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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page 12 作者:亦舒

  我劝慰他,“何必要人看得起。”

  他听了这话,开心起来,“对,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就是个快乐的人。”

  我也禁不住笑。

  他又忧心起来,“那个年轻男人是谁?”

  “他们叫他原医生。”

  “他为什么象要吞吃你?”

  “不要开玩笑。”

  “真的,”老方固执起来似一条牛,“这种男人,一看到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便不放过,势凶夹狼,说不定明天就追上门来,你没有告诉他住哪儿吧?”

  “我相信原医生不是坏人,你别瞎七搭八。”

  “这么快你就帮他?”

  “老方,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看,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怪叫救命,”我们还不够烦吗,你还要无中生有?”

  他沉默一会儿。“对不起。”

  “不,我对不起你。”我无精打采的说。

  “夫人打算帮你?”

  “她古道热肠。”

  “她真可爱,可是不知恁地嫁了个如此阴阳怪气的男人。”

  “何用你多管闲事。”

  “不是吗,说错了吗,”老方说:“初见夫人,我才十六岁多些,真是惊艳,回家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老实说,要是她云英未嫁,我发誓追她。”

  “她年纪比你大,”我提醒他。

  “又何妨?连这些都斤斤计较,如何谈恋爱?”

  我忽然明自为何那位先生对老方冷淡,原来他一直单恋夫人。做丈夫的自然对这么一个神经兮兮的小伙子没好感。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他眼若铜铃。

  “老方,别吵了,我可能快要回去了。”

  他没有回答,把车予开得要飞一般。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我何尝不是,再想找一个这么肯为我设想的人很难,那边的那一位,如果有十分之一这么关心我,我都不会把车手驶上生命大道。

  该段婚姻生活令人奄奄一息,勉强而辛苦的拖延着,因为不想蹈母亲与外祖母的覆辙。

  原来不但相貌性格得自遗传,命运也是,一代一代延续,难以挣脱注定的情节。

  倘若能够回去,恐怕要提出离异了。方中信令我懂得,男人真正关心女人的时候,会有些什么自然的表现,这是本能,这是天性,所谓做不到,即是爱得不够。

  我握紧他的手。第二天我们带爱梅到海洋馆。

  她象是有第六感,粘牢我不放,一刻不让我离开她,同我说话的时候,双目凝视,似要用眼睛摄下我的形象,永存脑海。

  我们探访许多珍罕的鱼类,买了图片说明书,向小爱梅朗诵出来。

  不一会儿身边聚集一大堆小朋友,他们都听故事来了。不由得令我想起自己的孩子来,每当弟弟或妹妹问起任何事,我都不耐烦的答:“为什么不问智慧二号呢,妈妈并不是百科全书,”甚或加多一两句牢骚,“我倘若有那么能干,也不会做你们的奴隶了。”弄得他们异常没趣,这天不应该,回去都得改掉。

  方中信说这几天是他所度过的假期中最好的一个。

  小爱梅说,下次要把陆君毅也叫来。

  她念念不忘于他,怪不得后来终于嫁给他。你怎么解释感情呢?

  他们的交往这么早就开始,百分之一百纯洁,完全不讲条件,最后青梅竹马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应该是人间最美好之婚姻,但在生下我不久,他们竟然分了手。

  一点保证都没有。

  海洋馆有人造潮汐,发出沙沙声,一下一下拍着堤岸,我们坐在岸上亭子吃冰淇淋。

  我轻轻问小爱梅:“你喜欢方叔吗?”

  她点点头。

  “以后与方叔一齐生活,好不好?”

  她看看方中信,问我:“你也与我们在一起?”

  我很难回答。

  “你是方叔的太太,”她先回答自己,“当然与我们一起。”

  说了这句话她放下心来,独自跑开,去看会跳舞的海鳗。

  我与方中信苦笑。

  当日夜晚,夫人通知方中信,飞机已经准备好,十六小时之后出发,到某大国的太空署去见纳尔逊先生,为我的前途寻找答案。

  我问:“夫人有她自己的飞机?”

  “不,他们没有什么钱,同时也不大重视物质,飞机是朋友借出来的,叫云氏五号。”他停一停,“云家富甲一方,但很少露面,生活神秘。”

  “他们做什么生意,与你有业务往来?”

  “才不,”方中信叹口气,“云家做重工业及设计最新武器,在太空上操作的仪器起码有百分之六十是他们的产品。”

  我即时厌恶地皱起眉头。

  但老方说:“我做的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能同他们比。”

  我冲口而出,“做糖果有什么不好?令孩子们快活是至大的功德,不管幼童长大后成为救世主抑或杀人王,在他们天真活泼之际,都吃过糖果。”

  “陆宜,你待我真好,帮我驱逐自卑感。”他笑。

  “我是真心的。”

  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对我说过任何候话。”

  “你与我同去?”

  “自然。”

  “爱梅怎么办?”

  “有保姆照顾她。”

  “我不放心。”

  他忽然赌气,“你迟早要走的,放不下也得放,届时还不是眼不见为净,一了百了。”

  “请留下来照顾爱梅,她还没有习惯新环境。”

  他很为难。“那你呢?”

  “夫人会看着我。”

  “这样吧,大家一起行动。”

  “开玩笑,太空署不是儿童乐园。”

  方中信脸色变了,“你可是要留我?一到太空署,能回去即时回去,连一声再见都省下?”

  我愕然,不敢搭腔,动了真感情的人都会喜怒无常,因付出太多,难免患得患失。

  不过老方即时叹口气,“好好好,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西,我留此地带小孩,让你独闯太空署,”

  “老方,我……”感激得结巴起来,“我……”

  “别再叫我老方好不好,求求你。”

  这是他唯一的愿望,被爱真是幸福的。

  我利用那十多个小时向小爱梅保证“阿姨有事要出门,但三五天之后一定回来。”

  爱梅不相信,鼻眼渐渐涨红,大哭起来。因为妈妈一去没有回头,她怕阿姨,以及所有爱她的人都会失踪。

  她的恐惧不是没有根据的,终于她失去我,接着是方中信,还有陆君毅。

  出尽百宝才把爱梅哄得回心转意。方中信因为是成年人,没有人去理会他是否伤心失望。

  晚上他帮我收拾简单的行李,送我到飞机场。

  夫人很准时,与我们同时到达。

  出乎意料的是,部位原医生也是乘客之一。

  方中信一见他,老大不自在,把我拉在一角,一定要我答应一件事。“说吧。”

  “不准同那姓原的人说话。”

  竟这么孩子气。

  我一口应允,“好,我如同他说一个字,叫我回不了家。”

  老方笑了:“那我倒情愿你同他说个无穷无尽。”

  夫人过来问:“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

  她说:“原医生搭顺风飞机,与我们一道,”

  老方说:“夫人,请替我照顾女朋友。”

  他把女朋友三个字说得很响亮,颇为多余,因为原医生根本没有向他看。

  他依依不舍与我道别,我们进入机舱。

  云氏五号几乎立刻起飞。

  它的设备优异,座位舒适,据机师说,速度也是一等的。

  但我嫌它慢。

  夫人一上飞机便假寝,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原医生并没有与我攀谈,他在阅读笔记。

  我最无聊,睡又睡不着,又不想看书,心情不好,再柔和的音乐也觉刺耳,听得心烦意乱。

  舱外的苍穹漆黑,无光无影,不知有多大多远,无边无涯,我呆呆的坐在角落位,眼睛向前直视。

  回到本家,并不见得会比现在更快乐,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象方中信所说,与他到可可原产地去过神仙一般的生活,岂不优哉悠哉。

  夫人开口,“别胡思乱想,趁这机会,松弛一下。”她的声音坚强有力。

  我冲口而出,“我不想离开方中信。”

  夫人微笑,“这自然,倘若你仍当方中信是普通朋友、未免铁石心肠。”

  “我有犯罪感,丈夫与孩子都等我回去,我却留恋异乡,爱上浪子。”

  夫人极之开通,她莞尔,“许多女性梦寐以求呢。”连她都打趣我。我黯然,“这并不是一段插曲。”

  夫人说:“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真奇怪,你与他竟在毫无可能的情况下相遇,发生感情。”

  我内心苦涩,无法发言,这是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感情。

  这时坐在前头的原医生转过头来,“恕我冒昧插嘴,夫人,但只有防不胜防的感情才令人类荡气回肠。”

  我刚要张嘴说话,但想起应允过老方的事,硬生生把话吞回肚子。

  忧郁的原医生充满男性魅力,与他谈话定是乐事,不过答应过人,便得遵守诺言。

  夫人同我说:“原医生是有感而发呢。”

  他苦笑他说下去,“无望之爱我最有经验。”

  夫人温柔他说:“看,又触动他的心事了。”

  方中信虽无原医生这般高贵的气质,但他百折不挠,活泼开朗,一句管它呢便把一切困难丢在脑后,他是名福将,跟着他日子多舒畅。

  原医生又恢复沉思,去到一个深不可测的境界。

  我感慨的问夫人:“怎么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有呀,方中信就是。”

  “现在因为我,他也不开心。”

  “不会的,方中信最可爱的地方便是不贪心不计较,即使你最后离开他,他也会想:曾与陆宜渡过一段适意的日子,夫复何求。”

  我落下眼泪。

  “他确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快乐人,我们妒忌他。”夫人说。

  侍应生捧上食物,夫人选了一只水果,我摇摇头。

  第十七章

  飞机载着我们到达另一个国度。

  道别时原医生含有深意的与我握别,“陆小姐,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翩然而去,真好风度,真好相貌。

  夫人陪我前往太空署,我的心忐忑不安,似孩子进入试场,喉咙忽然干涸,胃液翻腾,太阳穴抽紧,想去洗手问。

  夫人拍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经过好几重手续,我们终于见到金发蓝眼的纳尔逊准将,没想到他英伟如表演明星。

  我十分惊异。

  他们这年代竞有这许多出色的另性,做女人一定很幸福。

  他伸出手来,“你一定是陆宜小姐了。”

  “是的。”我与他握手。

  “夫人已将详细情形告诉我们。”

  我如病人见到医生般地看着他。

  他说:“真是稀客,尽管太空署档案中什么千奇百怪的个案都有,到底很少人会似陆小姐般迷途。”

  我苦笑。

  “陆小姐,这件事其实还得靠你自己。”

  什么,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这么多苦楚,还得靠我自己?

  我惊疑的看着他。

  纳尔逊指着我额角,“你的接收仪是唯一可以与他们联络的东西。”我忍不住问:“什么是接收器,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自幼种植,与脑部相连。”

  “有什么用?”

  纳尔逊一呆,“用未追踪控制你每一个思维,你不知道?”

  我张大嘴,如置身万年玄冰之中,“你的意思是,我无论动什么脑筋,都有人会知道?”

  “是。”

  “谁,谁会这么做?”

  纳尔逊更加意外,“当然是你们的政府。”

  “你的意思是,我们根本没有自由?”

  “我不会那么说。”

  我愤怒,“连思想都被接收,不可能尚余自由。”

  纳尔逊托着头,“让我给你一个譬喻,”他侧侧头,“有了,你知道电话,我们的通话器?”

  我点点头。

  “如果在通话器上安装窃听器,讲电话的人便失去自由,但不是每具电话上有窃听器。”

  “有问题的人,思想才被截收?”

  “对,陆小姐,你终于明白了。”

  “纳尔逊先生,你何以这么清楚它的功用?”

  “我们的未来,即是你的现在,在这一刻,我们世界有一般势力正致力研究这种仪器。”

  呵。

  纳尔逊笑,“其实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想知道别人的心里想什么。”我犹自问:“为什么政府要控制我们?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问题的人?有什么标准?”

  夫人温和的说:“别问大多了。”

  我低下头。

  纳尔逊同情他说:“幸亏我不是双阳市市民,否则真得反抗到底。”夫人说:“或许你同陆宜讲一讲,她如何回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底发出:我不要回去那可怕的地方。

  “我们将尽量协助她,相信她那边的空间科技人员会接收她。在这里,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加强她接收器电波之频率,让那边明晰接收,获得指示。”

  我霍地站起来,“纳尔逊先生,我不要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口去。”

  纳尔逊又一次表示讶异,“可是八五年不是你的年代,你在这里不会觉得快活。”

  我沉默。

  “而且你必须回去。”

  我握紧拳头,“他们会拿我怎么样?”

  “他们会摧毁你的脑部活动,使你死亡。”

  我惊俱的向夫人看去。

  夫人说:“这是真的。”

  纳尔逊继续,“你会渐渐头痛,发作的频率一次紧如一次,终于支持不住。”

  我把脸深深埋手中。

  “陆小姐,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你的意外扰乱大自然规律,你不能在历史中生活。”

  “规律,还有什么规律?”我悲凉的问:“毁灭地球只要按一个钮,却任由饥荒地震带走千万人性命,还有什么大自然的定律可言?”

  纳尔逊与夫人皆无言。

  自觉失态,短短日子,已被方中信宠坏,说话放肆,批评五十年前的同类,口气如土星人。

  过一会儿纳尔逊说:“这次回去,你体内的原子排列受到骚扰,于寿命期限来说,有不良影响。”

  他讲得那么斯文,其实想说:就算回到本家,你也不会活至仙寿恒昌。

  “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

  “请随我来。”

  他带我到实验室。

  大限已至,反而轻松,笑问:“法兰根士坦男爵创造科学怪人的地方,也与此类似?”

  纳尔逊笑,碧蓝的猫儿眼闪出慧黠的光芒。

  “陆小姐,在加强电波之前,哦们要弄一个小诡计。”

  “是什么?”

  他看一看夫人。“我们想替你隐瞒一点事实。”

  我明白了。

  既有雷达装置,便有反雷达装置,纳尔逊自然可以帮我这个忙,使我保留不愿意透露的思维。

  我露出笑容,“可以吗,我们可以骗倒五十年后的科学吗?”

  自觉有点可耻,于自身有益的时候,“他们”立刻变成“我们”。

  几时学得这样坏?顿时红了脸。

  只听得纳尔逊回答说,“这个实验室,五十年后未必造得出来。”他脸上略露自傲之色。

  我相信他。

  “请到这边来。”女助手唤我。

  她协助我换上宽大舒适的袍子,躺在长沙发上。

  忽然觉得宁静,心思平和,不自觉的瞌上眼,微笑起来。

  琐事不再扰神,纵使挂念母亲,也没奈何,只得暂且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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