的男人,总多看几眼,不为什么,只为了坚。告诉坚他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读到文凭了?”

  “读到了。”我客气的答。

  “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我平静得很。

  “你胖了。”

  “是的,那天你已经说过了。”

  “胖了很美。”

  “谢谢,我怎么可以算美?”我说。

  “一个女孩子,当她不知道自己美的时候,才是真美。”坚说。

  “谢谢。

  “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了,很好。”

  “谢谢。

  “你们决定订婚了?”

  “是。

  “恭喜。他倒是下了决心。”

  我转问他,“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仍然很低,“你是他的什么人?他没有父母,你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你的口气这么奇怪?”

  “他难道没有告诉你7我是他什么人,你不知道?”

  “朋友,”我说,“你不过是他的朋友。”

  他笑了,“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怒气慢慢的上来,我压抑着自己,尽量压抑着,我冷冷的说:“你是我一度爱过的人。”

  “可以帮我一个忙?”他问,“看在以前的份上?”

  “忙?什么忙?坚,伟大的坚,还要人帮忙?”我讽刺的反问,“我没有听错吧?”

  “辛蒂,另外找一个男孩子。”坚说。

  “什么?”我真正的诧异了。

  “家明不是你的对象,你与他不配。”他说,“而且你又并不是真爱他。

  “在某方面我是爱他的。

  “某方面,哪方面?”

  “他是一个热血的人。”

  “辛蒂,你一点也不知道,他是一个陌生人,四个月,你才认识他四个月,你凭什么说他是个好人?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我是坏人,因为我没有娶你。你嫁了我,会开心吗?只为了你没得到不一定需要的东西,你生了气,恨我至今,辛蒂——”

  “我爱你,坚。”我很平淡的打断他,“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坚。”

  “辛蒂,没有用。”他说,“我向你解释过多少次了!”

  “没有关系,但现在我要结婚了,我的对象是家明。我不明白,你没有资格介人我与家明之间。我们没有见面已经有三年了,不可能是为了我,你从未曾爱过我一分一毫,为什么?”我凝视他。

  “辛蒂,帮我一次忙,离开家明。”坚说。

  “为什么?”

  “你不会后悔的,辛蒂,听我的话。”

  我笑了,“坚,我长大了三年。我喜欢家明,我结婚的年龄也到了,他向我求婚,我家人应允了,我连他的戒指也戴上了,为什么不?”

  “不!”

  “为什么?”

  “辛蒂,我不能让你嫁人。”他说。

  我靠在沙发上,我打量着他。

  不要我嫁人?如果我不明白坚,我会说:

  “啊,他不让我嫁人,是因为他爱我,不爱我也至少想霸占着我。”但是我太明白坚了,决不是为了这一点。

  我微笑。

  坚说:“辛蒂,三年没见你,你成了一只小狐狸了。”

  “第一,坚,我不小。第二,我一直是一只狐狸,以前不一样,以前我爱你。”

  “现在你不爱我了?”

  “坚,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曾经一度,为了怕失去你,我情愿死,这可算是爱吧?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是,我看得出,你好像很高兴。”

  “自然。”我喷出了一口烟,“我学乖了。”

  “你在外国,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好奇?每个人都好奇。坚,我不过是个女人,你想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很多男朋友?”

  我摇头,“我不要情人、爱人、男朋友、未婚夫。”

  “什么人?只是男人?”

  我笑,“说得好,坚,只有你明白,只是男人,就是那样,只是男人。上床好,下床也好,不用客气,不用再见,只是男人,没有怀念的男人。”

  坚低下了头。

  “不是你的错,坚,不用难过,你一直喜欢我,我知道,但是一个人总会变的,我变成这样,与你无关,也别太骄傲,以为这与你有关,别担心,我活到今天,就可以一直活下去。”我说。

  “你不甜了。”

  “是,不甜了,不可爱了,多么可惜。坚,三年前,记得三年前——怪,我还是爱跟你说话,说个没完没了,坚,记得三年前,我是纯洁的,是不是?但是现在。”我笑了。

  “即使你嫁了我,你也不会快乐的。”

  “或者,但是你毕竟没有娶我。”

  “辛蒂,我们可不可以从头开始?”他忽然问我。

  我怔了一怔,即笑了起来,我大笑,然后我哭了。多少时候没有为坚哭了,但我还是哭了。

  第四章

  “开什么玩笑?”我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要你,现在就要你。”他说。

  “我手上有家明的戒指。我要回去了,他在找我,他在等我的答复,我一定要回去。”

  坚忽然伸手抓住了我。

  我盯着他。

  我问:“干什么?”

  “到我家去。”他锁_L了车门,开动了车子。

  “看天的份上,坚,让我走,让我走,看天的份上,你也应该放过我了。”

  他紧绷着脸,他薄唇,他耳鬓灰白的头发,他美丽的侧面,他手上那只考究的戒指,他熟捻的古龙水味道。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是冰冷的。

  是的,我爱他。

  奇怪,到了今天,我还爱他。

  我还爱他。

  十年了,我不变的爱着他。只因为我得不到他。我转过头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膊上,我摸他的后颈,他修得那么整齐的头发。我趋身过去,我吻了他的脸。他应该微笑,但是这一次他没有。他仍然紧绷着脸。以前,每当我吻他的脸,吻他的手,他总是微笑了啊——那个傻小女孩子,她是多么的爱我。

  今天坚没有笑。

  我希望今天明白了,我爱他。

  他把车子停在门前,他的家门前。他开了门,我大步踏进去。今天,今天我算是与他平等了。我走进他的客厅。他的屋子没有改变,只是又多了更多的装饰——画、瓷器,什么都有。就像他生命里的女人。

  我走到他的书房去。

  是的,我已经多年没来这个地方了,但是我记得他的书房。我记得他那一套最好的唱机录音机,我常常把我的流行曲夹在他的吉格里,气他。我那个时候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宝贝,你不知道这是怎么的,宝贝,爱一个人,宝贝,如我爱你。”

  我笑了。

  那张唱片自然不在了。但这间书房还是一样。

  我坐在他的真皮沙发上,依然像以前一样,在他那张石英玻璃大茶几上打手印,一个又一个,明天他的女佣人得花上半天来擦干净这张茶几。

  我没有变。

  我是一个长不大的人。

  他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后面,看着我,冷冷的看着我。

  我抬头,我站起来,缓缓向他走过去,他那张写字台。

  我看着他的脸。曾经一度,我肯将我的灵魂卖给魔鬼,只为了得到他。

  他站起来,倒了一点拨兰地给我。我道谢。

  “你有没有爱另外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他问我。

  “爱人?”我想着,“有一次,有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我几乎爱上了他。因为他是这么纯洁,这么天真,只有十六岁。他的雪白使我快乐。跟以前你喜欢我的情形恐怕有点像。但是……但是我放松了他。”

  “为什么?”

  “他说他爱我。他的蓝眼睛那夜转为深灰色,他的睫毛重得抬不起来,他有一张苹果似的脸,他说他爱我。我想,我怎么可以玩这样一个孩子呢?不公平,我让他走了。”

  “辛蒂,你的生活,像小说。”

  我点点头,“是的。”

  “你爱家明?”坚说。

  “他是一个好伴。而且他整个人是那么敏感古典纤细。我尊重他。他会是一个好丈夫,而且信不信由你,我也会是一个好妻子。”

  “好妻子应该作为丈夫的影子。”

  “我会做一个影子。家明有这个格使我成为影子。”

  他拿起了一只玻璃架子,转向我。

  我看到了家明的一张照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黑白照片,他的侧面,含着一支烟,在拍手。这张照片是偷拍的。

  坚说:“哈苏白拉特,O·八光圈。我们在一起开会,有人发表了一篇演讲,他大表欣赏,他鼓掌。我第一眼看见了他的神采,拍下了这张照片。”

  “你喜欢他?”我看着他。

  坚笑。“这是一张好照片。

  他又拿出另外一只照片架子,给我看。

  那是我。

  我与我的短牛仔裤,我与我的T恤,我与我的乱发。坚拍照的技术,相信我,是最好的。对于那张照片里的我,我不置信,因为我不相信那种美丽是我的。

  他还保留着那张照片。

  那一天,我去看爸爸打网球,他也在球场里,我向爸奔过去,他用他的哈苏白拉特拍下了这张照片。他是个贼,偷拍照片,偷女人的心。他是个贼。

  但是他还保留着这一张照片。

  我转过脸去,喝光了拔兰地。

  他又为我倒了一点。

  一切都好像与以前一样。

  我把手放在粗布裤口袋里,我那颗眼泪型的钻石在闪闪生光。

  “辛蒂,我见过不少女人。年轻的年老的,丑的美的,风雅的庸俗的,总找不到比你更放肆的,更不羁的,更自然的。辛蒂,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微笑,我眼睛里孕着眼泪。

  “你仍要嫁我?”他问。

  我摇头。

  “你长大了。”坚说。

  “没有。对于别人的婚礼,我仍然是妒忌的,因为别人得到了我没有得到的,坚,你明白?”

  “你有一日会结婚的。”

  “是的,我要嫁家明。”我说,“快了。”

  “嫁了家明,你就不可以做我的情妇了,辛蒂,你情愿选他?”

  我看着他。“你总跟别人的老婆上过床吧?”

  “你是一个公道的女孩子,辛蒂,不然你不会放过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子。”

  “说得对。”

  “你仍选他?”他问我。

  “我喜欢家明。”我缓缓的说,“但是你要把我们拆开,为什么?”

  他趋过脸来,吻了我的唇。

  我笑,“你知道?坚?男人都是一样的。都一样,他们穿上衣服,是原子物理学家,是音乐家,是煤矿工人,是大明星,是博士,是医生,他们脱了衣服上床,都一样。”

  他很镇静,“你的口气像个妓女。”

  “我只是一个女人,坚。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站起来,我脱了我的衬衫,我的长裤。

  在书房阴凉黯幽的亮光里他看着我。

  “你现在连内衣也不穿了?”

  “内衣?什么是内衣?”我笑问。

  “你是变了,辛蒂。”他说。

  他的手碰在我的肩膊上,向我的背部滑下去。

  “但是你的皮肤还是最好的。”他吻吻我的肩膊。

  “他们都这么说。”

  “我是第一个。”他微笑。

  “是的。你是第一个。”我也微笑。

  “你的腰是最细的。”

  “他们也这么说。”

  “你希望我生气?”

  “坚?为我生气?当然不。”

  “我知道你在外国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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