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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宙 page 9 作者:亦舒

  “母亲也是人,母亲也需要透透气,母亲也应有假期。”

  “错,母亲一开小差,就不是好母亲。”

  元之愤慨,“太难了。”

  “不过,”庄允文终于忍痛答,“要走的话,你走吧,你可以放心,这里还有我。”

  元之一呆,没想到庄允文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她。

  庄允文低声说:“还你自由。”

  “孩子们——”元之哽咽。

  “我会慢慢向他们解释。”

  元之哑口无言。

  “你原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帮我们已经够多,莫说我无法逼你留下,即使可以,也太过自私了一点,兆珍,你走好了。”他别转了头。

  元之什么都没有听见,庄允文屏着气息,但是元之知道,他哭了。

  元之轻轻说:“或者我应该向你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庄允文心灰意懒地挥挥手,“我不想知道个中原委,”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我与孩子将失去你是事实,与其浪费时间精神研究为何你要离开,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将来生活中的困难。”

  庄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动。

  “届时我送你走,不必让孩子们知道。”

  元之嚅嚅,“珠儿会哭。”

  “幼儿的泪水,遇风即干,他们很快就会成长,不用挂念。”应允文异常磊落。

  元之拨了几个电话,已安排好后事。

  庄母一把年纪,自然看出苗头来,一颗心忐忑不安,拉着元之说:“兆珍,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元之原先也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允文有什么不对,你同我说。”

  “他很好,我很敬重他。”

  “我有什么不是,你原谅我一大把年纪,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要与我计较。”

  元之无地自容。

  “兆珍,老人多数小器、专制、噜嗦,我搬开住了可好?我不烦你们。”

  元之痛哭起来。

  临走那晚,元之躺床上,忽然觉得有人抚摸她的脸,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小珠儿摸到她床前来。

  元之奇问:“你是怎么爬下床栏的?”

  小珠儿咧开嘴笑。

  元之把她捧到膝上,心酸地说:“来,同妈妈亲近亲近。”

  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

  “妈妈下次见你,或许你已长大成年了。”

  元之用鼻尖贴着幼儿的鼻尖。

  忽然之间,元之清晰地听到小珠儿叫她:“妈妈,妈妈。”

  终于说话了,终于肯叫妈妈了。

  元之紧紧把她抱在怀中。

  元之已习惯孩子小小结实的身躯,活泼泼的小手与小腿以及那份重量。

  她实在舍不得她。

  由此可知孔兆珍临去之前是多么的伤心。

  元之不但替自己难过,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痴心母亲难过。

  幼儿很快再度入睡,元之把她轻轻放回婴儿床。

  她更换衣裳,悄悄出走。

  谁知庄允文在大门口等她。

  “我送你。”他说。

  元之颔首。

  “不带走一针一线?”庄允文问。

  元之答得好:“均是身外物。”

  两人静静出门。

  庄允文问:“我应该送你到什么地方去?”

  元之答:“你自医院把我接走,再度送我返市立医院好了。”

  庄允文默默驾驶,这样好涵养的人,迟早会有出息。

  车子驶到医院大门口停下来。

  元之温柔地说:“允文,再见。”

  应允文却说:“这位小姐,无论你是谁,多谢你救庄家于水深火热,我与孩子们永志不忘。”

  “允文你言重了。”

  “来日方长,希望我俩可以再见。”

  元之与他紧紧相拥。

  片刻分开,庄允文已泪流满面。

  元之硬着心肠下车走远。

  她没有回头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边响起三号的声音:“场面动人。”

  元之勃然大怒,暴喝一声:“你懂得什么!你只是一个机械人。”

  三号一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骤然停止脚步。

  不过它随即看到美元之脸颊亮晶晶,都是泪水,呵,原来她伤心了。

  三号一向觉得眼泪是人类身体至奇怪的一种分泌,本来用作杀菌及润滑用,可是当人类真正悲哀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得流下眼睛。

  三号的气消了。

  元之也蓦然转过身子来,“三号,对不起。”

  三号慷慨地张开双臂,把流泪的元之抱在怀中。”

  “原医生吩咐我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

  “你爱上了那一家人,不舍得他们?”

  元之点点头。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有缘日后自然会得相见。”

  元之想到小珠儿醒来见不到她会哀哀哭泣,不禁心如刀割。

  三号安慰她,“隔些时候,自然会淡忘,时间治愈一切忧伤。”

  元之颓然,“三号,你若在世上来久了,只怕也会伤心。”

  三号勇敢地笑,“那是一定的,不然古人怎么会感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一辆黑色小车驶过来停在他们前面。

  三号说:“元之,上车吧。”

  元之掩住胸口,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似的,疼痛不已。

  终于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

  原医生迎上来,“恭喜你元之,你终于可以做回你自己。”

  元之低着头垂着手,似一个罚站的小学生,并无欢容。

  原医生看她一眼,笑道:“元之,真没想到你会那样难满足,这又不是,那又不是,现在竟连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

  元之苦笑,不敢作声。

  “由此可知人心是多么不足。”原医生嗟叹,“世上可以说并无快乐的人。”

  元之吞一口涎沫,想张口说话,终于又忍住。

  “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很少有人像你这样进进出出这许多次。”

  元之终于轻轻说:“别再打趣我了。”

  原医生也叹口气,“小宇宙航行次数如此频密,并非好事。”

  元之突发奇想,“原先生,曼勒的科技可否进步到使小宇宙能够随时进出许多具身躯?”

  原医生没好气,“你想同时做关元之与孔兆珍?”

  “是。”

  “毋须等曼勒进步。”

  元之双眼一亮。

  “世人称你形容的那种人叫疯子,一忽儿做皇帝,一忽儿做乞丐,随心所欲。”

  元之气结,只得噤声。

  不过她仍然向往有那一日:江香贞林慕容孔兆珍的身体都放在衣帽间,随意等关元之使用,爱做谁就做谁。

  关元之呵关元之,你已是奇人奇遇,缘何还频发奇想。

  果然,原医生这样说:“元之,做回你自己之后,一有健康,二有财富,你会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元之不作声。

  隔良久她说:“人间许多健康富有的人非常非常的寂寞。”

  原医生说得很含蓄:“如果你懂得运用你所有,不难解决难题,找到亲友。”

  “我不需要那样的亲友,我要的是孔兆珍那样的家人,在我蹦、损、烂、坏、病的时候,他们都不离弃我,一直呵护我,耐心等待我复元、起色。”

  原医生颔首,“孔兆珍确有这样的福气。”

  元之用手掩脸,“关元之呢,关元之会有那样幸运吗?”

  “你已有一班好友。”

  元之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是,你说得对。”

  梁云、吕一光、麦克阿瑟,还有曼勒三号,都是她的好友。

  忽然之间元之听到轻轻一声呜哇,她跳起来,“宝宝哭了”,立刻四处张望。

  曼勒研究所哪里有婴儿,那不过是一直蹲在原医生脚下的一只猫儿,睡醒了,伸懒腰,顺带咪噢一声,惊动元之。

  元之失望,“原来只是一只猫。”

  原医生笑,“你可别看轻这只猫。”

  元之吓一跳,这时,那猫儿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她。

  “这只老猫,自有它的故事,有空我慢慢同你说。”

  老猫又呜咽几声。

  不知怎地,元之又想起她撇下的幼儿,内疚之至,整张脸都憔悴了。

  “元之,你且休息休息,我吩咐曼勒七号来陪你。”

  “七号同三号一样忠心?”

  “它们是机械人,源自一套零件,性格自然相似。”

  元之放心了。

  果然,七号一见她就活泼地打招呼:“关小姐,你好。”

  “七号,我不大好呢。”

  “关小姐,不要紧,困难可以慢慢克服。”

  “我的事,你都知道吧?”

  “我读过你的档案。”

  元之吁出一口气,真好,不用多费唇舌。

  “我先陪你去看看关元之。”

  对,也该去看看她了。

  关元之静静躺在一具玻璃维生器内,脸容安详,双手交叉叠在胸前。

  七号如介绍新车模型般说:“你看,一切都修理妥善,新的骨髓,新的发育细胞,你发觉没有,她长高了,也胖了一点,脸色红润,比从前漂亮得多。”

  元之一看,果然一如七号所说。

  但是陌生的感觉油然自心底生出来,这个少女是谁,真是关元之吗?

  她若不回去,关元之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她若回去,关元之就得以生活下去,多么微妙。

  七号指指玻璃罩,开了一个玩笑,“睡着的关元之莫非专等心上人来亲吻她一下,好从此复活。”

  元之惨笑。

  七号见她郁郁不乐,故劝说:“关小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之唯唯诺诺,“是,是。”

  “你若不要它,我们在必要时会把它给别人用。”

  元之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一切机会都转瞬即逝,非立刻抓紧不可。

  七号问:“满意不满意?”

  元之只得说:“好,好,很好。”

  奇怪,无论做什么人,无论是哪一种生活方式,都似乎得苦中作乐。

  没想到有一天,关元之连做回自己都觉得有困难。

  她的焦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关元之还那么年轻,前路茫茫,不知多少事要等她去应付,她甚至还没有恋爱过,想起来都惊心动魄。

  七号诧异问:“关小姐,你双手为何颤抖?”

  “因为害怕。”

  “怕什么,怕做回自己?”

  元之实在说不出口。

  七号喃喃道:“难怪那么多人说第二天不想睁大眼睛起床,原来就是怕做自己。”

  谁说不是。

  “醒来之后,够你忙的,镇亚重工一天的收入为八位数字,”七号咭咭笑,“光是数钞票已经累坏。”

  “镇亚后人还在同关元之打官司吗?”

  “你的消息不灵通,他们早已输了,老先生早有预谋,起码有七位以上的名医证明他立遗嘱时心身健康,姜是老的辣。”

  元之仍然心有重压。

  小珠儿不知怎么样,她不知为何如此牵记那小家伙。

  忽然想起来,那可是她的孩子呵,当然疼爱到极点,元之不由得恍惚起来,不不,是孔兆珍的骨肉,与她无关,可是她做了那么久的孔兆珍,一并连兆珍的孩儿也接收过来了。

  七号细细观察元之的表情,揶揄地:“念念不忘前生之事?”

  七号比三号更加智慧点。

  它带元之离开实验室,关上不锈钢门。

  元之这才发觉她们站在一条长巷里,两边都是一扇扇门,编着密码,静悄悄,光线柔和。

  元之问:“七号,屋里都是些什么实验?”

  七号答:“呵你不会想知道,在常人眼中,许多簇新的科学实验都是相当可怕的。”

  元之识趣。

  “譬如说,照相机刚发明时,很多人相信它会摄取灵魂。”

  “是,我听说过。”

  “试想象门内一切实验都是初步实验,元之,你这样出去,也惊动过若干人吧。”

  正在此时,一扇钢门被轻轻打开,一个机械人出来。

  七号有礼地与同伴招呼,“十五号,你好。”

  “你好,七号。”对方回礼。

  “十五号,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谢谢,原医生对实验结果十分满意。”

  元之一则没有心情,二则不想探索曼勒的隐私,只是低着头垂着手不语。

  谁知这样反而引起十五号注意,笑笑说:“这位小姐恁地不快乐。”

  被它看出来了。

  十五号笑着说下去:“我的实验正是寻找人类快乐的元素。”

  七号大吃一惊,“如此虚无飘渺的实验,一定异常艰辛。”

  “尚可,正如我说,原医生对报告满意。”

  元之缓缓抬起头来,“请问,快乐的元素是什么?”

  “经过抽样调查、比较、研究,我们发现一件真相,首先,人类必须承认生活中有苦有乐,方有资格寻找快乐。”

  七号首先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哲学报告,这不是科学报告。”

  十五号也笑,“不久将来,报告自会做内部公布,届时你自会明白。”

  它俩笑着话别。

  原来原医生要照顾的个案有那么多。

  第二天,他拨冗来探访元之。

  “为何闷纳,元之,莫非是留恋外边花花世界?”

  “原先生,我可否与庄家联络?”

  “你说呢?”原医生明知反问。

  但愿所有家长都似原医生那般开明、大方、谅解、幽默,以及尊重小辈。

  “对不起,”元之立刻知错,“我不该问。”

  “你的朋友会来探访你。”

  “谁?”

  “我们允许伊安麦克阿瑟前来。”

  “太好了。”元之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你可以与她聚聚旧。”

  “林慕容呢,她在何处?”

  “世上某处,但是她的小宇宙已经消灭,你不会认识她。”

  “告诉我,原先生,小宇宙幻灭之际,是否化为一连串蔷薇色的泡沫?”

  原医生答得好,‘用p只是少女的憧憬。

  “没有一声嘭,也至少有一声呜咽吧。”

  原医生叹一口气,“不,什么都没有,无声无色无相无嗅,它纯粹消失在空气中。”

  元之打一个冷颤。

  下午,麦克阿瑟到了。

  看到他真令人高兴,他仍然对新的他那么满意,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呵世上毕竟还有快活的人。

  “元之,”他先亲吻老友的面颊,“快来看我替你争取到什么。”

  元之关心的完全是别的事,“梁云与吕一光可好?”

  麦克阿瑟惋惜地说:“你像所有的二世祖一样,对上代的功绩事业全然不感兴趣。”

  元之说:“你有意思的话你去管好了。”

  “此话当真?”

  “我可以立刻同你去签立凭据,但请先告诉我梁云可好。”

  “梁云?她正忙着筹备婚礼。”

  元之一怔,十分惆怅,虽是意料中事,亦觉得进度略为迅速。

  “请我们担任男女傧相呢。”

  元之咧开嘴笑了,“伊安,你的生涯如何?”

  “元之,相信我,做男人的压力也十分大。”

  “可以想象。”

  “首先,男人必须在工作上有建树,否则,男女老幼都看不起他,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幸亏我此刻最大的户口是镇亚重工,谢谢你,元之,那真是一个好开始。”

  元之只挂住她个人焦虑,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我已经把活动据点自苏格兰搬回老家。”

  元之却问:“他们打算举行盛大的婚礼吗?”

  “不,简单的教堂婚礼,只请双方父母及三两友好做见证。”

  元之希望她赶得及去参加。

  “你放心,明天你就可以离开曼勒。”麦克阿瑟安慰她。

  元之只是苦苦的笑。

  麦克阿瑟这时低声说:“你放心,庄氏诸人生活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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